“當!”
前方,傳來悠揚的鐘聲,這是歸家的訊號。
翠柳堡的那位老卒已經不養雞了,他的糧餉由堡寨裡發送,和蠻兵們無二,當然,也不用他再提刀去幹仗,他只負責敲鐘。
大燕的堡寨,其實並沒有太多屬於邊境堡寨的拘束,因爲對面的乾軍,一直沒來過。
所以,堡寨里弄一個專司報時的鐘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鐘聲響了三下,意味着此時是下午三點。
刑徒隊伍們繼續前進,終於,翠柳堡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之中。
因爲隊伍早早地就遇上過翠柳堡放出的蠻族哨兵,所以主上帶着刑徒回來的消息堡寨裡也提前收到了。
堡寨外平整的營房場子上,肖一波帶着手下們提着籃子站在那裡候着。
在肖一波前面,幾十個蠻兵在忙活着,一口口大鐵鍋被支了起來,肉香味瀰漫。
同時,在另一側的空曠區域,則整齊堆放着甲冑和兵器。
瞎子北領着薛三、樑程以及樊力站在最前面。
刑徒隊伍走到跟前後,丁豪、紅巴子等人馬上過來安排。
一人發一個大碗,其實,更像是陶盆。
“喲,這不是左大人麼。”丁豪是認識左繼遷的,因爲左繼遷來過堡裡。
左繼遷對丁豪笑笑,沒任何架子,但也不至於對着丁豪也卑躬屈膝。
“左大人,這是您的食盆,您走這邊。”
左繼遷點點頭,接過了陶盆後向右走,大鐵鍋前面的一個蠻兵給左繼遷手裡的盆舀入半盆湯,旁邊另一個蠻兵則抓了一把肉片丟入了左繼遷的盆裡,同時示意左繼遷繼續往下走。
再往下,有饅頭和米飯,自己選擇。
吃饅頭,就自己拿饅頭,吃米飯,就自己湯泡飯。
領了飯食,就自己坐下來吃吧。
左繼遷坐了下來,喝了一口湯,咬了一口饅頭。
他出身富貴,以前,什麼好吃的沒吃過?
但他一開始吃得還算斯文,但慢慢的,開始越吃越快,越吃越狼吞虎嚥。
他身邊那些領了飯食一起坐下來的族人也是這般。
很快,輪到霍家人了,他們領了飯食後也是一樣,吃得都很激動,很香。
負責忙活伙食的蠻兵們看到這一幕,都咧着嘴在笑,似乎看到了他們昔日的模樣。
不過,和蠻兵們不同的是,無論是霍家人還是左家人,以前平日裡的吃食,那是真不差,但自從打入刑徒之後,押送官員雖然不會刻意去虐待他們,但平日裡的吃食,自然不會精緻到哪裡去。
再者,他們現在吃的,可能不僅僅是飯食,讓他們這般激動和狼吞虎嚥的,也不是肉湯和饅頭,而是……自由。
“人,比預想的要多一些。”瞎子北開口道。
“我以爲你會跟我說多多益善。”鄭凡說道。
“呵呵,主上,您這可就太擡舉屬下了,屬下也就適合做做思想工作,至於兵仙嘛,讓樑程去當唄。”
“反正有你們在,我很放心。”
“多謝主上信任,主上這一次出去辛苦,洗澡水已經燒好了,還請主上先去歇息,這裡的事,屬下等人來安排。”
“好。”
四娘就站在鄭凡和瞎子北身後,
默默地看着這倆人站在那裡說着話。
這會兒,四娘忽然有一種錯覺,那就是鄭凡和瞎子北的背影,有點像,不是那種具體形體模樣的相似,而是那股子氣質……
小六子在被他爹虐了這麼多年後,在虐中成長,開始反套路了。
鄭凡,又不是不會學習,和老陰比待久了,你想繼續天真無邪下去也難,尤其是這次京城之行,對鄭凡的觸動,真的很大。
在看見鄭凡入堡後,四娘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側的阿銘,阿銘對四娘點點頭,四娘這纔跟着鄭凡一起進了堡寨。
瞎子北雙手交叉在兜裡,像是早些年冬天在四九城裡穿着軍大衣閒逛的懶漢。
阿銘走到了瞎子北身邊。
“事兒,我都收到情報了。”
有六皇子的支持,燕國甚至一部分乾國的情報都會向翠柳堡匯聚。
“我要說的,不是燕京的事兒。”
“哦?”
