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李氏在門外一聲嬌笑:“我找你家奶奶有事,趕緊着開門!”
丁香不緊不慢地笑道:“噯呀,奶奶來得不是時候,我們院子里正在打掃,滿院的塵土,恐奶奶進去要落個滿頭,不如請奶奶暫回,等下小婢回過我們奶奶,請我們奶奶親自往四姨奶奶您那裡賠不是,可好?”
徐氏在院子裡聽見,連忙招手喚來銀杏兒水仙和蓮兒揮了掃帚掃土,自個兒則帶着冷先生冷落快步轉往偏廳,就在冷落邁進偏廳的一瞬間,他聽到了那四姨奶奶一記重重的耳光抽在丁香臉上的聲音,心頭莫名地一緊。
徐氏來不及向冷落解釋,只求冷落暫莫出聲,然後將廳門關緊,快步回到院中。四姨娘李氏一邊罵着一邊令人推門:“你算個什麼東西?!還敢攔我的路?!我要見你們奶奶幾時還得經你這關才行了?莫不是這院子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瞞着老爺?今兒我非得進去一看不可!”李氏很是着急,因爲她怕再晚片刻那冷先生就被徐氏悄悄放走了,所以想也不想地打了丁香,機會難得,她一定要將徐氏踩在土裡再難翻身!
門被撞開了,滿院的灰土飛揚,銀杏兒三個憨丫頭正可勁兒地掄着掃帚撒歡兒,直把李氏一行人嗆得眼淚直流咳嗽連連。就趁這當口,丁香捂着口鼻眯着眼睛快步地奔向了偏廳,推開道門縫閃身進去,悄不聞聲地將門掩好。
“喲,四妹妹這是做什麼生這麼大的氣呢?”徐氏的聲音慢悠悠地從正堂傳出來,“我這兒正掃院子,看髒了妹妹的頭臉,還不快快請進。”
李氏儘管對徐氏的淡定心下生疑,但她堅信那冷先生此刻就在徐氏房中,因而膽壯氣粗地帶着人擁進堂屋去,且看她徐氏有什麼計耍!
冷落正在偏廳椅上坐着,見門忽地開了,那個叫丁香的小丫頭腳步輕盈地閃身進來,衝着他輕輕一笑:“先生受委屈了,請隨小婢這邊走罷。”冷落清楚地看見她白皙的小臉兒上浮着分明的五指紅印,該委屈的是她,她不過是個下人,所有行事皆奉了主子之命,被打被罵也皆因了主子之故,就算她不能埋怨不能說,至少她也該覺得委屈才是,可爲什麼她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裡一絲兒怨苦也沒有呢?她只是在微微笑着,從容淡定,寵辱不驚。
丁香在前帶路,從偏廳的後門兒出去就到了整片房子的後面,這裡梧桐種得更密,距後院院門還有十來步的距離,堂屋後窗的窗紗掩映着四姨娘一干人花花綠綠的衣衫,她們只要向外一偏頭,就能看見走向後門的任何人。
丁香探了探頭,見徐氏立在前窗根兒正說話,四姨娘李氏等人便下意識地面向着徐氏,因而所有人便都將背部留給了後窗。丁香見機不可失,拉了冷落的手便快步向着後門走,冷落只覺一小團兒溫溫軟軟貼在手上,忍不住攤開手掌將這溫軟反握住,跟着丁香大步邁出門去。
丁香反身將後門關住,這才笑着吁了口氣,眉眼彎彎地道:“讓先生見笑了,我們奶奶實在是小心多慮的人,照理先生是我們老爺的座上賓,請來討教問題也沒什麼不妥,只是畢竟這府上人多口雜,奶奶不願因一己之私給先生名聲蒙塵,只好委屈先生如此,望先生莫怪纔好。”
冷落正覺手上失了那團溫軟有些莫名的空落,聞及此言不由在心中叫了一聲好:好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原本是她那主子徐氏爲保自己名聲才做出這等不甚光明之事,從她這丫頭口中一說出來卻成了是她主子顧及冷落的名聲纔不得不如此爲之,輕輕巧巧地就爲她主子全了清白保了名聲,同時還會讓冷落因爲她主子的周全而心生感激。
——好,好一個丁香丫頭。
冷落負起手來冷冷看着丁香:“鄙人自來行得端立得正,何懼他人背後指點?反倒是令主僕如今一舉,卻教鄙人無端成了偷摸之輩,還說什麼不給鄙人名聲蒙塵?”
