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傢伙綻起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將那錢袋子收進懷裡,伸手招呼小二來上一壺“清心堂”,先替冷落斟了,再替自己斟了,兩人各自拈起盅子相對一示意,而後仰脖飲盡。
“你會功夫?”那傢伙笑容天真地問。
“會上一點。”冷落覺得自己身爲一名執法人員不該說謊……嗯,好罷,他只是不想騙這個天真的傢伙而已,騙人不好,真的。
“會不會飛來飛去?”天真的傢伙眨巴着笑眼,看樣子他把冷落當成了神仙一般的存在。
“你說的是輕功罷?”冷落既好笑又爲難,他確實不想騙他,但也確實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細,人生中居然第一次有了小小小小的糾結,“唔,只有高手纔會飛來飛去。”
冷落很聰明,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他沒有說自己到底會不會,也沒有說自己是不是高手,他企圖用這一招把面前的天真傢伙混過去。
“那你是不是高手?”天真的傢伙天真得可惡,一臉無害地繼續追問。
冷落簡直想揍他了,但似乎終究下不去手。正在揍與不揍之間考慮着,忽聽得廳內一聲斷喝:“就是他!”
循聲望去,見剛纔那位偷錢袋的“醉鬼”又回來了,身後帶着十幾個面相兇惡的傢伙。酒樓裡很多客人其實都知道,這個裝醉鬼的侯老六是虎頭幫的人,虎頭幫由本城各色地痞流氓混混組成,平日欺行霸市,收保護費,放高利貸,偷搶坑騙拐,打殺嫖賭劫,無惡不作,爲害日久。衙門也不是沒有管過,只不過凡是舉報或狀告過虎頭幫的人,事後都遭到了極惡劣的報復,有了這麼三兩次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去告發了,因此虎頭幫便更加肆無忌憚地橫行坊間,在他們手上吃了虧的百姓只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
侯老六“管轄”的範圍就是這廣寒居酒樓方圓一里之內,他常常在廣寒居里蹲點兒找“生意”,熟悉他的本地人一見他在此,要麼立即走人,要麼就離得遠遠看緊自個兒錢袋,所以侯老六隻多以外地人下手,今兒好不容易瞄上一個,且也幾乎得了手,沒想到居然被那個長得像個冷麪石頭人的臭小子給從中破壞了,這口氣卻教他如何咽得下去?!一離了酒樓他就直接回去叫了十幾名虎頭幫的弟兄重新折返,非要把那石相小子打得恨他老孃把他生出來爲止!
侯老六方纔在衆酒客面前丟了面子,早已是氣急敗壞,因而也顧不得說什麼開場白來嚇唬那石相小子,當下指給自家弟兄那小子坐處,咬着牙狠狠地道:“給我往死裡打!”
衆酒客見狀早便各自散開,因侯老六一衆人堵着樓梯,暫時還沒法逃離,所以只好都往牆根兒躲,有膽小的已經鑽到了桌下,心惶惶中還忍不住向外察看戰局。
冷落正眼都不看侯老六等人一眼,只拈着盅子和同桌客人相對而飲,這客人也不知是遲鈍還是真的天真,對場中一觸即發的恐怖戰事絲毫沒有所覺,正將自己點的那道紅燒雞屁股推到桌子中央熱情地邀請冷落共食。
