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老爺其實最是個遵規守矩的人,嫡長子再不爭氣,他也還是要把家業傳給他的。原本他們溫家的嫡長子們年滿一十八歲後就該正正經經地把家裡的生意接手過去,可如今他的大兒子眼看都要二十歲了,對家中生意仍是一竅不通,溫老爺這陣子急得天天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只覺自己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早逝的元配太太。
自打出了衆女大鬧白梅院這檔子事,溫老爺認爲不能再放任這個大兒子不管了,年輕人愛玩兒可以理解,但是也要對家對事業有責任感纔是,溫老爺認定自己的大兒子之所以如此胡鬧就是因爲他對於家和事業沒有足夠的認識,所以他決定要儘快給兒子成個家,娶上一房媳婦約束約束他,男人一成家纔會真正地成熟起來,纔會真正地產生責任感,溫老爺對此深信不疑。
他這個想法一出,二姨娘高氏便立刻持了反對意見:“老爺,大少爺年紀尚輕,又正是愛玩兒的時候,只怕未必願意這會子就娶親呢。就算大少爺願意,以他的性子老爺又不是不知道,現家中生意他一成也沒上手,若是天天同新少奶奶廝磨在一起,這生意要什麼時候才能全盤從老爺手上接過去呢?依妾的意思,還是讓大少爺先學做生意,而後再娶妻更合適。”
高氏爲溫老爺生了個兒子,千辛萬苦養到了今年一十八歲,照理嫡子庶子都是溫老爺的骨肉,家中財產將來也有庶子們的一份兒,只是同嫡子得到的比起來那就少得太多了。人都是有貪念的,能多得到的,誰也不會想少得到,自己兒子能夠從溫老爺那裡得到多少,直接關係着她將來能否過上富貴榮華的好日子。所以高氏想爭,要爭,盡最大努力地去爭,就算兒子不可能全盤繼承溫家的家業,能多拿上一份兒總是好的。
高氏也不止一次地明示暗示溫老爺儘快讓她的兒子——溫二少爺接觸溫家的生意,然而溫老爺相當地重規矩,他認爲長子還沒有經手生意,次子就不能逾在前面,以免將來失了長子的威信。就因爲有長子在前擋着,高氏的兒子便也遲遲沒能接觸家中生意,這不能不令高氏心急,因此才急急地反對溫老爺想讓長子成婚的提議——那個小色鬼,真娶了妻必定天天泡在臥房裡不出來,哪有心思去學生意呢!雖然長子學生意對她的兒子來說也有着莫大的威脅,但總好過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學,何況以自己兒子的聰明勁兒,一準兒能把長子那小混蛋給比下去,然後慢慢將整個溫家的生意掌控在手裡,在現任正室太太的兒子還未長成之前徹底握住大權,一旦哪一日大她十幾歲的溫老爺去了,那整個溫府還不是她孃兒兩個的天下!
現任的正室溫太太——那位續絃的姜氏,拈着茶蓋子看了高氏一眼,淡淡地道:“老爺並未問你的意見,插的什麼口?”
高氏儘管心中忿忿,面上卻不敢表露一絲一毫,只得垂下頭不再吱聲。姜氏這才轉向溫老爺,微笑着道:“聽老爺這麼說,莫非心裡已經有了未來大少奶奶的人選了?”
溫老爺嘆了口氣:“我哪裡有呢!倒是試探過幾家門當戶對人家兒的口氣,人家卻都嫌老大那小子口碑不好,如今我看他是別指望娶個同我們家家境相當人家的女兒了,只要對方條件不算太差,我看就讓他湊合着罷!”
姜氏抿嘴兒笑道:“如風那孩子雖然愛玩兒了些,人還是聰明孝順的。既然門當戶對的人家不好找,我們就放低些條件,只要女方品貌端莊,性格好,我看就足可以了,我們家又不圖她什麼,只要能踏踏實實同如風過日子比什麼都強,老爺的意思呢?”
溫老爺深以爲然,連連點頭:“太太說得是,只不過這樣的女孩兒眼下又到哪裡去找呢?”
