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繼遷出現在這裡,讓鄭凡有些意外,卻又一點都不意外。
當日在前總兵蕭大海葬禮上的刺殺結束後,
靖南侯就坐在靈堂前的門檻上,
自己和左繼遷跪在下面。
因爲左繼遷的出身門第,靖南侯還和左繼遷聊了聊家常。
你說當時鄭凡心裡完全沒有豔羨,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畢竟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後世,有一個好的門第,不管是做什麼,都能事半功倍。
只是,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日靖南侯和左繼遷還聊到左家的老爺子,言談間,雖帶着清晰的上下尊卑卻仍然盪漾着一股門第之間的和睦和尊重。
尼瑪,
當時靖南侯心裡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緒?
鄭凡覺得,
大概是在看着一個即將玩完的小鵪鶉?
左鵪鶉現在被關在裡面,其實,也不算是關吧,這裡的刑徒在人身待遇上,其實還是可以的,也沒人去虐待和苛刻他們。
但真正在替代刑罰懲罰他們的,大概是那種昔日人上人今日階下囚的極大落差感吧。
這種落差,足以把人給逼瘋。
鄭凡看着身邊的校尉,問道:
“左家是什麼待遇?”
“全族貶爲奴。”
鄭凡點點頭,若是被判的滅族,左繼遷這會兒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能被押送到這裡的刑徒,都是家眷被圈爲奴籍罪籍的。
皇帝陛下仁慈,給了他們重新奮鬥爲家人爭取自由的機會。
但那些滅族的,家族子弟在外做官的,你也就沒機會活下來了。
畢竟,整個大燕,只有一個靖南侯,同時,皇帝陛下也只信任這一個靖南侯。
這是一場大清洗,柵欄裡的左繼遷,不由得讓鄭凡想到了歷史上蘇德戰爭前,蘇聯那會兒也在忙着肅清自家將領,這也是被後世認爲戰爭爆發前期前者一路崩的原因之一。
不過,大燕倒是不用特別擔心這一點,雖然左繼遷這位嵇退堡的守備現在在這裡被“賣身”。
鎮北侯府鎮壓蠻族百年,鎮北軍和侯府是什麼關係,作爲曾在北封郡當過公務員的鄭凡可是清楚的,那可以說是水潑不進針刺不入。
而靖南軍,十餘年前燕皇繼位不久就被交到了田無鏡手中,這些年來,靖南軍提拔的將領,全是由靖南侯一言而決。
大燕最爲精銳的兩支野戰軍團,不會受到這次清洗門閥的舉動所帶來的影響,就算是有,也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所以,這樣看來,至少是從十幾年前開始,甚至是更早開始,這哥仨,就已經穿上一條褲子了啊。
“鄭大人,鄭大人!”
左繼遷見鄭凡開始發呆,當即着急起來。
鄭凡收回了心神,看着左繼遷,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霍家的人,是許胖胖給自己開後門私存下來的,雖說一衆族人抱團,不容易分化瓦解,但有利有弊之下,估計還是有不少軍頭會對他們感興趣的。
戰爭在即,手底下誰的兵員素質高,誰有即戰力,誰就能早點賺到軍功,霍家這七百人,他孃的就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小軍隊啊,他們需要殺敵來給自己的家眷重新贏取自由,自己也需要靠他們獲得軍功,又不是每個軍頭都有那麼強大的佔有慾和控制慾的。
但對左繼遷,
再看看左繼遷後頭坐在地上的幾百號人,
鄭凡相信,
這不是許胖胖給自己留的另一個後門,純粹是因爲……滯銷。
首先,左繼遷雖然是左家人,左家的根基,也不在銀浪郡,但左繼遷是嵇退堡的前守備,他身邊一同被髮落的是陪着他從左家出來到嵇退堡任職的部曲。
如果說霍家是一羣兩眼一抹黑的憨憨,
那麼左繼遷這批人就是睜着眼有思想的憨憨,
哪怕他已經被撤掉所有職位,但這些軍頭子們誰又敢收留他?