他這話是故意較真兒——不知爲什麼,他就是很想逗一逗眼前這個看上去永遠不會驚慌着急的小丫頭。
“先生既然向來不懼他人背後指點,那麼今日之事定也不會放在心上,先生行得端立得正,不端不正之事必然不會去做,肯做的那也一定不是不端不正之事,倒是我們這起愚人替先生多慮了。”丁香不緊不慢地說着,眼中全是笑意。
冷落盯着這笑,他懷疑這丫頭已經猜到了他故意“找茬兒”的意圖,所以她那笑容裡才帶着一絲兒戲謔地嘲弄,儘管這只是他的猜疑,但他還是有點惱,惱什麼呢?也許是因爲自己很可能在這個丫頭的眼裡同其他無聊之人一樣,並沒有什麼不同,並不能引起她一絲一毫的介意。
冷落轉頭走了,雖然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爲啥有點兒生氣。
徐氏帶着四姨娘李氏將整個紫霞院逛了一個遍,直到看着李氏的櫻桃小口僵僵地張成個圓形,心下只是冷笑:鬥心機耍手段,你還嫩了些,胸大無腦的女人!
李氏一無所獲,帶着滿頭滿臉的灰悻悻離去。丁香從後門兒回到院中,就着井水洗了把臉,被李氏摑到的地方腫痛不已,不由心下一嘆:這可怎麼好呢?若被明月夜那傢伙發現這五指印兒,只怕還要把陳府掀個底兒朝天不可。
徐氏經此一事,終究覺得私請冷先生太過冒險,於是當晚陳老爺來後她便光明正大地求了陳老爺要請冷先生到紫霞院看風水。陳老爺有些疑心:怎麼劉氏那裡請、徐氏這裡也要請?難道自己的宅子就這麼至兇至陰不夠安定?明兒是不是四姨娘那裡、五姨娘那裡也都要請?
經過了這麼一段時間,陳老爺喜新厭舊的毛病又犯了。徐氏固然好,但天天見夜夜香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而他之所以還隔三差五的來,全不過是因爲徐氏會推拿,且還有丁香做的各種果膳吃罷了。再加上徐氏今天也提出了要請冷先生過來看風水,他這心裡就多少有些不快起來,不過他還是忍下了,畢竟他是個多情郎,一段情燃起來,滅也是需要一個過程的,在他找到新的目標之前,他決定還是好好兒地對待徐氏,就看在推拿和果膳的份兒上罷。
徐氏想要兒子想得幾乎就要瘋狂,因此她對於陳老爺的心思也就不似以前那般的敏感了,就算她察覺到了陳老爺熱情減退,但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生兒子纔是最重要的,有了兒子她就有了靠山,丈夫會一個一個地往家裡納妾,可兒子不會一個一個地換掉他的親孃。
丁香躺在自個兒的牀上,身邊的銀杏兒水仙和蓮兒早已睡熟。她假裝不去在意窗外的風吹梧桐響,但是當一粒小小石子被輕輕丟在腦門兒上後還是不得不起身下地,披上衫子躡手躡腳地出得門來,才走下石階,便被一陣風颳了去,徑直捲到了後花園的楓樹上。
“臭丫頭,竟敢不理我?”舒淳男聲埋怨着。
“別像個怨婦似的。”丁香打了個呵欠。
男人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捏住丁香的鼻尖兒纔要回嘴,卻忽然有了驚人的發現:“噯?咦?你臉上擦粉兒了?”
丁香拍開他的手:“怎麼,我是女人,擦個粉天經地義,有什麼不對麼?”
“當然不對!”男人睜大黑溜溜的眼睛死死盯住丁香的小臉兒,“第一,你從來不擦粉,第二,你睡覺前也不洗掉這粉麼?”