姜氏笑道:“看老爺急的,這事兒本就不是一兩天能說成的,若當真着急,妾身這裡倒是有一個現成的,又怕是高攀了咱們如風。”
“喔,誰?”溫老爺忙問。
“就是妾身的外甥女兒,本家姓柳,是咱們城廣寒居酒樓老闆的閨女,家境雖比不上咱們家,好歹也算得是中上水準,長得也好,今年正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說了幾家都不太合適,如今還待字閨中呢,不知老爺認爲可行?”姜氏含笑着道。
“既是太太的外甥女,這更是親上加親了,我看不如就約個時候讓那孩子到咱們家來玩一玩罷。”溫老爺捻鬚頷首。
“何須這麼客氣呢,”姜氏笑道,“妾身未嫁時最疼這個外甥女兒,平日與她也最爲親近,索性就讓妾身託人捎個信兒過去,就說許久未見想她了,讓她收拾東西到咱們府住上幾日,也好給兩個孩子多製造幾次相互熟悉的機會,老爺看如何?”
“很好,就這麼辦罷。”溫老爺心中的擔子放下了一頭,因恐大兒子那混蛋小子唐突了人家柳姑娘,便使人前去叫他過來,好生囑咐了一番。
溫大少爺溫如風從上房回到白梅院,見詩情在臺階上蹲着很沒個女人的樣子,不由一陣好笑,也不進門,只衝着她一招手:“走,陪少爺遛遛去。”
詩情便跟着出了院門,兩人一前一後徑往溫府後花園裡來,卻見園子里正是熱鬧,一大夥丫頭正提着籃子摘花,又是打鬧又是玩笑,更有那發育成熟的細腰豐臀的丫頭一跑起來風情萬種,溫大少同詩情兩個一共四隻眼睛便盯着人家從東到西一路繞到假山後頭去了。
見着溫大少這廂施施然地過來,丫頭們連忙嬌聲一片地行禮招呼,溫大少嘴脣一勾就過去了,直如浪蜂入花叢,摸這個一把捏那個一下,逗得丫頭們嬌笑連連,或羞或躲或大着膽子迎合,把詩情在旁羨慕得直眨巴眼睛。
好容易從這夥丫頭叢中出來,溫大少帶着詩情一路遛到清波湖畔,纔在一架木頭長椅處停下腳欲觀賞一番,便見迎面走來幾個人,爲首的一個同溫大少長得五分相像,也是高高個子,深深眉眼,只不過氣質裡多了幾分倨傲,少了幾分瀟灑,在他身旁的是幾位同年紀的公子哥兒打扮的人,臉上神色也都是輕浮自傲,正所謂人以羣分當如是了。
一夥人慢慢地沿着湖邊逛過來,正與溫大少打了個照面,爲首的那一個嘴角勾起個輕蔑地笑,向着溫大少道:“大哥好興致,不是被爹他老人家禁足在房了麼?”話音落時旁邊的幾個便在那裡竊笑。
溫大少絲毫不惱,反而嘻笑着道:“老爺子只說不許我出府,並未說不許出房,二弟記錯了。”
溫二少爺哼笑了一聲,眼睛落到詩情的臉上,語帶譏誚地道:“喲,這就是爹新給大哥買來貼身伺候的丫頭?嘖嘖,絕品哪!你們看是不是?!”說着偏頭等身旁衆人的話,衆人便是一陣鬨笑,紛紛應和着道:“絕品!真真是絕品!傳言溫大少爺只挑容貌最上乘的丫頭伺候,看情形傳言不虛啊!”
溫大少也不知是真聽不出來這話中諷刺還是故意裝傻,笑得甚爲開心地拱拱手:“過獎過獎,各位見笑了!”