瞎子北的聲音,有些疑惑。
“主上,可能已經入八品了。”
瞎子北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道:
“但四娘和你,實力好像都沒恢復。”
“問題,就在這裡。”
瞎子北點點頭,道:
“我知道了,等把這裡的事安排好,等主上睡上一覺後再和主上開誠佈公吧。”
“好,那我也回去了。”
“想你的棺材了?”
“想。”
“去吧,辛苦了。”
“這次我們出去,可比你上次和三兒出去要輕鬆得多。”
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被主上喊過去給田宅的人收屍。
當然了,那種地獄一般的場景可能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夢魘,但對於阿銘和四娘這種人來說,真的只是灑灑水了。
“所以,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下次主上要出去的話,還是由我陪着去好了。”
“你是覺得,我陪主上出去的話,會……”
“晦氣。”
瞎子北沒再糾結這一茬,轉而開口道:
“左家那小子也在了啊。”
“嗯,主上牽回來的,這些軍頭子,沒人敢要他。”
“嗯。”
“這左繼遷,似乎自從認識咱主上之後,就一直在走背字。”
“但最終卻走到咱們堡裡來了,不是麼?”
“瞎子,你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真的很讓人難以共鳴。”
“人這一輩子,很可能走了九十九步錯,但唯獨走對了一步,那氣象和格局就完全不同了。”
“行吧。”
“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住了。”
“您繼續盯着,我去躺一會兒,等主上休息好了你準備開誠佈公時,喊上我。”
“地窖暗門後的冰庫裡,有前天殺的逃亡刑徒的血。”
銀浪郡被押送來了這麼多刑徒,難保不會有幾個蹦躂出來的。
“嘖,講究。”
阿銘很滿意。
“去吧。”
瞎子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一隻蒼蠅。
看在冰鎮鮮血和關愛殘疾人士的面兒上,阿銘沒跟瞎子計較,轉身,走入了堡寨。
前面吃好飯的人,被肖一波帶人領入了營房裡專門用來洗澡的堂子。
確實是高素質的人,見到可以洗澡,大部分人臉上都很高興,還很主動。
肖一波在心裡感慨着,到底是我大燕門閥子弟,就是比荒漠蠻子懂得衛生。
至於衛生是什麼詞兒,肖一波不知道,這個詞兒還是從幾位大人嘴裡聽來的,但大概是什麼意思,肖一波還是能領會的。
等澡堂裡已經前胸貼後背地擠滿了人開始洗澡後,
“三個人用一塊,都洗乾淨點兒!!!”
肖一波帶着手下開始極爲興奮地往裡頭丟肥皂。
這下子,澡堂子裡面正在洗澡的衆人在撿起肥皂後也都驚呆了。
這東西他們自然知道是什麼,家裡人也曾用過,但他們清楚着玩意兒到底有多貴,這翠柳堡居然一口氣丟這麼多肥皂起來讓自家這些刑徒們洗澡?
遠處,薛三和樑程站在一起。
“這幫人,可不像蠻人那麼好糊弄。”
蠻人殘忍,暴虐,像是一頭頭餓狼,但他們的世界觀很樸實。
別人或許害怕與狼共舞,但在魔王們眼裡,蠻兵們卻像是一個個單純無比的乖寶寶。
但這些人,可都是出自門閥,有腦子有見識且心裡還有怨懟的人,怎麼搞?
“方法不同,但結果,還是一樣的。”樑程開口道。
“今晚不立威?”
“你歇着吧。”
“嘖……”薛三有些遺憾,還以爲今晚又能雕刻出一尊頭蓋骨酒碗呢。
薛三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被刺客職業所耽擱的藝術家。
………
“主上,要不要再加點水?”
