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衝扔過來的那袋糧食,徐晉實在認不出是啥玩意,各種顏色都有,估計是高粱、糜子、麥粒之類的混合物,而且已經發黴了,其中還夾雜了大量的沙粒,有幾塊沙礫甚至有指頭般粗。
憤怒的勞工們又陸續扔了數袋糧食過來,徐晉逐一查看,結果全部都差不多,這樣的玩意拿去餵豬都嫌磣牙啊。
徐晉心中的怒火漸漸熄滅了,倘若換成自己在大堤上累死累活,最後拿到手的糧食是這種垃圾,恐怕也會急眼鬧事。
“爲什麼?”徐晉把袋中的糧食全部倒在地上,目光冷峻地盯着鄒謙,因爲這些糧食是他負責發給勞工的。
鄒謙張了張嘴,垂首默不作聲。
範衝面帶譏諷地道:“爲什麼?還不是因常平倉裡的糧食都被你們這些當官的碩鼠搬空了,現在用這些垃圾來打發俺們這些老百姓!”
徐晉皺了皺眉,立即命幾名衙役從草棚中擡了幾麻包的糧食出來當衆打開,結果裡面全是飽滿乾淨的麥粒。金百戶提醒道:“徐大人,這些糧食是昨天紀指揮押運來的那批。”
徐晉頓時醒悟,問明衙役哪些糧食是從常平倉中運來,然後擡了幾包出來,結果剛打開便冒出大逢黴煙,裡面全是混雜着泥沙的發黴雜糧。
“操,這些狗官真他孃的黑!”那些勞工見狀均破口大罵,甚至有人衝上前踢打抓撓鄒謙,後者本來破爛的官袍幾乎被撕成了爛布條,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腹,身上被抓出一道道紅槓。
蕭淮掙扎着站了起來,看着那一袋袋豬食都不如的糧食,氣得瑟瑟發抖,連聲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知府宋馳和同知張文升面色變幻不定,至於知縣苟放,那張紅潤的臉此時已經沒有了血色。
鄒謙被範衝扔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如同一條在寒冬中瑟縮的年邁狗只,渾濁的老淚從眼中汩汩而出。
“呸,沒良心的狗官……”
“王八蛋,官倉碩老鼠!”
“打死他!”
勞工們往鄒謙身上吐口水,用腳踹他踢他。
徐晉倒是希望這個鄒主薄能站起來申辯幾句,可是他沒有,這等於是默認了難民們的所有指控。
徐晉舉高雙手大聲道:“諸位鄉親請安靜,出了這種事,本官也十分痛心。本官在此鄭重承諾,大家手中的糧食都能退換,而且將對所有貪腐瀆職的官吏嚴懲不貸。現在你們先把蕭大人等釋放了,全部放下武器排隊,本官親自監督發糧!”
“不能放,大家千萬不要相信狗官的話,當官的官官相護,心都黑透了,現在只是拿大話穩住咱們,轉過身就該變卦了!”
“對啊,咱們已經綁了欽差,回頭官兵來了準拿咱們開刀,範衝大哥,千萬不要上了狗官的當啊!”
範衝本來已經準備扔掉斧頭了,聞言立即握緊了斧柄,警惕地盯着徐晉道:“空口白牙,俺憑什麼信你!”
徐晉坦然道:“本官是奉旨欽差,在此鄭重承諾,你們若此時放下武器,釋放人質,本官決不追究你們的責任。”
範衝一指蕭淮道:“你是欽差,這老頭也是欽差,俺咋知道你們誰說了算?”
蕭淮冷道:“本官可以饒你們不死!”
“範大哥你聽聽,這老東西說饒咱們不死,那不是還要問咱們的罪?到時咱們恐怕生不如死!”
“奶奶的,這老東西不見棺材不掉淚,範大哥,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乾脆把這些狗官都做掉,然後落草爲寇吧!”
“草,腦袋掉了碗口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反他孃的,老子受夠這些狗官的氣!”
“打死這些魚肉百姓的狗官!”
那些勞工在少數人的極力扇動下都有點蠢蠢欲動了,握緊手中的傢伙目露狠色。
徐晉此刻也不禁手足冰冷,連後背都被冷汗溼透了,下意識地抓住了腰間的火銃。
“哈哈哈……”
正在這千均一發之際,蜷縮在地上的主薄鄒謙竟然站了起來,狀若瘋掉地狂笑,所有人都愕住了。
鄒主薄一邊狂笑,一邊撕掉胸前的衣服,那張斑駁貧苦的老臉還滿是淚跡,身上爛成布條的官袍隨風亂飄,肋骨根根顯露的胸腹在陽光下是如此的刺眼。
“貪官污吏……哈哈,官倉碩鼠……哈哈,本官今天便讓你們看看,本官這種官倉碩鼠到底貪墨了多少糧食!”鄒謙說着伸手從旁邊一名勞工手中奪過一把鋒利的篾刀,對着自己的肚子就是一刀割下去。
“啊……!”衆人失聲驚呼!
