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女人如衣(上)
……在龍邵文的勸解下,顧竹軒饒過了嚴鶴齡。此事雖非龍邵文授意,他卻對顧竹軒十分承情。他說,“我必須要兌現先前的承諾,凡是拉客去皇記賭錢的兄弟,額外再給一塊大洋……”他掏出一張莊票,“讓我親手發給每個車伕兄弟,這也不太可能,還請顧幫主代勞。”
顧竹軒一味推卻,說什麼也不要,他說:“重資財,輕兄弟,豈是丈夫所爲,你給我銀子,是在折我的臉。”
龍邵文點頭想,“多少人義斷親疏只爲財,顧竹軒既然這般仗義,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虧了……”他說,“既然這樣,那就來日方長。”他想,“顧竹軒在四馬路設有天蟾舞臺,不如幫他請幾個名角,熱熱鬧鬧的捧上幾天……”
京城的紅角兒小妙香接到龍邵文的來信,說是願出重金請她去上海盤桓幾天,如果機會合適,可與梅先生在天蟾舞臺同臺獻藝。小妙香接到邀請,自然欣喜,收拾行裝,即刻趕赴上海。龍邵文再見小妙香,更覺得她比從前愈發清純可人,不由得色心大動,這次定然不能再錯過機會,把她一舉拿下。他說,“妙香姑娘,你固然紅遍京城,也曾紅遍上海,但人的名氣就是這樣,一段時日沒人提起,馬上就會被人淡忘,到時萬一冷場,沒人買你演出的門票,你會不會覺得異常失望?”
小妙香知道龍邵文說的是實情,也知道上海有別於其他城市,凡是各地前來上海演出的紅伶,不論是男伶還是女伶,首先都要同戲院裡的“經紀人”搞好關係,並在他們的陪同下,分別去財勢絕倫的大亨、各大報館主筆、官宦富商人家登門拜謁,並在演出前擺上幾桌豐盛的酒筵,邀請他們吃個酒醉飯飽,席間任由他們調戲。這之後,還要再把演出頭三天的戲票送到他們府上,他們這才保你演出時戲院的花樓和正廳座無虛席,滿堂全紅。如不然,這些所謂“官宦富商”非但要給你的技藝抹黑,還要弄得你寸步難行。她說,“若與梅先生同臺演出,自然不用我爲此操心費力,憑着梅先生的名氣,根本不用去走這些關係。”
龍邵文笑了笑,“我二哥梅先生上次在共舞臺演出,既沒請共舞臺的經紀人吃拉場酒,也沒有去拜謁各位“大亨”,憑着他的名氣,自然更不會給他們送免費的戲票。你猜結果怎麼樣?”
“怎麼樣?”小妙香丹鳳眼圓睜,
“上海風氣極重面子,他的這一做法,自然惹怒了衆位大亨及各大報館的主筆,這些主筆當即放下紅筆桿,握起黑筆頭,輕輕一抹,先在梅先生的臉上抹個黑痣。然後寫文描述:有梅某一名,初生牛犢不怕虎,想在共舞臺一炮走紅……結果頭三天精彩的打炮戲,在上海竟然悄無聲息,賣座廖廖無幾。接下來就是四面八方的來自抨擊,他演出不到十天,黃金榮就借營業不佳爲理由,強迫同他解除演出合約,並且拒付包銀。”
小妙香頗爲憂慮,“你說我怎麼辦?”
龍邵文含笑靠近她,捏着她的手說,“如果妙香姑娘願意,這點倒是不用擔心,你是我請來的,我自然會讓你滿堂皆彩。”
小妙香臉一紅,想,“姓龍的不懷好意。”
龍邵文見小妙香低頭臉紅無語,只以爲她已默許,當下心情大好。同顧竹軒打聲招呼,讓天蟾的按目替小妙香操作,令她登臨天蟾舞臺亮嗓的頭一天,便一炮走紅。當日,上海各界大亨,商人,買辦紛紛前來捧場,小妙香的美名,再次揚遍黃浦灘邊……
……馬米頓依舊苦戀着顧菲兒,顧菲兒卻滿腦子的龍邵文,“阿文哥真的就那麼絕情,真的就不再登我的家門了麼?”她只覺的心裡的苦水無處傾倒。顧飛雲從小教他背的《女兒經》,已經根深蒂固地在她心裡紮了根,她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原本可如當下的新女性一樣,不顧家庭反對,毅然決然地去追尋自己想要的幸福,卻又受“父母罵、莫做聲,哥嫂前、請教訓”的影響極深,總認爲應該服從父親的安排,可每到臨頭,卻又覺的是那麼不甘心,她就彷徨在其中,痛苦着。她的理想,是父親能跟阿文哥和睦,至少在面子上也要相安無事,然後父親一點點地接受了阿文哥,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可父親卻要她“守淡薄,安本分。”她理解父親的心思,那是要她不許再想阿文哥,遵從門當戶對的本分,嫁給馬米頓。
沒有了愛人的滋潤,她的世界是天地慘淡的,她仿若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裡,她的天地,與所有人的天地沒有任何共融之處,她甚至認爲,自己就是生活在幽冥世界裡的孤魂野鬼。
馬米頓也一樣痛苦,他對顧菲兒的愛,已經快成爲了一種負擔。他甚至不知道這愛究竟還能不能算作是愛,或者只是單純的佔有慾沒得到滿足而生出的忌恨。他一如故我的寫着情書,他早已知道顧菲兒對此嗤之以鼻,並把他寫的情書拋進了壁爐,可他還在堅持着,他想,“這只是自我安慰,自我解脫的一種消遣方式。”
顧飛雲是洋行買辦,並非食古不化的夫子,頗能接受新思潮,但在女兒的婚姻上,他卻異常固執,他也曾憐憫過女兒,想爲她的愛放一條生路,他也曾給過龍邵文機會,可龍邵文竟然是那樣的粗俗,行爲舉止,完全是沒有任何教養的暴發戶。對這樣的流氓,他向來是面上尊重,心中憎恨,如敬鬼神般地避而遠之,他甚至想,只要他能遠離自己的女兒,或許他們會成爲朋友,就如張靜江,虞洽卿那樣的富賈買辦一樣,時而成爲龍公館的座上賓,叉叉麻將,推推牌九。
這段感情對龍邵文來說,也彷若痛入骨髓,但他與顧菲兒既然決裂到這個地步,那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他堅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條至理名言,心中雖爲失去了一件衣服而傷心悲痛,但他相信,人這一生,不知要穿多少件衣服,就算有一件鐘愛的衣服沒有穿到身上,但今後卻未必碰不上合身的衣服,雖然如此,他還是爲此而痛苦,只不過他的思緒太多,根本就沒有時間來仔細咀嚼這痛苦,就如此刻一樣,他又把心思放在了另一件衣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