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的人離開不久,同村李家的長房家主便帶着婆娘兄弟來前來拜訪,一直躲在房裡的胡順聽聞纔出來陪客。李家人先是說了些景仰客氣的話,跟着便問起他們家李長山兄弟倆的情況。陸鴻拿出最新的軍報消息,欣慰地告訴他們,李長山和李長河兄弟已經跟隨鄧老帥從徐州撤離,回到神都述職敘功,估計很快便能回鄉。
根據軍報上的言傳,朝廷首批封賞的名單上就有這兩個小子,李長山據說將進從七品,李長河正八品,不大不小也都是軍官。
李家人聞言當即感激涕零、歡天喜地去了,說是要殺豬宰羊,感謝祖上的保佑,同時力邀胡家人來家裡吃一頓酒席。
原本陸鴻對這種喜慶的事兒是十分願意參與的,也口頭答應了李家人的邀請,可是李家人前腳剛走,後腳便來了兩位客人,就是陳石和那位華服公子,給他們引路的卻是那個鐵面判官似得馮綱。
不過馮綱沒有多留,將二人送到了地方便匆匆走了。
這回陳石一改當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首先感謝了陸鴻在六乘驛的饋贈食宿之德,跟着將那位姓李名安的貴公子引薦出來。
“李公子,名安,表字泰和,神都洛陽人。”陳石的介紹頗爲簡單。
陸鴻自是十分欣喜,這人的氣質風度無一不是上上之流,在六乘驛時他便想要結交,此刻人家卻親自拜上門來,這事簡直比官升一級還要值得高興。
那李安與他各執平禮,都着意打量對方几眼,各自贊嘆。三人相攜進屋,奉過茶,陸鴻在右側陪着坐了。
陳石端起茶盞啜了一口,雙眼在屋裡掃了一圈,見堂中空蕩蕩的,除過一對主位和兩排桌椅,並無甚麼擺設,屋樑立柱都是簇新整壯,還散發着老黑漆混着桐油的味道和木刨花香味,陳設雖然簡單,卻寬敞明亮,對於一個鄉間大戶來說已算得上十分氣派。
他不經意間瞥見桌上一張新字,墨跡尚且未乾,於是向陸鴻告個罪,起身過去,將那張宣紙扶正了仔細觀瞧,初時只是好奇,後來卻漸漸瞧入了神,伸出手指懸在紙面上循着筆跡的走向緩緩遊動。
那李安見他這般形容,也好奇的站起身來,笑道:“夢曇公,又見到好字了?”說着走到陳石身側一瞧,只是很普通的“胡宅”兩字,原來是院門上刻牌匾用的字模。
這字其實就是剛剛陸鴻信筆所書,用來刻了牌匾掛在門頭上的。他見兩人真當個書法來瞧,連忙走過去慚愧地道:“信手寫了兩個臭字,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石公要來,竟不及藏拙,真正貽笑大方了!”說着便要將字收了起來。
誰知陳石伸手虛攔,道:“莫急。”他狐疑地瞧了陸鴻一眼,“陸大人這字……”
這時李安恰好瞧出名堂,擊掌笑道:“好哇,夢曇公多了一位佳徒,風骨竟相似七分。”
陳石也笑着道:“夢曇豈敢,公子見笑,這真是巧了。”
陸鴻卻道:“倒不是巧,在下的確臨摹過石公的書貼……”
陳石
“哦”了一聲,問道:“是哪貼?”
陸鴻道:“是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李、陳二人對視一眼,都大笑起來,笑聲之中李安便道:“甚麼《千字文》,安雖未曾一見,卻瞧過夢曇公的《三字經》、《百家姓》,臨摹各家,皆是形不似、神亦不似,全然下下之品,想來那《千字文》也不外如是。”
陳石聽了這話,非但不惱,反而更加大笑起來,讚道:“知我者公子也!老朽當日在萊州一共寫了八篇,爲免張揚,故意將字寫得十分難看,卻署真名,其實是爲了聯絡舊友罷了。”
陸鴻一想,那兩卷字的落款上果然便是“宣州陳石流落惶恐 丙戌年四月廿八萊州書”,一直叫他不解的問題今日終於在正主兒頭上真相大白,他卻搖頭苦笑,當日爲了這兩卷爛字,險些用盡了積蓄。
陳石又道:“要知道寫《千字文》名家極多,陸大人爲何偏偏會買褚遂良摹本?”
陸鴻便將當日甫清先生教《自敘帖》時評他的字“可學褚遂良”一事說了出來,三人都是大笑,原來機緣巧合,一致於斯!這一陣笑罷,陸鴻與二人不知不覺間又親近一層,只覺知己良友,莫過於此。
李安忽然收了笑容,向陳石道:“夢曇公,既然與陸大人如此投緣,今早那件事情請您說說罷。”
陳石道:“是!”說着轉向陸鴻,“今晨來時,聽聞驛站往東四里外生了一件命案,陸大人可曾知曉?”