“不了,水溫剛好。”
“有點溫了呢。”
“挺好的。”
“主上,奴家給您搓背。”
“不用了,四娘,你也累了,也去歇息吧。”
“好的,主上。”
四娘走出了鄭凡的房間。
房間內,鄭凡一個人坐在浴桶內,緩緩地閉上了眼。
每次出遠門回來後,他都格外地享受泡澡時的感覺。
哪怕上輩子在家裡,他也喜歡在家裡那個不大的浴缸裡放滿水,將自己沉浸進去。
心理學上說,不少人喜歡這樣,是因爲這樣可以讓自己找回當初在孃胎裡的感覺,可以獲得極大的內心安全感。
………
噠……噠……噠……噠……
溼漉漉的滴答聲,不脆,泛着粘稠。
鄭凡有些暈乎乎的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桌子上,在桌子旁,有數不清楚的人在笑着,在鬧着,手裡拿着酒杯,臉上的神情都是興奮和激動。
只是,這喧鬧的場面,卻沒有任何的聲音傳來,自己耳邊,除了那“噠噠噠”的聲響,再無其他。
畫面,也因此顯得有些詭異。
而且,這些人的臉,被特意地拉長了一點,不是很明顯,但卻又有一點凸面鏡的感覺。
身爲一個漫畫創作者,鄭凡當然懂得這種手法,他自己在畫漫畫時就經常用,將人的臉拉長一點,再配合劇情和暗示,往往能把畫面呈現的效果給烘托得更好。
鄭凡坐了起來,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
這是夢吧,
自己在做夢。
夢裡的場景,有點熟悉。
這裡,是雅苑。
“噠…………噠…………噠…………”
鄭凡擡起頭,
看向上方,
在上面的房樑上,掛着一個小嬰兒。
嬰兒的臉,帶着純真的笑容。
繩子,是綁在嬰兒的腿上的,所以嬰兒是面朝下對着鄭凡,在嬰兒身上,鮮血在不停地滴落,而這,正是此間唯一聲響的來源。
“魔丸?”
鄭凡開口喊道。
嬰兒開始慢慢的被放下,他的臉,距離鄭凡的臉,正在越來越近。
倏然間,
一道道破空之音傳來,
周圍歡慶的人們一個個中箭倒地,緊接着,一羣羣甲士衝殺了過來開始劈砍。
聲音,在此時完全恢復了。
慘叫聲,哭喊聲,砍殺聲,是那麼的清晰。
坐在酒桌上的鄭凡打了個呵欠,沒有慌亂,也沒有逃跑,打完呵欠後,他甚至還對上方的嬰兒,露出了一抹微笑。
“這個夢,是你做的?還是,我正在做夢,你進來了?”
嬰兒不回答,但逐漸收斂了笑容。
“你或許搞錯了一點,現在,我對這個場景,真的不害怕。”
都在這個世界蹦躂這麼久了,人都砍了好多個了,還怕這種血腥場面麼?
這時,鄭凡感覺到自己身後出現了一個人。
鄭凡扭過頭,
沒人,
但只有一套漂浮着的鎏金甲冑。
“大燕門閥之覆,自我田家始!”
聲音傳出。
鄭凡的眼睛眯了眯。
下一刻,
鄭凡忽然發現魔丸的臉出現在了桌子上,
像是水墨畫落筆時那般,逐漸暈開。
很快,嬰兒的臉已經將這酒桌完全填充,甚至,你可以說現在鄭凡就是坐在魔丸的臉上。
魔丸的嘴巴張開,
下方出現了一道恐怖的漩渦,
似乎要將鄭凡給吞噬下去。
但鄭凡依舊穩穩地坐在上面,沒有絲毫的慌亂。
當爹的,再慫,也不會在兒子面前露怯。
鄭凡確實一動不動,但周圍的一切,在此時像是一幅幅畫卷一般被強行撕扯被強行碾碎最後被吸入了魔丸的巨口之中。
這種鯨吞的速度很誇張,也很抽象,漸漸的,四周的一切光彩都被吸乾了。
這裡,只剩下了一片……明亮的黑。
黑,也能亮。
鄭凡的身下,桌子椅子這些自然是不見了,但在其腳邊,卻有一塊蜜餞落在那裡。
“唉,我不是蘿莉控……”
鄭凡一邊伸手撿起蜜餞一邊說道,
但話還沒說完,
他就愣住了。
他看見一個身穿着牛仔吊帶的嬰孩正跌跌撞撞地向自己走來,嬰孩的左手食指放在嘴巴里吮着。
只可惜,嬰孩的眼眸是漆黑一片的深邃。
不過,在鄭凡看來,已經很可愛了。
嬰孩搖搖晃晃地走到鄭凡面前,
嘴角帶着笑,
還有一道道口水順着手指滴淌出來,
不覺得噁心,
畢竟這纔是孩子應該有的樣子。
鄭凡將手中的蜜餞遞送到嬰孩嘴邊,
