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企望而又陌生的血肉親情啊,在這意外的境地、意外的時刻,猶如漫天飄灑的暖霖,終於降落在了空蕩、焦渴又幾乎冷卻的心田上……細細品咂,苦澀中竟是如此真實、暖人,如此甘美、純淨!
這個欺世盜名、爾虞吾詐、兇險莫測的人間——是誰給你了彌足寶貴的生命?誰與你血肉相融、骨筋相連?在你鮮活的身軀中,誰的血液與你一起奔騰、飛躍,與你共震共鳴共安然?更有誰,與你苦樂連心?在爲難時刻不顧一切地佑護你,爲你驚心,爲你傷極垂淚?
無比寶貴的親情啊……
深沉的傷情裡,一張清麗無雙、此時又悲傷不已的臉龐,不由得,緩慢而凝重地,貼向了老婦……不,貼向了闊別二十年生離死別的孃親——已經有些乾癟的胸口!
世間因緣事,無獨常有偶。
摩雲殿,一方臨窗香閣中,一聲喜極而泣的脆音傳了出來:“玉使!”
好久,香閣中,無人迴應。
此時,隔窗望去,這個格局精雅的單閣裡,在陽光照射下,陳設豪華,香軟誘人,然而這一切,依然浸潤不透月妹面前這個木然而立、衣飾華貴的老婦冰冷的面容。
“……”見月妹又一聲神色複雜的呼喚,她,只是漠然轉過了身,輕輕地,搖了搖頭。
“……”月妹見她面色冷然,心中一沉,繼而小心近前兩步,一雙閃爍的美眸匆忙而仔細打量着眼前的貴婦,驀地,心尖一痛,淡黃色的淚水奪眶而出,“慧月玉使……長使!你……”說着就出手相執。
“依呀哇,咴呵!”這個叫慧月玉使的貴婦見月妹近前,呆滯的雙目忽然慌亂起來,接着,急忙躲避什麼似的退了兩步,繼而右手壓胸,不知所以地比劃了幾下,忽而痛呼一聲,低頭垂目,看樣子傷痛不已,間中,流露着與她年紀頗不相稱的隱羞。
幾許人間滄桑,幾許哀怨情仇,白駒過隙,轉眼龍鍾!
天上,人間!
“……我知道,”月妹凝目皺眉琢磨了好久,似明白了貴婦的意思,便道,“長使稍等,小妹施法!”
貴婦雙眼一亮,這才中情達意地、狠狠地點了點頭,蒼老卻依然靈秀的眼睛裡,淡黃色的淚花閃閃欲出,隨後,枯乾的雙手顫顫而起,合十閉目,靜默而祈。
此間,月妹轉身之際,呼聲雙翅大展,兩隻修長的翅尖猛地勾向了胸口,瞬即,反手抓住,深吸一口香氣,遂向彎翅而合的雙手中哈聲一噴,一口翻騰的綠色氣團幻然而出,而就在氣團旋空飛轉、漸漸變得晶瑩之後,閉目之間,靈巧的櫻口中,唸唸有詞……
不大一會,月妹一聲長氣貫喉而出,直擊清靈透綠的氣團!
“呼——”氣團輕揚而起,直向慧月玉使面門飄去,待飛至她灰暗蒼老的面容時,氣團噗的一聲破裂開來,眨眼化做一片清靈之光,依着慧月玉使凸凹的面部緩緩浮游起來,不消片刻,透亮的清光後面,一張皺紋縱橫、蒼老無比的臉,正在隨着清光的旋遊漂移一點一點變得溫潤光潔起來,尤其一雙因蒼老而深陷的眼窩,宛如細雨潤物,漸漸豐盈而起,最爲明顯的卻是眼角條條雕刻般的皺紋,瞬息間,俱因皮膚逐漸飽滿而幻然消失,光華美顏,彈指可破……也許是清光衍生之故,驀地,慧月玉使全身青光大閃,連及合十的枯手都在清光閃耀下變得潤澤細膩起來——滿身華貴的服飾,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赫然是一襲衣袂四垂的銀光羅衫!
