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下首已經默不作聲許久的馮綱突然站起身來,恨恨地道:“陸副指揮,今早我們聽說趙家集的趙四被人燒死在了家裡,有這個事罷?”
陸鴻道:“有的,縣裡昨夜已經差人查辦了!”
馮綱不知哪裡來的怒火,突然紅着眼口沫橫飛地大吼:“你敢說不是李毅殺人滅口?這種人還值得維護?你還要爲他辯解嗎!”
話未說完,衆人臉上已經紛紛變色!陸鴻扒開湯柏,走到馮綱面前戟指叱喝:“你好大的膽!你知道誹謗上官是甚麼罪嗎?我已經一再地警告你,拿出真憑實據來,你還在不知好歹!”
湯柏被他推了個趔趄,卻毫不在意,也跟在後頭向馮綱斥道:“紀常,你確實太放肆了!”
馮綱猛一出口便已十分懊悔,加上二人威勢所迫,竟接連退了兩步,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嘴脣因爲慌亂而不住地顫抖。
陸鴻朝湯柏揮揮手,道:“湯大人,你們回去罷,在下還是奉勸一句:文官莫問軍事……”他停了停,似乎覺得多言,後邊的話卻沒再多說,搖搖頭徑自轉回書房去了。
兵部衆人討了個沒趣,也不敢再囉嗦,灰溜溜地走出了大院。
湯柏帶着一干手下,騎着馬迷茫地走在因化雪而泥濘不堪的鄉道之上,一行人默默無語,都在想着各自的心思。
馮綱越想越是憤恨,原本墮在最後的他突然縱馬趕到湯柏身邊,說道:“湯大人,學生瞧這姓陸的小子就是同李毅一夥兒的,咱們還是要想辦法從他身上打開缺口!”
湯柏被他一再的偏激氣得半死,毫不客氣地責備道:“馮主事!本官瞧你平日裡十分謹慎精到,徐尚對你也是青眼有加,爲何一到李督的事情上卻如此反常?你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稱馮綱的表字“紀常”,而叫他“馮主事”,那實在是氣到了極點。
馮綱終於察覺不妙,黑臉膛掙得紫紅,默默勒馬退到後邊。湯柏還在不住口地斥罵:“陸副指揮已經一再暗示你慎言,你還不曉事,說出那般不知進退的混話!你也不想想,若不是陸副指揮寬厚,把你這話捅到李督跟前,你的小命還在嗎?他媽的,還想再找人家的麻煩……”他盛怒之下連“他媽的”粗口都蹦了出來,也虧得多年讀書修養,連忙止住了話頭。
馮綱冰雪天裡臉上淌滿大汗,腦袋都快低到了胸口,湯柏一回頭,竟分明瞧見他的眼裡噙滿了淚水。
湯柏心裡一軟,長嘆了口氣。這個馮綱的情況他是知道的,人不錯,辦事精明勤快,對待同僚也十分謙卑友好,哪怕是在小自己一輩的青年才俊面前,也都是客客氣氣、平輩而論,更加從來不與人一爭長短,在職方司和整個兵部的口碑都是沒得說的,年年考評也是優等上上,從無稽失。
這人的能力、人品都是一流,還是先聖文帝時載道三十九年進士,照理說這許多條件集於一身,爲官十年,絕不可能只是個從八品下的小官。事實也是如此,豐慶元年時此人一度官至正六品上邢州長史,相差一步便躋身五品之列。
可正是這個在當時風頭正勁的青年幹吏,卻無端端被捲入那個誰也不願提起的案子,從此他的仕途便陷入了黑暗之中。直到今年上半年,馮綱還只是
個管理京郊廢棄武庫的正九品末流小吏……
而那件所謂“桃李園案”的始作俑者,就是如今高高在上的青州都督府大都督、魯國公李毅!
他在這件事情上如此急切反常,多半也都是爲了這個緣由。
湯柏見馮綱的馬早已停了下來,那個剛剛還義正言辭的中年漢子正避在道旁,舉袖遮面,默默地擦抹着淚水。他撇下腦袋叫幾個下屬同僚們先走,自己掉轉馬頭挨至馮綱的身邊,拱手賠了個平禮,溫言道:“紀常,對不住,方纔的話重了。”
馮綱一驚,將臉上鼻涕眼淚胡亂一抹,連忙還禮道:“湯……湯大人萬勿如此,此時想來的確是學生的不對。學生做錯了事,甘願領罰!”
湯柏搖搖手,喟然嘆道:“你既想通那是最好,不說這話了,本官仔細想過,這個案子已經沒有再查的必要了。”
馮綱更加驚詫,急道:“那怎麼成,徐尚不是命我等務必查好此案……”
湯柏止住他道:“你呀你呀,還沒悟到嗎?這件案子只是一個披着督查案外衣的手腕罷了,它從一開始就不成立,也根本沒有查清的可能,如果真能查清,那就要出大事了。”他看着馮綱難以置信的眼神,又提醒了一句,“陸副指揮方纔不是說嗎,‘文官莫問軍事’——你想想,是不是與武帝遺詔‘書生不得監軍也’異曲同工?枉費你我兩個都是宦海沉浮的老人,到頭來竟是身在局中而惘,要靠一個半路出家的後輩指點關竅!唉……”說着不住搖頭,自顧去了。
馮綱“宦海沉浮”四個字格外感觸,他細細品着這番話,半晌之後終於恍然大悟:別說大周朝武帝立下的軍制鐵打不動,就算豐慶帝想要整治革新,也絕不可能違背祖訓借文官的手來辦……
呵,馮綱自嘲地笑了起來,因爲他發現自己就是個笑話,所有的人,包括湯柏都是個笑話。
此時的馮綱,臉上糊着眼淚鼻涕,嘴角卻掛着難看的笑容,叫人看起來實在覺得詭異。可正是這樣一個詭異的面容,卻有人遠遠地在叫喚着他的名字:“紀常,前面可是馮紀常?”