冷落再三婉拒,客人只道他不好意思,低着頭幫他在盤子裡挑一個最肥碩的屁股,卻見一根胳膊粗的棒子夾着風聲唿地掄到跟前,客人才要擡頭,被冷落一把摁在腦袋上,堪堪避過一擊——掄棒子的人其實不知道侯老六指向的是哪一個,反正這兩人看上去認識,必定是一夥兒的,打誰都一樣,於是他上來就挑了其中那個長得欠揍的狠狠掄了過去。
這廂裡一動上手,其餘跟着侯老六來的人便一擁而上,執棒的拿棍的舉石頭的齊齊照頭招呼,其中竟還有個拿着擀麪杖的,因武器太短人太多,一時擠不進去,只好暫立圈外等着。
冷落足尖輕挑,輕而易舉便將第一個動手的踢飛出去,眼見一大夥人擁上前來,手上輕輕一推,那個愛吃雞屁股的傢伙就連人帶椅滑到了牆根兒去,只是冷落沒有料到這夥人連這傢伙也不放過,才把他推出去就有人衝着他砸石頭,只好飛身掠過去,硬是在那石頭砸上他腦瓜兒頂的一霎那又將他拽了回來。
一去一回間那傢伙似乎就有點兒懵了,眨巴着眼睛滿是探究地望向場中一干凶神惡煞。惡煞們自發地分成了兩撥,一撥衝着冷落去,一撥則直逼這個懵懂着的傢伙。冷落不想浪費功夫,一手一個如砍菜切瓜般將這起凡夫俗子揍翻在地,而且還有充裕的時間兼顧着身邊這個傢伙的安全。
這傢伙其實也不算太傻,知道躲在他身後避過那些人的襲擊,只不過……躲在後面就躲罷,雙手竟還握在他的腰上,但凡有棍棒或石頭飛砸過來,這傢伙便將他當了肉盾使,貓着腰整個躲在他背後。而當危險暫過時又冒出頭從他的肩頭或者腋下看出去,不合時宜地瞧熱鬧,直讓冷落一時間哭笑不得。
說時長其時短,冷落擺平這十幾個混混不過眨眼功夫,個個躺在地上正唉喲呀地痛呼,侯老六已經暈過去了,也不知是被冷落揍的還是不小心被自己人的棍子悲慘波及了,場中一片狼藉。
例行巡街的衙役聞聲趕到,連忙回去叫了十幾個人,帶着繩子鏈子將這夥混混綁了押回府衙去。冷落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因而當那衙役頭問起誰是此事件另一方時,他便將身邊這男人巧妙掩過去了,最終衙役頭只帶了冷落回去,待見了楊知府,冷落劈頭交給他一項任務:七天內務必徹底剷除虎頭幫。
當冷落換回堪輿先生的裝扮回到陳府時,已經要開晚飯了。他所居住的客院在內宅的東側,與內宅只有一牆之隔。穿過月洞門,沿着曲折遊廊走上一段路,繞過一處假山,那芭蕉掩映中的一所清幽小舍便是他的下榻處了。此刻在那小舍門前階下,正有一人揹着身負手而立,細細品着門兩邊掛着的一副對聯。
那門聯冷落也很喜歡,上聯寫的是:聲色娛情,何若淨幾明窗,一生息頃;下聯則爲:利榮馳念,不如名山勝景,一登臨時。
看對聯的人梳着雙垂鬟,黑軟髮絲上除了簪着幾朵小小茉莉之外別無飾物。身上穿着件蓮子白的長裙兒,外罩一件豆蔻紫的紗襦,身形纖瘦,靜靜地淡淡地立在那裡,就像一抹清淺的花影兒,風一吹便似要散去。
這人兒負着手,白白嫩嫩的指尖露在窄袖兒外,看上去柔軟清涼,直讓人想吮在嘴裡品那指上清香。
冷落被這念頭嚇了一跳,暗罵自己一聲“畜牲”,收了心神,邁步走上前去。那人兒聽到腳步聲扭過頭來,平淡無奇的清水小臉兒上一對翦水明眸漾起笑意:“請問可是冷先生?”
