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咖啡杯已經冷卻,感覺到指尖微涼,袖珍縮了縮身子。她已經,不知道在這個世上,她該聽誰的了。每個人都有一套呈辭,每個人似乎都在關心別人,可是,誰又知道那種關心背後是什麼呢?
高夏看着她的眼睛,不再是帶着陽光的和煦,而是,說不出來的憂鬱。她覺得眼前的人很陌生。他說的那些,都是哪輩子的事啊?
“我把她當成了你的幻影,不過好在,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只是不清醒的吻了她一下。
後來,我跟她道歉。我跟她保持距離,除了音樂上的事,儘量避免跟她有私底下的往來。她總是說我太殘忍,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心,就不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就該堅持到底。
我太礙於面子,太驕傲,所以沒說出來喜歡的是你。後來,我包下游樂場的事曝了出來,有人指認出那天晚上跟我出去的人是你,Eva才終於按耐不住了。她問我,爲什麼是申袖珍,爲什麼會是她?
我說,我只是喜歡,純粹的喜歡,我想要簡簡單單的喜歡,哪怕……哪怕得不到也好,只要,正視自己真的喜歡就夠了。”
袖珍感覺到四肢有點麻痹,腦子也開始不轉了。分不清,到底誰纔是真的,誰說的哪句話纔是真的。她以爲,高夏喜歡她,只是好奇,想得到,就像他什麼東西都可以得到一樣,可是聽到高夏這樣的回答,她麻痹了。
“你生日的那天,我派人送你去夏館的事,被Eva知道了。那天晚上你離開後,她就找來了。現在想想,不知道是該慶幸你當時不在,還是該後悔沒堅持讓你留下。那天,她來找我,我才知道,她染上藥物依賴已經半年多了,程度,很嚴重。”
聽到這裡,袖珍才如夢初醒。原來那個藥是用來控制毒癮發作時的疼痛用的。可是,爲什麼蕭詩遷要對自己撒謊呢?
“她毒癮發作,產生幻覺,在館裡四處撒野,砸壞了很多東西,大吼大叫。我怎麼攔她哄她都沒用,最後,我唱歌。我唱歌給她聽,一首一首,都是本來爲你準備的歌。”高夏苦笑了一下,微微晃了晃腦袋,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我唱到最後一首,她已經開始沉溺,她說,那是我爲她寫的歌。她說,她也想要簡單愛,她也不想愛的那麼辛苦。最後她說,她已經配不上我,然後,趁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她用刀子割開手腕上的靜脈。”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覺手冰涼得發麻,頭一陣眩暈。
“她流了很多血,好在搶救及時。但是現在,她只能穿遮住手腕的衣服,因爲傷口還沒好。她連端杯子的力氣都還在恢復,所以也彈不了貝斯。不知道,恢復到以前的力道要用多長時間。”
對蕭詩遷來說,貝斯就是她的情人。她說過一句話:“我的情人,必須是不跟小貝吃醋的男人。”
蕭詩遷喜歡取暱稱,小貝就是她給貝斯取的暱稱。
袖珍心頭涌起一陣痛感,那痛,讓她想發嘔。想到早上看到蕭詩遷那旗袍獨到的設計時,她還在感慨設計師的獨具匠心,忽然有點想哭。
爲什麼,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的愛是完整的?愛曾經可以很簡單,很純粹,還是因爲過於簡單和純粹,所以總是被摔的面目全非?
“高夏,你會對Eva好嗎?”她愣愣的問,感覺自己問的有點傻。其實從早上看高夏對蕭詩遷那樣呵護的樣子,就可以知道了。只不過,她怕他對她的好,只是建立在憐憫之上。
“我會對她好。”高夏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擡起眼簾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說:“因爲,我理解一個人絕望至極的心情。”
窗外投射進來的光線漸漸變弱,屋子變得陰暗,老闆往壁爐裡添了點柴火,火焰裡“噼裡啪啦”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高夏走了,怕蕭詩遷等太久,他得趕緊把藥送去。老闆過來收走他的咖啡杯,像上次一樣遞給她一包紙巾:“申小姐,這是紙巾。”
“謝謝。”她愣愣的接過,頭也沒擡的微微點頭。
高夏走之前說的話,久久在她耳邊旋轉。就像是,她手裡攪動起來的咖啡漩渦,攪啊攪,看得她頭暈目眩。
她一直把高夏當做她生命裡不經意流入的陽光,只顧享受他給的恩澤,只顧體驗那樣美好的感覺,卻沒有好好了解這個男人。
她只當他紈絝不羈,她只當他天生率性,卻不知道,他偶爾透露出來的感傷氣息,都在渴盼她的好奇。只是,她一直沒有去在意。
“兩年前,我也染上過毒癮。我知道一個人要到多絕望,多失落的地步,纔會沉淪。”