溫二少爺便又譏笑着道:“只不知這個丫頭大哥上手了沒?感覺如何?比之過去那些細皮兒嫩肉的丫頭想必要有味道得多了罷?”身旁衆人聽了再三鬨笑起來。
詩情在旁百般無趣地看着這些糾纏不清的男人,他不知道原來男人也可以無聊到如此地步,想來是天天只在這大宅門裡生活,頂上看到的也只是那一片有限的天空,所以心胸便也只能開到這個程度了。看來錢多宅大也未必是件好事,連親兄弟之間都勢如仇敵,難道他們不明白這世上唯一能毫無保留對你好的只有你的親人嗎?就譬如自己和心兒,莫說是錢或者利這種狗屁東西了,就是命也可以毫不猶豫地交給對方——這樣難道不好嗎?
溫大少仍舊不氣不惱,反而一伸長臂將詩情摟在了懷裡——雖然詩情寬寬的骨架讓他摟起來有些吃力罷……臉上謔笑着道:“二弟這就不明白了,這種事兒急不得,要慢慢來,慢慢體味方能得其中樂趣。”
溫二少一時沒了言語——無論他怎麼挖苦諷刺挑釁叫囂,溫大少就是不生氣,這讓他很是沒有成就感,很是不痛快,就好像一張弓拉到滿了,箭還沒放出去突然絃斷了一般,一口氣憋在肚裡,想發發不出去,憋着又難受,於是一股火冒上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既如此,大哥也讓弟弟我跟着體會體會——丫頭,過來。”說着望向溫大少懷裡的詩情。
詩情立着沒動,偏臉挑眼兒看着溫二少爺。溫二少爺見狀不由火大,提聲喝道:“本少爺在叫你,沒長着耳朵麼?!”
詩情眨了眨眼睛,笑着道:“二少爺在叫小婢?”
“就是你!裝的什麼傻?!”溫二少爺怒道。
“回二少爺的話,小婢名字叫做詩情,不叫丫頭。”詩情不緊不慢地笑道。
“管你叫什麼!本少爺的話你敢不聽?!”溫二少爺簡直不相信這丫頭居然敢無視他!
“回二少爺的話,小婢是白梅院的下人,白梅院的主子只有一個,小婢的主子也只有一個,小婢只聽自己主子的話,主子沒讓動,小婢當然不能動。”詩情笑着,一點都不着急,他身邊的溫大少更是不急,這會子好像正望着湖堤邊的碧柳出神,完全沒注意這兩個人在說什麼。
這話單拿出來聽一點兒錯都沒有,人家也沒明着說就是不聽你溫二少爺的話,所以溫二少爺發現自己就是想發火都沒有藉口,總不能通過溫大少之口讓她動吧?那豈不是落到了溫大少的下風?!又總不能硬說這丫頭就是頂撞了自己吧?因爲她話中之意就是完全聽從溫大少的吩咐,這麼一來就等於是把溫大少也放到了自己的對立面——雖然早已把他當做是與己對立的一方,但現在還不到鬧僵的時候,就算當真鬧起來,最後說到溫老爺面前去,沒理的還是他溫二少爺。
來回這麼一想,溫二少爺愈發覺得窩火,正找不出合適的話來狠狠收拾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他身旁卻走出來一個人,這人是布商劉家的二少爺,在家中也是爭不過劉大少爺,一直鬱郁不得志,所以便同溫二少爺一拍即合成了好友,如今見這丫頭不識好歹,知道溫二少爺不好同溫大少爺鬧僵,有心替友出頭,便幾步邁至詩情面前,伸出一隻手去挑詩情的下巴,口中哼笑道:“你們大少爺是主子,難道二少爺就不是主子了麼?不過是區區一個奴才,伺候誰不是伺候?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金貴人兒了呢,若你們二少爺想把你要去伺候,你們大少爺難道還不給麼?難道他兩人的兄弟之情還抵不上你一個比匹馬貴不了幾文錢的丫頭的情份?!”
劉二少爺說這話就是想將一將旁邊裝傻的溫大少,看他究竟肯不肯給。卻誰知不等溫大少那裡做出反應,這廂詩情已經一拳揮出,正中劉二少爺的蒜頭鼻,劉二少疼得眼前金光一閃,兩道鼻血便奔騰着從鼻孔裡衝了出來。
劉二少以及溫二少爺等人一齊傻怔在了當場——這、這個丫頭居然敢打人?居然敢打溫二少爺的朋友?她、她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