面色憂鬱的老婦,轉眼已是清麗女子。
月妹見此,一貫冷漠的嬌容上慢慢浮現了暖人的微笑——兩向欣悅之間,隔着多少塵世的風煙!
無言的對視,熱望的交流。
“啊!”恰在這時,一聲暗驚傳了進來,眼前一系列玄妙的回春之變,盡被雕花玉門外的白少年看了個清清楚楚,驚疑中脫口而出:“母親?!”
慧月玉使和月妹,齊然一驚。
見少年進門,月妹臉色驟然變冷,未及說話,美顏初露的慧月玉使連忙起身迎了上去,以手相執,滿喉哽咽着,半天才輕喚了一聲:“佩兒……”
晴天霹靂!
少年自記事起,何曾聽過母親說話?而今,非但返老還童,聲音居然清脆柔美!
“母親哪!”少年喜極而泣,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仰望着這張令自己驚詫莫名的美麗容顏,釋道,“其實,孩兒什麼都知道,只是……啊母親!”說話間,母子已是相擁而泣。
旁邊的月妹見此一幕,黯然之中,禁不住喜中帶憂,憂中透悲,一時間,心緒複雜至極。
“佩兒……”慧月玉使神情一頓,遲疑着沉聲道,“爲娘生你以來,這是第一句話,也只能是最後一句了,天意至此……”說着,微微側過身,暗泣起來。
“母親!”少年大聲截斷,恐有後話。
“你父親法行旁道,自有天命,可這些年來,畢竟留下了你,嘆只嘆,爲娘原非塵女,天庭月神之首則必天道在身,因而,無論如何,今日,我們母子終有一別,眼下我孽緣已結,紅塵之情,亦有所散,望你日後珍重爲要,切勿過於念及此情,須知你在世間一切,爲娘自會知曉,若遇不期之難,定會來助……”
“母親,娘!……”少年砰的一聲響頭擊地,痛哭大起,直震得門外殿廊嗡嗡有聲。
這時,月妹秀麗的眉宇中間,噗聲閃出一點青光,宛如珠光乍起,璀璨耀眼。
月妹有感,臉色一變,急忙向慧月玉使輕輕道:“長使,天界有音,我們該……歸天覆命了……”
慧月玉使一震,但馬上意識到了什麼,轉手牽過月妹,看向少年,深情道:“佩兒,此乃娘妹,臨別時,無論如何,你該叫上一聲月姨了……”說話間,背後靈光閃時,兩隻銀光大翅已破肋聳出。
“……月姨……”當下,少年也不避嫌,俯身便拜。
“……佩兒快起來……”月妹倒顯得手足無措了,俯身相攙時,溫慰道,“莫怪令堂無情,此間之事,實非你我能左右,順天應人,方爲大道,知道嗎?”
“佩兒,……”面對親生骨肉,情急中的慧月玉使已是雙淚交流,苦戀不捨。
“長使,時辰已到,天意難容,快走……”說着,再也不顧慧月玉使灑淚相掙,靈力頓發,催她一道騰身而起,展翅向窗外飛去。
“娘——”少年悲呼一聲,腳下立時生煙,飛窗追去。
五指城外,銀光如海的獅陣前,一條白龍正光華炸放,雷聲起處,四爪騰雲,伴着迸射的電芒飛彈而起,凌空盤旋着吼的一聲破空繞來,慧月玉使和月妹見狀,轉翅並肩飛去……
“娘——月姨——”驚惶飛來的少年仰空悲喚一聲,哽咽難言。
此時,順着白龍歸天的方向望去,卻見一個褐衣胖童正抱着曲彈不已的龍頸酣然而眠,髮結上,三叉紅簪熠熠閃光,十分醒目。
浩瀚的天宇,祥雲漫天,金風浩然,不期然地,漸漸有天樂悠揚而起,天籟般傳遍了天地,令人神清氣爽、心魂飄逸,恍然融身於九天聖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