收留了之後,到底是你做主還是他做主?
所以,不難解釋左繼遷在看見鄭凡後會如此激動了,作爲一個滯銷品,他很着急啊!
他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夠賣掉啊!
如果不能賣掉,那自己和身邊兩百多個左家族人,就得真的跑去當民夫了。
民夫如何掙功勳?如何能讓家族裡的婦孺老幼重獲自由?
靠十年,二十年的付出去堆麼?
左繼遷也清楚自己因何而滯銷,這麼多天來,他從一開始的略帶矜持到最後的指天發誓,就差磕頭認主了,但昔日的那些官職比他大一些小一些的軍頭們,還是沒人敢收下他們。
鄭凡,鄭凡可以!
左繼遷清楚鄭凡的背景,
雖然他清楚的背景是錯誤的,
但,
也無所謂了,
南北倆字對調一下,好像也沒什麼區別的樣子。
不怪左繼遷這般低三下四了,鄭凡再不收他們,他們就得真的去當民夫了。
鄭凡伸手指了指左繼遷,
那名許文祖的親信校尉自然清楚自家大人和這位鄭守備之間的親密關係,
所以開口提醒道:
“大人,想要他們?”
語氣裡,帶着暗示。
大概意思就是:自家人,我不坑你,你再考慮考慮。
阿銘和易容成男子的四娘站在鄭凡身後,他們不會發表意見的。
反正,哪怕主上把呂布帶回堡寨裡,也不是他們倆去頭疼,他們又不負責練兵,他們甚至還挺樂見其成瞎子北和樑程去頭疼的。
七魔王之間的關係,撇開魔丸那個拼爹的懶貨不談,其餘六個,多多少少帶着點後宮爭寵的感覺。
其實,鄭凡也是這麼想的,反正又不是自己練兵,而且,他對瞎子北和樑程很有信心啊。
做領導的好處就在這裡了,你只需要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而不需要知道如何去做。
“我要了。”
“多謝鄭兄,多謝鄭大人!”
這時,左繼遷身後的那幫左家子弟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等人居然真的被人買了,當即激動地過來隔着柵欄對鄭凡行禮。
老實說,鄭凡還真有些不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受他們着一禮,在一個月前,他們還是自己的同僚,一起駐守在燕國的堡寨內,現在卻已然是這般境況。
當然,可憐也很難可憐起來,因爲人的任何情緒都是有限的,在從燕京回南望城的路上,早就消耗掉了。
只能說,
每個大時代的浪潮下,總會掩埋着不少可憐人吧。
“行,既然大人想要,卑職這就讓人給大人批條。”
“辛苦了。”鄭凡說道。
這時,站在鄭凡身後易容後的四娘主動上前陪着那名校尉去喊來書記官做手續,同時,四娘塞給了那名校尉一個錢袋子,裡頭是金子。
那名校尉有些意外,但還是受寵若驚地收下了。
這是細節,也是人生經驗,鄭凡在皇宮裡還會遲疑到底該不該給魏公公塞點錢,但在四娘這裡,給什麼人錢,給多少,她心裡門兒清,到底是開過不知多少家會所的老闆娘。
這會兒,鄭凡又邁步走到了霍家所在的柵欄前。
有時候,你不能不佩服瞎子的目光長遠,雖然用目光長遠來形容一個瞎子會顯得很怪異。
但正是因爲在六皇子的人來幫忙修建翠柳堡時,瞎子全程參與且修改了修建計劃,所以使得,翠柳堡的修建風格很是怪異。
堡寨那個還好,但堡寨外特意開整出了一塊平地,修建了營房。
所以,翠柳堡能夠容納更多的人入住,堡寨裡住不下,還能住外頭,畢竟,鄭凡等人也沒想過真的有一天敵軍壓境時會據堡死守把翠柳堡改名叫“鄭退堡”。
雖然修建了營房,雖然人口上限已經提上去了,但瞎子北也沒急着暴農民兵,這是早就猜到會有自帶等級的精英兵會免費送上門來。
所以,吃下左繼遷這兩三百號人,霍家的這七百人,鄭凡也能吃下去。
消化問題,他不管的。
哦,對了,先前好像有個霍家的沙雕很牛逼哄哄地挑釁自己來着?
