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大少在旁看着心下只是好笑:詩情這粗暴丫頭還當真敢出手——雖然她這是爲了保住自己的顏面,雖然狠狠揍這姓劉的一拳也正是自己的心思……但她也忒個膽大,萬一自己這裡不保她,難道她就不怕被溫二少爺活活打死?要知道,奴大欺主,這可是大宅子裡最容不得的事啊。
然而溫大少並不着急,只管“呆呆地”看着詩情——他想看看這丫頭怎麼說,怎麼想法子自保——他對她實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這個與衆不同的丫頭!
詩情吹了吹自己的“粉拳”,不等劉二少等一干人反應過來,已然淡淡開口:“第一,小婢從未說過二少爺不是主子;第二,小婢雖是個伺候人的下人,卻也不是誰都能隨便伺候的,自打小婢一進溫府就被告知要去伺候我們溫家大少爺,這纔是小婢當遵的規矩,若是滿府的下人想伺候哪個主子就跑去伺候哪個主子,那整個內宅的規矩豈不就亂了?第三,這位公子非我溫府中人,卻又對本府規矩指手劃腳,如此便是對我們家老爺的不敬重,對我們老爺不敬重就是對我們大少爺和二少爺不敬重,小婢身爲溫府下人,絕不容許有人對主子有半點不敬,因此方纔這一拳是代我家兩位主子教訓的,還望這位公子注意自己言行纔是。”
詩情一向不喜歡同人饒舌,但是他記得臨進溫府前心兒千叮嚀萬囑咐過他的:這是普通百姓的深宅大院,不是江湖,武力雖然可以擺平很多事,卻也能夠搞砸很多事。普通人要用普通人的方法來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是,行事必須要佔住一個“理”字,哪怕本就沒理,也一定要找個理出來!這就是大宅院裡的遊戲規則,身在其中,就要遵守它。
所以詩情不管蠻理歪理還是正理,反正是就着理兒說了這麼一番話,直把劉二少噎得夠嗆,卻又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只得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手指着詩情的臉哆嗦。溫二少爺在旁簡直要把肺氣得炸了,今日若是被這個丫頭壓下去,那他以後在溫府的威信將何存?!於是斷喝一聲道:“你這賤人!劉二少爺是本少爺請來的貴客,你居然敢出手傷人!來人——”溫二少爺故意把什麼規不規矩的話忽略過去,只揪住詩情打人一事作文章。
他這聲兒“來人”還未喊完,一直在旁看熱鬧的溫大少爺終於悠悠然地開口了:“咱們溫府雖然在這整個月桂城裡不算個什麼,但好歹也是個遵規守矩的人家。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不明以示之,怕是讓客人們還以爲我們家是那不懂規矩的粗鄙人家呢。當然囉,過府是客,應盡的禮儀我們必然會盡到,但也絕不容許有人破壞我們溫家的規矩。溫家雖然不是什麼名門大戶,在衙門那裡也算有幾分薄面,若是有人置疑鄙府規矩,就是到衙門裡頭說上一說也沒什麼所謂。如水,莫要忘了,我們家雖然重情重義,卻也是商賈之家,那些個既沒用處又沒前途的朋友,交來作甚?……好了,諸位慢慢玩,溫某先走一步了。”
這番話說出來當真是活活氣死了溫二少爺溫如水和那劉二少爺,溫大少是連威脅帶輕視,把話說得既輕狂又刻薄:怎麼樣呢?我就是打你劉二少了,哪怕你爲這事兒鬧到衙門去,我們同衙門關係交好,怕得你來?你劉二少不過是區區一個布商的次子,算個什麼東西跑到溫府來撒野?還有你溫老二,不過一個庶子,幾時可以逾過我這個正經的嫡子大少爺去訓斥我的下人了?還知不知道嫡庶有別的規矩了?