嬰孩張嘴,將蜜餞含住。
然後,
嬰孩轉身,
身子踉蹌了一下後,
跌坐到了鄭凡的懷裡。
懷中多出了一個肉嘟嘟的小可愛,鄭凡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他,
同時低下頭,
在嬰孩頭髮稀疏的頭頂親了一口,
“咯咯咯…………”
嬰孩被親的有些癢,發出了笑聲。
鄭凡也笑了,
摟着嬰孩,身子輕輕地跟着搖了搖,
道:
“雖然我知道你是在騙我,但我……接受你的討好。”
……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諸位大人,已經安排好了。”肖一波過來說道。
“辛苦了。”瞎子北說道。
“不敢說辛苦,這是屬下分內的事。”
“嗯,你也去歇息吧。”
肖一波馬上躬身告退。
院子裡,六位大人都坐在那兒,像是要開會,但肖一波清楚,自己別說參加了,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陳大俠走了。”瞎子北開口道。
“什麼時候?”阿銘問道。
“黃昏。”
四娘開口道:“許是見我們領回了這麼多人,猜出我們要幹什麼了吧?”
樊力這時開口道:
“他下午時還問我要不要幫忙一起砍柴燒熱水給那些可憐人洗澡呢。”
“額。”四娘。
這麼說,那個腦子缺根筋的傢伙,在看見堡寨裡今日來了這麼多刑徒後,依舊沒看出來接下來要做什麼?
“是的,他沒看出來。”瞎子北說道,“按照主上對他的評價,確實是個二貨。”
一個能夠在智商上,可以和樊力競爭的強力對手!
“那他?”
“我告訴他的,然後他明白了,然後他就走了,應該,是去給乾國報信去了。”
“爲什麼要這麼做?”薛三問道。
瞎子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鐵盒子,從裡面取出捲菸,
道:
“你當沒他的報信,乾國那邊就不知道這邊正在發生什麼?乾國在燕國的暗探比他們的邊軍給力得多,銀浪郡這麼大的動靜,能瞞住對面,才叫真見鬼了。
我甚至覺得,那位被咱們主上打斷五肢的皇子,他身邊,可能就有乾國滲透進去的人。”
“唔,但他答應主上的事兒,還沒做。”
“目前,也確實沒人讓他去做,又不能讓他去刺殺乾國人,難不成給他三個刺殺名單,上頭寫着姬潤豪、李樑亭和田無鏡?”
“呵呵…………”薛三笑了。
然後發現大家都沒笑,他也就不笑了。
“現在他走了,對我們大家都好,他還能再承一次情。”
“行吧,陳大俠走了就走了,等仗打完了他自然會回來的。我們說正事吧,主上,還沒醒麼?”阿銘忍不住開口問道。
在場男性都把目光投向了四娘。
“看我做什麼。”四娘問道。
“一般來說,一旦主上晉級,你應該是第一個恢復的,你是風向標。”薛三說道。
“呵呵,別,我可沒這麼大的臉。”
薛三樂了,誰都知道主上和四娘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當即道:
“怎麼可能不是你第一個呢,是吧,阿程。”
樑程點點頭,似乎他想開句玩笑來活躍一下氛圍,
“總不可能是魔丸第一個的。”
“嗡!!!”
一道煞氣忽然自堡寨內泄出,卻又在剎那間消散。
院子裡的七個魔王馬上都站起身,雖然剛剛的氣息只是剎那間的泄露,但他們馬上就感應到了那到底是誰的氣息,而且那道短暫的泄露氣息強度到底代表着什麼意思!
瞎子北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樑程一眼。
薛三則抱頭不敢置信道:
“天吶擼,居然真的是魔丸第一個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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