等鄭凡再走回來時,發現那個沙雕已經被一個頭發半百的老者給壓在了地上,臉部腫脹,嘴角還有血漬,應該被抽了兩巴掌。
老者在看見鄭凡重新走回來後,一隻手繼續壓着身下的這個年輕人,另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口,很誠懇地道:
“請大人收下我們。”
這個老者的威望應該很高,其身後的七百餘霍家族人馬上學着老者的動作向鄭凡行禮。
老者身下的那個二貨小青年還一臉不服氣地擰着脖子瞪着鄭凡。
鄭凡相信,要是此時不是自己站在這裡,換做是樑程的話,
樑程會很冷漠地拿着刀走過去,當着霍家衆人的面,把這二貨霍家青年給砍死。
若是站在這裡的是瞎子的話,
瞎子會笑呵呵地說:
“你們自己動手殺了他吧,不然隨機選你們二十個來殺。”
然後再補充一句;
“哦,他如果是自殺的,就隨機殺你們三十個。”
但鄭凡沒這種惡趣味,反正無論是左家的人還是霍家的人,最後還是會交給瞎子和樑程他們去改造的。
自己何必髒了手?
“你叫什麼名字?”
“回大人的話,罪民霍廣。”
“………”鄭凡。
“霍光?”
“是霍廣,大人,但若是大人喜歡,罪民可以謝大人改名,以後就叫霍光。”
“不了不了,父母取的名字,我改什麼,行了,你們準備準備,待會兒跟我走。”
“謝大人收留。”
霍廣長舒一口氣,自家人,其實是不愁賣的,很多軍頭子到這裡想拿下他們,但都被書記官告知不允許。
聽他們交流時,霍廣得知,這居然是總兵大人的意思。
顯然,這是南望城總兵大人在把自己等人留着給自己的親信。
這對於霍家人來說是好事,跟着總兵大人的親信至少賺取軍功時能更容易些,同時被推上去當炮灰的概率能更小一些。
低頭,
看了一眼家族的年輕子弟,
這小子,是嫡系,但腦子卻分不清楚,霍家都沒了,還扯什麼大宗的脾氣?
…………
兵額超標,不合規矩;
但在人脈面前,規矩就是紅帳子裡的清伶兒,嘴上喊着“賣藝不賣身”罷了。
鄭凡謝絕了南望城守軍派一支百騎來護送他回翠柳堡的好意,同時,翠柳堡那邊因爲也沒事先通知,所以也沒派蠻族騎兵過來。
就這樣,
鄭守備就帶着倆人,一阿銘一四娘,押送着將近一千人的刑徒向翠柳堡行進。
且,這些刑徒身上可沒有絲毫枷鎖。
鄭凡騎在馬上,悠哉悠哉,似乎一點都不擔心會來一出“大楚興陳勝王”。
阿銘和四娘騎馬在後頭。
隊伍行進得很有秩序,
左家人在前,霍家人在後,甚至,還自動列着隊,雖然沒走出正步,但至少看上去秩序井然。
他們的家眷都被朝廷控制着,他們只有靠軍功來爲家人獲得自由,所以,逃跑的概率不大。
因爲他們還有牽絆,因爲他們還有希望。
就算他們要逃,逃哪兒去?
往燕國內地逃?那不是找死麼,先說能不能過銀浪郡靖南軍這一關,再說內地裡還有一個來自北封郡的老漢兒拿着鋤頭在那裡掘他們的根兒呢。
往南面逃?
若是換做平時,倒不是不可以,但這些刑徒不傻,他們出身自門閥,自然不是愚蠢老百姓,他們當然清楚皇帝陛下將他們發配到這裡來是要做什麼的。
先不說哪怕舍了家眷圖自己一個自由,逃去乾國,然後沒多久,燕國大軍又打了過來,那自己還逃個屁啊?
