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母親。”肖安沒有回頭看我,他平靜地坐在那裡,對着女子消失的方向低低地說,“但其實呢……也不能算是。”
我沉默着看着他,等着他說下去。他沉默了一會,微微嘆了口氣。
我默默地想着,大概……是有什麼故事的罷。
從我認識肖安以來,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樣的人,必然都會有着漫長的,執念一樣的故事。
肖安依舊那樣散漫地坐在那裡,他的臉頰暈紅,高燒之下目光顯得有些渙散的迷離。“在我出生後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生母,等到五歲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生母已經死去了。後來的有一天我看到她的照片,她和我生父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那時她懷孕七個月時的照片,也是她臨死不久前的最後一張照片。”
從開着的門外的陽臺邊發出樹葉細微的響動聲,他頓了頓之後繼續說了下去。“那時候我還小,後來撫養我的人……也就是我現在的媽媽,是我生母的妹妹。小時候她總是很忙,基本上沒有時間陪着我,我特別羨慕其他的有家長陪伴的孩子……後來偶然的機會,我五歲的時候知曉了我生母其實在我剛出生時就死去了的事情……於是就不由地想,如果她現在還活着該多好啊。”
肖安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卻有些自嘲的意味。“我每天都這樣想着,後來有一天,在我生母忌日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和那張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場景……她和我的生父坐在沙發上,他們看着我問我‘你好嗎?’”
肖安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神色有些索然。“那時候我才六歲,當時特別高興……後來每一年都會見到他們,有時候我還沒有等到天就開始計算着日子,我以爲是她的靈魂在死後陪伴着我……就和我看到的無數的有執念的靈冥一樣。我開始和那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交往,想到‘它們’和我母親是一樣的,和‘它們’相處彷彿便比和人類在一起更開心些了。”
“然而因爲常常和‘它們’呆在一起,周圍的人都覺得我似乎有點孤僻,而且正常的人們是看不到‘它們’的,所以他們看到我對着空氣一個人自言自語……就覺得我好像有些不正常了。我被孤立了起來,幾乎再沒有同齡的孩子找我玩耍了。”
我不由有些驚訝,現在的肖安在我看來是一個人緣相當不錯的人。即使只是通過這一次郊遊會也看得出來,他很會處理和其他人的關係——幾乎所有的人都很喜歡他。
肖安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很深,讓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你應該很奇怪我現在爲什麼可以和普通人相處得這麼好……是啊,我們這樣的人是不太好和普通人相處的,至少也會有些不合羣——就像你現在這樣。”
我微微怔了一下,“我很孤僻麼?”
“只是有些不合羣而已。”肖安溫和地說,“那時候我的比你要孤僻多了。和正常人有些不一樣聽起來不是什麼嚴重的事,然而卻總會發現和正常人有些隔閡。”
他說的是有些道理的,我和人往往有一定的距離感,不是刻意的……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
“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我見到了我的生父,原來他還活着。”肖安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說。
我微微震了一下,訝然問了道:“你不是看到他的靈魅了嗎?已經變成靈魅的人怎麼可能還活着?”
肖安擡起臉對上我的視線,一眼看過去他的眼睛有如一潭幽深的水,看不清裡面有什麼情緒。“是啊,不過我確實是看到了,但他也確實是活着……你明白了嗎?所以……根本沒有什麼靈魅,就連你剛纔所看到的……也只是我心裡的幻想。”他低沉地笑了,“那只是,那只是由我內心生長出來的執念。”
我倒抽一口涼氣,看着他的眼睛,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回想着片刻前連我都看到了的那個女子……一個人類內心生長出來的幻想,竟連我這樣的其他的人都可以看到!
我的聲音乾澀,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怎麼……怎麼可能。”
“所以我早就告訴你,我不是人類。”肖安苦笑着看着我,“或許我早就已經死了,或許我本來就是靈魅。一個人類,可以看到靈魅的話只會被看作‘通靈’但倘若可以製造出靈魅呢?”
我定定地看着他,太過震驚之下一時竟無法言語。
肖安微微嘆了口氣“每年的同一天也可以看到你的他們的……對吧。那些人必然是你無比重要無比珍視的人。但你又怎麼知道‘他們’究竟是真實的靈冥還是其實是被你創造出來的呢?”肖安聲音微微有些沉,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的……他們?”我難以理解地重複了一遍,擡起頭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創造的靈冥?呵呵——你覺得會有這樣的可能嗎?”
“爲什麼不可能?從開始我就說過……我們是同類啊。”他嘆息着吐出口氣,直視我的眼睛。很平靜很認真的眼神——他不是在開玩笑。
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感從我心底瀰漫了出來,我往後退了一步,放緩了口氣,勸說一般地回答,“肖安,你不懂的,你說他們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也是這樣認爲的,但其實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我只是每年可以見到‘他們’而已,我甚至連‘他們’是誰我都不知道。在‘他們’的靈冥出現之前,我沒有見過他們的人,也沒有見過他們的照片。你說……‘他們’怎麼可能是我的執念呢?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而已,沒有你知道得那麼多,也沒有你的那些靈異的能力。倘若你不是人類……那我就會不是你的同類了。”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就去了解以前發生的事情。”肖安認真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竟似乎有點嚴厲。“逃避得太久,不覺得太懦弱麼?”
“你想讓我去了解什麼?”我搖了搖頭,無奈地看着他。“從我出生到現在,我沒有失憶過,也沒有出過什麼大的變故……你讓我去了解自己?太好笑了,我怎麼可能不是人類呢,就算我可以看到那些東西又怎麼樣……上次你讓我去問我小時候住院的原因,我也問過了。我不明白這和我是不是你的‘同類’有什麼聯繫。”
肖安定定地看着我片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漂亮的眼睛中的失望的神色。我們沉默着僵持了一會。他忽然接過了我手裡已經冷掉的開水和藥品,就着已經涼了的水吃下了藥。“今天謝謝你了,你先回去吧。”
我冷淡地應了一聲,接過他的杯子放回桌上,背起自己的包,快步離開了。
晚上的時候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得知他已經退燒了,在電話中我們平淡無比地問候,再也沒有誰提起今天白天發生過的事。我心裡不知道爲什麼卻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或許是因爲現在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夠好了,我不想在爲以前的事情糾纏……又或者是,潛意識裡,我似乎在畏懼着什麼。
掛掉電話之前,肖安忽然淡淡地叫了我的名字:“小荼,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麼?”
我猶豫了一下,“你要問什麼?”
他溫和的聲音隔着聽筒傳來,“回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次夢魘……當時你睡着,夢到了什麼?”
我怔怔地拿着話筒,電話機放在書桌上,旁邊就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我茫然地拿着話筒對着鏡中的自己,一瞬間的感覺卻覺得陌生得讓人不寒而慄。我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和低低壓抑的哭聲。
握住聽筒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我閉了閉眼睛。
那天,我夢到了‘他們’……我夢到‘他’爲我死了,而我卻記不起他的名字……
肖安沒有催促,那邊安靜得就像沒有人一樣。我沉默着,牙齒竟忽然開始打起顫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對着鏡子裡的自己手抖得越來越厲害。呼吸的聲音粗重得幾乎變成喘息。
我‘啪——’地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