聲音像一陣薄荷風吹入了七竅,令人渾身清透通泰。
冷落望着面前這個陳府裡的小丫鬟,板着一張石相面孔淡淡應道:“正是鄙人。”
小丫鬟從容一福,綻脣笑道:“小婢是府裡三姨奶奶房裡的,三姨奶奶對冷先生之才慕名已久,眼下正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冷先生,還望冷先生肯移尊駕,前往紫霞院中一敘。”
冷落當然知道這位三姨奶奶想要問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和那正室劉氏揣的是一樣的心思。儘管據他推斷陳老爺那株八寶珊瑚樹十之八九也未在這三姨奶奶處藏着,他大可找藉口拒絕這一次的邀請而省去許多麻煩,可不知爲什麼,看着眼前這個平平無奇的小丫頭,他就是想去那紫霞院看上一看。
於是淡淡將頭一點,跟在這小丫鬟身後徑往紫霞院行去,經過內宅的一處花池時,冷落看到有個疑似丫鬟的身影在花架子下閃了一閃,而後便轉身離去了。
紫霞院裡種的全是梧桐樹,遮天蔽日透不進陽光,冷落不禁皺了皺眉:這樣一個陰森幽涼的地方能住着心態正常的女人麼?女人間的鬥爭他也略略瞭解一二,因此才一進院門他就已經斷定這位三姨奶奶並非什麼良善之輩。
然而第一眼見到三姨娘徐氏的時候還是略微出乎了意外:畫着淡妝,穿着樸素,屋子裡沒有華麗的擺設裝飾,也沒有薰得人頭暈的香氣,有的只是清清淡淡的果香味兒,還有一點點幾乎聞不到的藥香。
這個女人不簡單,冷落作出了評語。
徐氏又是行禮又是看座,那將冷落請來的小丫鬟則不緊不慢地泡上茶來給冷落斟上。冷落在那雙素白小手上看了一眼,轉而將目光落在徐氏面上,依舊冷冰冰道:“不知三姨奶奶喚鄙人來所爲何事?”
“丁香,去門外看看望春回來了沒有,回來了就起竈做晚飯罷。”徐氏先向那小丫鬟道,小丫鬟應着出了門,冷落憑藉過人的耳力聽得她就在院門外立住了,知道她是望風把門去了,以防被外人將徐氏要問之事偷聽了去。徐氏這才轉向冷落笑道:“奴家常聽老爺說到先生大才,心中仰慕已久,只是無緣得見,今日有幸將先生請來,正是有些疑惑之處望先生指點。”說着便將自己先後懷有兩胎皆未養成之事含淚道出,拉扯了一番爲人.妻妾當循之操守義務,言及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自己不能使老爺做個孝子倍感罪惡,故萬不得已只得請來先生幫忙看看此間風水是否有礙云云。
冷落耐着性子聽完,淡淡應了徐氏請求,站起身來先在徐氏房中轉了一圈,然後推門來到院裡,對着滿院的梧桐細細看了一陣,正在心中措詞,忽聽得緊閉着的院門外響起方纔那個叫丁香的小丫頭語中帶笑的聲音:“四姨奶奶好,這會子太陽還未下山,地面上熱氣正濃,奶奶當疼惜自己些纔是,有事不如叫我們這些下人去做,怎麼還親自來了?”
徐氏一聽這話不由皺起眉來,眼中閃過一絲惱怒:自己今兒把冷先生請來並未事先知會過陳老爺,原因有二:其一,她知道今日上午太太劉氏已經提前下手將冷先生請去的事,若緊接着自己也去求老爺請冷先生,老爺必會認爲她與太太較勁兒,那她此前辛苦建立起來的不嫉妒不爭寵的形象便要毀於一旦;其二,她此次將冷先生請來也並不單單爲了求子一事,她還想求冷先生怎生改動一下這院子的格局,好使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登上妻位,並且除去一干妨害自己的小人——這一點萬不能被老爺知道,她已經準備好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錢以及暫從孃家借來的不少銀子打算賄賂給冷先生,以令他對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這個時候那不知好歹的四姨娘竟找上門來,將冷先生正正堵在了她的院子裡,萬一鬧將起來,她就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了。
冷落心知肚明,方纔在花架子下看到的人只怕就是那位四姨娘身邊的丫鬟了,估摸着知道了今早劉氏將他請去的事,又算到了徐氏緊接着必有動作,便使了身邊人在紫霞院周圍監視着,一旦事起立刻大舉殺到,將徐氏抓個現形。
女人,真是可怕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