劉二少爺就是氣得想吐血也不敢再說什麼——劉家和溫家比起來就如同小雞之於雄鷹,財力和人脈根本就沒法相提並論,別說是他,就是他家老太爺也惹不起溫家,何況他在劉老爺面前本就不得寵,萬一這溫大少一狀告到劉家去,劉家忌於溫家財大勢大也要矮個幾分,說不定到時他在劉家的處境將更加困難,且眼看着這溫二少爺在溫大少面前也只有被譏的份兒,自己又何苦爲了這麼個沒什麼大用的人得罪溫家自毀前程呢?於是便強強壓住了火,悶下頭來一聲不吭了。
溫二少爺溫如水倒是不怕他這個大哥,反正溫如風一向就沒個嫡長子的樣子,以前類似的事也不知發生過多少回,溫如風都是嘻嘻哈哈地過去了,壓根兒就是個不成器的貨色,只是今兒不知爲什麼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竟然爲了個丫頭同他硬碰硬起來——溫如水哪裡肯嚥下這口氣,待要大鬧時,溫如風居然就摟着那丫頭施施然地徑自去了,之前他叫來預備將那丫頭抓起來的下人因溫如風的話也立在原地不敢妄動——嫡長子的話可比一個庶子的話管用多了,誰敢這麼不長眼爲了個庶少爺去得罪個嫡少爺?
溫如水直恨得牙癢,拳頭捏得泛了白,一時卻也奈何不得,只得將這恨意暫鎖腔中,只暗暗發誓一定要讓溫如風那混蛋後悔今日對他所說所做的一切!
直到走出溫如水那夥人的視線,詩情這才一把揮開溫如風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溫如風也不惱,只管嘻嘻地笑着偏頭看他:“你這丫頭也忒個魯莽,怎麼說打人就打人?打疼了小手豈不讓少爺我也跟着心疼?來來,少爺給你吹吹。”說着伸手過來便要拉詩情的手。
詩情只覺自己渾身汗毛都乍起來了,噌地往旁邊閃了一大步,小手——呸,手一伸做了個“禁止”的手勢:“我若不揍那小子,難道你就讓他這麼着騎在你頭上拉屎?”
“嘖嘖嘖,不雅不雅!‘屎’這個字豈是你個小姑娘能說出口的?”溫大少笑着搖頭,“這種事以前歷得多了,我本就是無所謂的,如今卻爲了你這丫頭得罪了溫老二……噯噯,你說罷,要怎麼補償你家少爺我呢?”
詩情“嘁”地哂笑了一聲:“堂堂一個大男人被人這麼着欺負,不以爲辱反以爲樂,難怪連客人們都看不起你。就是因爲你平日總這副樣子才讓人不尊重你——雖然裝愚守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但在自己的家裡,你還能退縮到什麼地步呢?家已是一個人最後的立足之處了,你若連這一處都立不穩,你還怎麼過日子?是男人的話就該硬扛,就該逆流而上,一味忍讓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許是因爲這位溫大少爺根本就沒有什麼架子,所以詩情才這麼肆無忌憚地同他說話,且詩情也看得出來,這個人絕不會因自己這番看似大不敬的話而翻臉生氣治他的罪——人與人之間相處,很多時候憑的就是一種感覺,詩情感覺這個人可以同他平等對話,於是就這麼說了。
溫大少目光深邃地望住詩情:這個丫頭還真是與衆不同,沒有通常女人的那種扭捏嬌弱,沒有其他下人的那般膽怯唯諾,她獨立,直接,痛快,膽大,甚至強悍,這是他溫大少長這麼大從未見過的特別女人。從小生活在大府宅內暗流洶涌的環境之中,使得溫大少其實並不喜歡柔弱無力、無法自保的人,儘管看似他最喜歡同那些貌美的、嬌滴滴的丫鬟們調笑,但那也只不過是表面文章罷了,實則他喜歡的是強大的、有力量的人,譬如朋友,也譬如女人。
大部分男人總是有一種天生的征服欲的,征服一個國家,征服一片民心,或者征服一個女人。太柔弱太乖順的女人不會滿足你的這種慾望,而絕大多數女人生來就被灌輸着服從男人的思想,因而征服一個國家容易,想找到一個可以去征服的女人難,溫大少爺驚奇地發現,他的身邊居然就出現了一個這樣的女人,他還真是——越來越對她感興趣了呢。
“我若逆流而上,詩情兒會幫我麼?”溫大少爺笑眯眯地問。
詩情很討厭手足相殘這種事,所以方纔纔會忍不住替這個溫大少爺出頭掙面子,沒想到卻因此讓這個傢伙賴上了,想了想之前心兒的計劃,如果幫助這位溫大少順利攬過溫府大權,說不定那寒玉牌位的藏匿之處便能順利打聽到,因而笑了一聲,道:“小婢只是個下人,少爺讓做什麼就做什麼。”
“唔……下人這個身份的確礙手礙腳,”溫大少摸了摸下巴,“不如,我扶你做姨娘可好?”