高夏說,他能理解一個人絕望至極的心情。
袖珍不解的看着他,覺得他突然像從另外一個世界降臨在自己眼前一樣。他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茫茫雪地。他吸過毒,這對袖珍來說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她沒有問過爲什麼。
“兩年前,我母親去世。她走得很淒涼。”
高夏對母親的死,沒有做太多的描繪。他三言兩語,說的很簡單,可是,袖珍卻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至今還殘留在心底的遺憾和哀傷。他像一個祈求原諒的小孩,在她面前久久的低下頭。
高夏的父親在高夏生下來不久就離開了他們母子。他的父親是個音樂人,風流成性,不喜束縛,母親出身名門貴族,心性高傲,多年以來都忘不了這個恥辱。高夏才一歲多,會坐正的時候就被母親擺到鋼琴臺上,纔剛學會拿東西,就逼迫他練指法基本功。
如果單憑袖珍以前對高夏的瞭解,絕對不會想到,這樣一個爽朗的男生,他的童年竟然是在那樣的黑暗中度過的。
高夏被那位韓國教授調去韓國之後,母親肆機,讓兒子留在那裡,小小年紀就開始接受藝人訓練。在韓國訓練的日子很難熬,可是沒有母親給他的訓練難熬。他的母親,會在他嚷着不想練琴的時候拿鞭子抽他小小的身板,會在他偷偷提前十分鐘休息的時候,罰他站兩個小時。
他跟母親的關係是古怪的,他生下來就是母親報復父親的工具,他受母親的掌控,命運由不得自己安排,就爲了,有朝一日做出比父親更大的成就,就爲了,滿足母親那可憐的的自尊。
“我的笑,全都是藝人訓練的結果。”高夏臉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意,“看到你由衷的笑,我就喜歡,看到你笑裡帶着憂傷,我不喜歡。我希望,我喜歡的人,不要跟我一樣,承擔過多的苦惱。”
這個男人,所有的開朗和率真,都是僞裝,在她面前,一一卸下面具。她看到的,是一個遍體鱗傷,傷的跟鱷魚似的他。
他跟母親的感情是淡漠的,一度很害怕回國,所以經常兩三年纔回來一次,回來也只把家裡當旅館,停留兩三天便離開。他甚至覺得,有天他跟母親會淪落到形同陌路的田地,而那天真的就到來了。
母親患上老年癡呆症,抱着高夏小時候的照片,逢人便問兒子在哪兒,就連高夏回來了,她也不認識,只是求他,幫她找兒子。
“她不認得我了,但她記得我,還一天天給我做紅油抄手。其實這些年她沒有給我做過吃的,只是因爲小時候有一次我餓了,家裡只剩吃剩的幾顆抄手,我半夜起來吃光了,所以,她就記下了。她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她都記得,她都記在心上,可是她不說。
她患病之後,我沒能陪她多久,因爲事業太忙,只陪她度過一個星期。沒想到,等我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我回到家,翻冰箱的時候,看到裡面滿滿都是她包好的抄手,壓得所有冰箱櫃都要踏了。”
袖珍心情很沉重,莫名的沉重。總覺得,高夏說的是自己。可是,誰說不是呢?每個人都在堅持自己認爲重要的東西,到頭來,那些東西在別人眼裡都不值一提。他的父親,也許早已默默無聞,也許早已不做音樂,可是他母親,爲了一時意氣,犧牲了一生的幸福。
高夏在母親死後回了國,守住原來的家,因爲一度抑鬱,染上毒癮。經紀公司以演出的名義派他去德國,才秘密幫他戒掉毒性。高夏看到蕭詩遷毒癮發作,甚至產生自殺念頭的時候,就想到過去的自己。想到過去的自己,就爲她感到不值。
那種超越了極度快樂和極度痛苦之後的人生,也許跟普通人從粗茶淡飯裡體味出來的人生有太多的不同,也許跟普通人從正常的人生軌道走出來的人生也不同,所以,才造就了這樣的高夏。
他說過,“我用了30年學來的教訓,就是不再隱瞞自己的感情。”她今天終於明白了,可悲的是,誰都抵擋不了命運的輪迴。他想擺脫不堪的過去,他想學會真正的放開,他想重生一個快樂的自己,他想簡簡單單的愛,最後還是回到命運掌控的長流。
窗戶上又凝結了一層厚厚的霧珠,袖珍用手指在冰涼的水汽上漫無目的的畫上一個圈,兩個圈……最後,手掌貼在窗戶上,印出清晰的五個手指,看到外面白皚皚的世界。
走出小店時,腳步猶豫了一下,回頭問老闆:“大叔,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老闆光亮的額頭從櫃檯底下擡起,用那隻渾厚的嗓音問:“什麼問題?”
“你是怎麼認識我的?”問完她就後悔了,可總感覺這樣偏僻的小地方,能認出她的人應該不多。
老闆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樣子,跟以前一樣,一點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