其實,還是因爲他們心裡也清楚,他們心裡也有着身爲燕人的一抹驕傲,或者叫……自信吧,倒不是說在家破之後還對皇帝對這個國家有多少歸屬感,那真是扯淡了,但有一件事,他們是信的,那就是鎮北軍都從北封郡被調出來了,註定要南下打乾國的,這乾國人……吃得住?
當然,任何事都沒有絕對的。
尤其是左繼遷的長相,許是因爲鄭凡受老版《三國》影響太大,總覺得左繼遷有點可能那啥的樣子。
但鄭凡也不擔憂,反正自己都能察覺出一些,那瞎子北自然也能察覺出來。
不過,鄭凡並不是很喜歡這種氛圍。
一醒來,就在大燕的土地上,開局在這裡,見慣了這裡的風土人情後,總是會有一點感情的,外加燕國雖然被其他三國蔑稱爲燕蠻子,但燕國確實是和自己熟悉的歷史上的遼金元清不一樣,你可以說它沒那麼有文化,但他真的沒那麼野蠻,至少鄭凡,是能夠代入進去的。
但現在,隨着馬踏門閥的開始,瀰漫在這個國家身上野蠻和原始氣息,開始越來越濃郁了。
“你猜,主上現在在想什麼?”阿銘對四娘說道。
“在矯情,就像是詩人走在邊塞,總會有無數的愁緒。”
“那下面是不是得寫詩了?”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主上會背的詩,我們也都會背,他抄不出快感來。”
“也是。”
“其實,主上也真可憐啊,在家裡時,被你們蹂躪攛掇,去京城一趟,又被靖南侯教育了。”
“你呢,又習慣性地把自己摘出去了。”
“至少,我能給主上帶來身心上的些許慰藉,你能麼?”
“………”阿銘。
“其實,我一直在想,要是我們醒來是在乾國,會不會要好一些?”
阿銘聽到四娘這話,笑了,
道:
“抄抄詩詞,畫畫……主上應該也不差,裝裝文人雅士,實在不行,去考科舉,慢慢來,至少能夠左手煙花三月右手烏紗官帽。”
“是啊,那樣子的日子,也能閒趣不少,我也能在下杭去專心養養瘦馬。”
“然後主上闖出名聲來後,一邊在朝堂往上走一邊賺銀子,然後練一支新軍。”
“嗯,是這個節奏。”
“然後,主上帶着全大乾的希望率軍北伐,在這裡,在這邊境線上,碰到了鎮北侯和靖南侯,碰上了眼下的大燕?”
“嘶………”
四娘忽然感覺,那畫面,太美,美得讓人窒息,然後就沒然後了。
“雖然這個世界上最動人的是悲劇,但大概沒誰希望自己人生的終點是一場悲劇。”
“也是。”
四娘這時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口道:
“有件事,我有些疑惑。”
“說。”
“在京城的這些日子裡,主上每晚都是自己一個人睡的。”
“經歷了那場家庭教育後,雖然看起來像是沒事人一樣,但主上的情緒波動還是比較大的,難免會沒那種興致和心情吧?”
阿銘這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在分析。
“呼,這個道理,我懂。”
“是的,你應該懂。”
“但,你沒發現麼?”
“發現什麼?”
“在京城的這些日子裡,雖然一直在忙着給田家人收屍立墳,但空餘的時間,還是挺多的。”
“嗯,然後呢?”
“主上射你了沒有?”
“…………”阿銘。
阿銘的目光忽然一凝。
“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明白了。”
阿銘作勢就要策馬追上前面的鄭凡卻被身邊的四娘一把攥住了繮繩,
“你要去做什麼?”
“關心一下主上的身體和心情,陪主上多聊聊天,盡一個當屬下的本分。”
“先別急。”
“你不急?”
“我也急,但還是要等等。”
“爲什麼?”
“因爲我覺得主上這次是故意在……防着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