馮綱一愕,這聲音絕不是湯柏或是哪個一道兒來的同僚,它既遙遠又熟悉,彷彿幾年前那一株株桃李樹下,幾個義氣相投的人行酒歡唱,他的內心深處有個東西開始熱切地萌動起來,被這個聲音牽引着,緩緩昂起腦袋——那是一個陌生而又不可捉摸的理想……
他坐在馬上伸長了脖子,努力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駕樸素厚重的馬車罩着麻布帷幔,正從遠處緩緩駛來,一個駕車的老者正戴着斗笠,朝自己瀟灑地揮手:“馮紀常!”
湯柏等人詫異地望着這一幕,他們見馮綱似與故人偶遇,於是識趣地策馬走遠,路過那馬車時,都忍不住朝那車廂裡張望一眼。可惜那車廂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瞧不清裡頭的情狀。
此時的馮綱終於認出了趕馬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曾在桃李園內一起把酒暢談,對自己諄諄教誨的長者,陳石,陳夢曇!
“陳……陳……夢曇公……”馮綱激動得話也說不利索,身子一晃,險些便栽下馬來。
那老者身子倒是矯健,拉緩了馬車,從車轅上一躍而下,走到馮綱
的馬前拉住了他,笑道:“紀常,幾年不見,你的膽子越發小了——也越來越不修邊幅了。”說着摘下斗笠,笑容可掬地望着對方,正是陳石。
馮綱老臉一紅,連忙擦淨了臉上的污漬,爬下馬背,苦笑道:“您還是老當益壯,不減當年。”
湯柏等人見他倆談論起來,便不再多等,自行緩緩去了。馮綱瞧了一眼他們的背影,又瞥了眼馬車,竟低着頭說不出話來。
陳石卻甚是健談,說道:“談不上老當益壯,起初頹喪了兩年,後來才漸漸釋然,這一點卻不及老譙了。倒是你這後生,這幾年老得甚快……”
馮綱雖是四十歲的人了,在陳石面前卻還只是個後生小子。他赧然道:“畢竟不如兩位老師豁達,學生每日戰戰兢兢,但求溫飽,苦挨光景罷了。”
陳石眉頭一皺,不悅地道:“沒料想當年意氣風發的馮紀常如今恁的短志氣。本想讓你見一位故人,如今看來大可不必了!”
馮綱今日心境糟糕已極,此時更是沉到谷底,他也不敢申辯,渾渾噩噩地點點頭,迷迷瞪瞪地爬上馬背,恍恍惚惚地去了。
陳石怫然回身,自行坐上車轅,向身後車廂裡道:“公子,咱們走罷。”
車廂裡卻不聞迴音,只聽到一聲輕輕地長嘆。
陳石道:“公子不必爲紀常扼腕,這人早已折了脊樑,不是我輩中人啦!”
車廂中那“公子”道:“那倒未必……等他緩一緩咱們再找機會敘舊罷。”
陳石雖不以爲然,卻不敢拂逆,點點頭說了聲“是”,便欲駕車而行。忽聞身後蹄聲急促,一人一馬疾馳而來。陳石正提鞭抖繮,要催馬前行,見身側人影一閃,卻是馮綱又騎馬轉了回來。
陳石正愕然之間,卻見馮綱滾鞍下馬,叫道:“夢曇公慢走!”
陳石道:“怎麼?”
馮綱一改方纔慼慼艾艾的神色,張開雙臂攔在了馬車前頭,急切而期盼地問道:“夢曇公,你車上坐的,莫不是……莫不是……你讓我見見,你讓我見見!”他這一急之間,竟連尊稱謙辭一概忘了。
陳石見他這般情狀,已動了惻隱之心,卻還想再難爲考驗一回,便道:“你既走了,何必再回來?”
馮綱急得都快哭了,連聲求道:“夢曇公,紀常不配再效其力,只請你讓我見他一面,只是一面!”
陳石尚未答話,車簾卻從車內掀了開來,一位白衣公子翩翩然彎腰而出。陳石連忙下車,放下踏板,然後走到對面與馮綱並肩而立。那公子目光炯炯地望着馮綱,一步步走下車來,一直走到二人面前,微微笑道:“紀常兄別來無恙?”正是陸鴻在六乘驛裡遇見的那位。
馮綱“嗷”地一聲大哭起來,腿腳一軟,竟跪在稀髒的雪泥地裡,抱着那人的雙腿叫道:“公子,你可知紀常無一日不在想着你,桃李園一別,幾乎以爲便是一生。沒想到天可憐見,今日叫我了卻夙願,老天還是待紀常不薄吶!”
陳石立在一旁,感同身受,忍不住也溼了眼角。
那公子撫摸着馮綱的腦袋,感慨地道:“五年一場大夢,今朝方醒。紀常,你很好,見到你我很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