沒有鮮血狂飆的情景,鄒主薄他太瘦了,氣血不足,鮮血只是順着乾癟的肚皮下滲,染紅了破爛的官袍。鄒謙用力割破肚皮,然後生生把腸子從裡面掏出來,一邊邊掏一邊大笑:“來啊,大家都來看看本官肚子裡有多少糧食!”
附近的勞工都嚇傻了,紛紛向後退去,包括爲首的大漢範衝。
“來啊,都來看啊,本官是官倉碩鼠……”鄒謙一邊往外掏腸子,一邊向衆勞工逼近。
徐晉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大喝:“快救人!”
陸興等人頓時醒悟,數百錦衣衛迅速衝上前把蕭淮等人救下,金百戶等人則如狼似虎地衝進勞工羣中,將裡面帶頭挑唆的刺頭兒全部擒拿。
領頭的壯漢範衝估計是被鄒主薄的狠勁嚇呆了,根本沒有反抗就被金彪一腳踹翻在地,繡春刀往脖子上一架,喝道:“徐大人有令,只抓主犯,餘者不究!”
“徐大人有令,只抓主犯,餘者不究!”一衆錦衣衛厲聲大喝。
就在此時,遠處的官道馬蹄聲隆隆,緊接着一支隊伍出現在視線內,清一色的鴛鴦戰襖,正是衛所的官兵馳援了。
如此一來,那些鬧事的勞工頓時更加不敢亂動了,當那千餘衛所官兵殺到山坡下時,勞工隊伍中的刺頭其本都被錦衣衛揪了出來,全部刀架脖子跪倒地上。
此時,一名被押着的“刺頭”竟然暴起,反手奪了錦衣衛的刀,順手一刀砍翻了旁邊另一名錦衣衛,然後向着大堤方向逃去。
一衆錦衣衛大怒,提刀便追上去圍攻,然而這名“刺頭”竟身手極好,接連砍傷了兩名錦衣衛。徐晉皺了皺眉,舉起火銃點燃引線,行近前擡手就是一槍。
砰……
那名“刺頭”當場後背飆起大蓬鮮血,直接撲倒在地,幾名錦衣衛馬上衝上前將他按住。
“給他止血,本官要活的!”徐晉丟下一句便轉身行了開去。
那名“刺頭”並沒有被打中要害,在淒厲的慘叫聲被錦衣衛捆了起來。
徐晉快步行了回去,此時正有一名衙役打扮的青年抱住倒地的鄒主薄大哭,一名隨軍的大夫正滿頭大汗地把鄒主薄的腸子往肚裡塞。
然而,此時鄒主薄已面如白紅,兩眼呈現死灰色。徐晉看到他肚皮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心頓時涼了大截,割開這麼大的傷口,即使在現代救活的可能也不大,更別說是現在了,光是失血就要了命,鄒主薄沒救了!
“鄒大人!”那名青年衙役悲呼一聲嚎啕大哭。
那名塞完腸子的大夫用滿是鮮血的手探了探鄒主薄的脈膊,最後搖了搖頭黯然地道:“徐大人,鄒主薄沒救了!”
那名青年衙役擡起頭來,一臉悲憤,指着那些鬧事的難民厲聲道:“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害死鄒大人。你們見過一件官袍縫縫補補,一穿就是十幾年的官倉碩鼠嗎,你們見幾個月也捨不得吃一口肉的官污吏嗎?”
這名青年衙役越說越激動,一指挺着大肚腩的縣令苟放,大聲道:“瞧瞧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他纔是真正的官倉碩鼠,他纔是貪官污吏!”
苟縣令面色急變,怒喝道:“陳四,休得血口噴人!”
陳四站起來將衙役皁服脫下來扔掉,憤然地道:“今天俺陳四就算不混這口公飯,也要還鄒大人一個清白,兩位欽差大人,盜賣官糧是苟縣令和賴縣丞乾的,鄒主薄根本沒有參與,他是清白的。範縣常平倉中的糧食被苟縣令盜賣過半,現在倉庫裡大部份糧袋中裝的都是沙泥。”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來人,快把這刁賊拿下!”苟放厲聲喝道。
陳四夷然不懼,大聲道:“欽差大人,小人句句屬實,只要派人一查糧倉便知!”
徐晉自從得知兗州衛指揮趙逢春偷運糧食補倉,便斷定範縣的常平倉有問題的,此時自然信了十成,湊到蕭淮耳邊低語幾句,後者立即面色一沉,喝道:“來人,把苟放拿下!”
一聲令下,錦衣衛立即撲上前把苟知縣擒下,後者大聲叫屈:“欽差大人,下官冤枉啊!”
“是不是冤枉,本官一查便知,若查明屬實,本欽差摘了你的腦袋!”蕭淮厲聲道。
苟放目光求助地向宋知府望去,後者凌厲地盯了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苟知縣瞬時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