“第一,從來不擦粉不代表永遠不擦粉,第二,我樂意。”丁香極少耍小無賴,但是一耍起來誰拿她也沒辦法。
男人不死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將一張臉圍着丁香的臉轉了幾遭,被丁香一把摁在臉上推過一邊:“煩不煩人呢?大晚上的不讓人睡覺,就爲了討論擦粉的事兒?”
“不對,不對,”男人嚴肅地搖着頭,忽地一把攫住丁香小巧的下巴令她看着自己:“你是不是喜歡上誰了?嗯?嗯?是不是那個風流英俊的陳老爺?”
“亂說什麼!”丁香好氣又好笑地扒開他的大手,“我要回去,困死了!”
“一定是了!”男人瞪起眼睛,“那傢伙不過三十多歲,正值盛年,又風流又英俊,又會調情又懂女人心,日日夜夜在眼前晃來晃去——你這丫頭鐵定是動了春心了,對不對?”
“明月夜!”丁香惱了,一張小臉兒氣得通紅,“你再敢亂猜看我還理不理你!”
男人也很生氣,在他眼裡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配得上丁香,陳善財那種人渣不過是一坨垃圾,丁香若真的喜歡上這樣的男人,那他——那他就當真活活氣死了!
“臭丫頭,你給我說實話,到底喜不喜歡那姓陳的?!”男人這一回執念很深,他必須要知道明確的答案。
“你——明、月、夜!”丁香又是氣惱又是委屈,一把推開這可恨的男人縱身便往樹下跳去。
男人嚇了一跳,連忙飛身在半空裡將丁香撈在懷裡——這丫頭瘋了麼?她又不會功夫,這麼高跳下去不摔個腳斷腿折纔怪!凌空打了個迴旋,翻身重新回到樹上,無論再說什麼那丫頭只有冷冷的一句話:“我要回去。”
男人知道這一次是真把丫頭惹惱了,後悔不迭地又賠罪又說笑話,白唱了半夜的獨角戲,這丫頭竟早已在懷中自顧自地睡去,一時哭笑不得,只好輕輕抱着送回了紫霞院,後半夜就在窗外梧桐樹上可憐巴巴望着窗內那張睡顏獨自幽怨。
翌日天還未亮時忽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由小漸大。徐氏身上不大爽快,送走了陳老爺之後繼續在牀上躺着。丁香坐在窗前打絡子,望着窗外的梧桐雨也沒什麼精神,絡子也打錯了三四處,只好拆了重打。
這樣的雨天街上行人不多,冷落撐着傘,腳上換了木屐,慢慢悠悠地在雨中漫步。不知昨天那虎頭幫鬧過事後還有沒有再到廣寒居去尋釁,還有那個相貌迷人的酒客今兒個下雨會不會還在那裡獨飲?
這麼想着,腳步不由自主地便向着廣寒居行去,上得二樓,見今日客人不多,有好些張空桌,冷落便挑了一張坐下,擡眼望向窗邊,卻見那個人果然在,一肘支在桌上撐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雨幕出神。
這樣一個陽光般的男人也會憂鬱麼?冷落有點驚訝又有點好笑,只不過因今日空桌很多,他沒有什麼藉口再坐到那人的同桌上去,再說,他和他都是男人,不過幾面之緣,連姓名都互不相知,若還這麼坐過去,實在有點兒尷尬。
所以冷落只好裝作沒看見他,點了壺茶,要了碟蘭花豆,坐了一會兒便撐傘離開了。
回到陳府,行至自己下榻處門前,想起昨兒那個負着小手在門口看對聯兒的叫丁香的丫頭來,嘖,那丫頭也懂這對聯兒的好壞麼?
依冷落推算,昨個徐氏請自己看風水未來得及得知結果,今日必定還會再請他去,只是因爲今天下雨,也許會推到明天后天,可冷落居然有點等不住了,他回到屋中往窗前一坐,眼睛便下意識地盯着門口,只待那纖瘦的身影一出現,他可要好好兒地爲昨兒敗掉的那一場討個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