“噗——”詩情一下子噴了,這話要是傳到心兒耳朵裡去,那丫頭指定要笑話死他了!
“喔,看樣子你很高興!那就這麼定了!我現在就去同老爺子說……”溫大少一拍手。
“小婢做個下人就很好,不麻煩少爺了。”詩情哭笑不得地擺手。
溫大少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因爲畫意所以纔不肯當姨娘的?那,這樣好了,你們兩個一起當姨娘……”
詩情一張臉刷地冷下來:這臭小子果然在打心兒的主意!真是欠揍!
見詩情面色不善,溫大少連忙笑着打哈哈:“噯呀呀,開個玩笑嘛!哈哈哈!”
畫意抄家訓抄得手痠,摞下筆邊揉着腕子邊從裡屋出來,見琴語和棋聲兩個坐在堂屋裡嗑瓜子兒——溫大少對下人一向寬鬆得很,尤其是長得漂亮的丫頭,所以在白梅院裡,丫頭們一向都自由得很。琴語瞟了畫意一眼:幸好這個丫頭長相平庸,否則就看她會寫字這一項,還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威脅。因而吐出嘴裡的瓜子皮兒,向着畫意道:“你也別躲在屋裡頭偷懶了!把院子裡那幾盆花搬進來罷,這會子外面正熱,再把花兒曬死了。”
畫意應了出得門來,卻見院子裡哪裡是“幾盆”花呢,大大小小統共二三十盆,且得搬上一陣子呢。心知這是琴語故意爲之,當下好笑,也不說破,只管過去從小盆開始一趟趟搬起。搬了一陣就只剩下大盆的花,平時這樣的花至少也得兩個人一起搬,有心進屋去叫上琴語或者棋聲同自己一起來搬,卻見兩人不知什麼時候躲了個沒影兒,再想找幾個小丫頭來幫忙罷,一樣是半個人也尋不見,沒奈何,只得抹了把額頭上的汗貓下腰費力去挪那花盆,正吭哧吭哧地挪了一半,便見溫大少同詩情兩個跨進院來,詩情一見她這樣子臉上便閃過一絲惱火,大步過來端起那花盆便往屋裡去,溫大少看了看詩情的背影又看了看畫意,問道:“琴語和棋聲呢?”
畫意搖搖頭:“小婢未曾注意。”
溫大少也沒說什麼,徑自回了房間。待坐到窗前桌邊托腮往外看時,正見着詩情一臉惱火地衝着畫意低聲說些什麼,顯然是在心疼畫意方纔的舉動。溫大少不由琢磨開了:這兩個丫頭究竟是什麼關係呢?說是朋友罷,彼此之間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信任和依賴在裡頭;說是姐妹罷,卻又有一種微妙的情份……很像是類似獨佔欲的東西。難道……難道這兩個丫頭是一對兒“磨鏡”?【注:古人對女同性戀的稱呼。】噯呀呀……溫大少忍不住臆想了些旖旎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