陸鴻心中頗爲奇怪,不知兩人爲何提到甚麼殺人命案,難道和趙四的死又有關聯?他搖了搖頭,道:“不知六乘驛甚麼命案。”
陳石點了點頭,道:“今日一早,前幾日留宿在六乘驛的幾名‘青年才俊’被發現死在驛站外的官道之上。驛站的麻驛丁到事發地查看時,還有一個活口,留了一句話之後也死了。”他說着便請兩人坐下慢談。
三人各自坐定,陸鴻心道:這事倒有些像是懸疑小說的情節。於是饒有興味地接口問道:“留下甚麼話?”
不過他很快就輕鬆不起來了,那陳石神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緩緩地道:“留下的話是——兇手騎灰鬃黑馬!”
陸鴻聳然一驚,灰鬃黑馬,他首先便想到遲行,繼而聯想到昨夜派出去的張如鏡。可是算算時間,昨夜子時之前小張便應該到了青州啊!他略略鬆了一口氣,可是心中的擔憂卻始終揮之不去。那個張如鏡的脾性實在太過暴戾,雖然這兩天給他整治得稍稍收斂了些,不過直覺隱隱然告訴他,這件事很可能與張如鏡有關!
陳石瞧他的神色便知道李安所言不虛,那日六乘驛馬棚裡拴着的灰鬃駿馬,果然便是這位青年軍官所有。
陸鴻一時之間想不明白,這兩人專程趕來,大繞圈子,將這件事告訴自己卻是爲了甚麼,不過瞧陳石和那李安都是坦蕩蕩的君子風度,應當不至於有多少歹意。
他急切間想知道張如鏡的下落,便嚯地站起身來,拱手笑道:“在下打算往青州一行,不知李兄與石公可有
興致同遊?”
陳石呵呵擺手,笑着道:“陸大人莫急,六乘驛的麻驛丁那裡,公子已然打點過了。只是聽聞應當還有位教坊女或知此事,咱們正欲往青州一行,見一見那姑娘。”
陸鴻更加驚訝,對這二人來的目的越發捉摸不清,他們這般不遺餘力的幫助自己,全然是說不通的道理,難道只爲了自己贈予的一飯一宿?
那李安離席而起,道:“陸大人不必多加猜測,咱們雖然素未謀面,你的事情我卻聽過不少。在陳州時胡效庭也一再向我舉薦過你,這次舉手之勞乃是順便爲之,純粹報答一飯之恩而已,不必掛懷!”說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雖然李安說得輕鬆寫意,陸鴻卻如遭雷殛,瞪大了眼睛望着對方,艱難地道:“你……你是陳州……”
李安止住了他,微微笑道:“不用再猜,或許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反而心生煩惱。只要記得,咱們互不相欠便罷了。”說着行禮告別,帶了陳石飄然而去。
陸鴻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言語,陳州、譙巖、陳石、李安……
他苦笑着坐回椅子當中,只聽門外馬車聲響,蹄聲、車轍聲在門口打了個旋,漸漸向村頭去得遠了。
他終於知道了李安的身份,在驛站中苦苦追尋的答案也浮出水面——豐慶帝第三子、前任太子,豐慶二年廢,貶爲陳州王……
他也明白了李安最後的那句話:或許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反而心生煩惱……
是的,陸鴻現在就很煩惱。如果那件事果然是張如鏡所爲,那麼陳州王想要壓下那事固然是輕而易舉,可是陸鴻從此便欠了陳州王一個好大的人情!雖然李安一再地表明這只是報恩並且兩不相欠,可是自己的一飯之恩和陳州王的報答相比,又怎能抵消得了?
他如今雖然知道有這麼一件命案,卻還不清楚這事到底嚴重到甚麼程度,更不知張如鏡有沒有到達青州行營。陸鴻心中沒底,當即打算銷了假期,收拾回青州去了。
臘月初一這日,陸鴻踏上返回行營的歸程。天空再度飄起了鵝毛大雪,蓬鬆的冰晶如花似絮,飛飛灑灑,將這一片斑駁污糟的天地重新披上一層鮮亮潔淨的僞裝。
蒼茫平靜的大地彷彿折射着人間的平和安定,可是陸鴻清楚得知道,這世間並無一刻是平靜的,至少現在就有件事,叫他頭疼不已。
不一時風雪漸漸收了,擡頭望去,竟又到了那個是非紛擾的地方——六乘驛。
他留意多瞧了幾眼,卻見驛站門口一位驛丁正打着傘兩面張望着,隨時準備接應往來的住客。那人外貌毫不起眼,就像個普通的鄉下人,雖然穿着一色的赭色制服,卻再也不是那個熟悉的麻驛丁。
陸鴻心中明白,那個走運的夥計此時多半已靠着那句重要的遺言,賣了一個十分中意的價錢。如今已不知躲到哪裡逍遙去了。
他的眼前此時又浮現出陳州王那風輕雲淡、自信十足的笑容,昨日的擔憂非但並未減輕,反而更加沉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