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煙槍
與此同時,嚴鶴齡“英記莊”的賭客卻日漸稀少,他是經營賭檯的老油條,馬上對賭檯進行了調整……提高賠率、大小注不限等等。即便這樣,賭客還是日漸稀少。他細緻觀察,查找原因,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皇記雖劫走一部分客源,但爲數極少,最苦惱的是,上海的黃包車伕,竟然拒絕載客來此。毫無疑問,在“英記莊”耍錢的客人想要離開,黃包車伕同樣拒載。天下的賭客有一共同特性,那就是都想不勞而獲,想讓他們步行走着來這裡賭博,等同於癡人說夢,與虎謀皮。
“拒載”這步棋,絕非龍邵文授意。顧竹軒聽朱鼎發說,嚴鶴齡給臉不要臉,數次讓龍邵文吃癟……他不禁心頭火氣,琢磨出“拒載”這一妙招兒,替龍邵文出氣。
嚴鶴齡想約顧竹軒出來談談,誰知顧竹軒卻三番五次推卻,他好不容易託關係見了顧竹軒的面,顧竹軒卻面孔冰冷,開口便拒他於千里之外。顧竹軒說,“我若強令兄弟們往‘英記莊’帶客,怕是違了兄弟們的本意,讓兄弟寒心的事情,我顧竹軒從來不幹……”嚴鶴齡還想再說什麼,顧竹軒卻已端茶送客,連帶拂袖而去……
嚴鶴齡心急如焚,“賭檯開銷極大,若日日這樣荒廢着,怕用不了多久就會關門。”他知道顧竹軒給黃金榮遞過名帖,與杜月笙有同庚之誼,便請杜月笙出面約顧竹軒吃個便飯,意圖和解。
那夜在“杏花樓”,顧竹軒依舊冷着臉,除同杜月笙稍有說笑外,對嚴鶴齡的再三賠笑視若不見,菜沒上幾道,他就藉口身體不適離去。
嚴鶴齡氣惱了,真想同顧竹軒就此翻臉,“大家同是青幫兄弟,你怎能如此扒我的臉面……”衝動過後便是沮喪,在黃浦灘,誰都知道顧竹軒是“恐怖大亨”,得罪了他,他手下那萬名黃包車伕,隨時都會轉化成殺手去跟人拼命。事實也是如此,因爲開罪顧竹軒而死於黃包車伕之手的人,簡直不勝枚舉。他嘆氣了,“只要得罪了顧竹軒,黃包車就再也不能乘坐,否則隨時都有可能面對黃包車伕突然亮出的刀子……”他失望了,“世間開口求人,竟然是這般艱難。”
氣惱,沮喪,嘆氣,失望之餘,嚴鶴齡突然頓悟,“原來如此……”他連夜去找盛恩頤,請他幫忙約見龍邵文。盛恩頤卻把頭擺得像是個撥浪鼓,“我沒臉,沒臉啊!你的做法,讓我極爲下不了臺!”他說,“鶴齡,你要是跟我拆借些銀子,我二話不說,拆借多少隻管開口,唯獨這件事兒,我真是沒法兒幫你。”他又說:“子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阿文爲人光棍落檻,你想見他,不如親自登門吧!”
“親自登門,那樣豈不是大失顏面?”嚴鶴齡臉色慘白,突覺無地自容,“古訓說,君子當權積福,小人仗勢欺人。”他冷汗如雨,“我的做法,與小人何異?”對龍邵文的冷落,快把他的腸子都悔青了,他深恨自己,“當初爲什麼會有那樣輕浮的表現,那樣的心智,簡直與婦人、幼兒無異……”他想,“人應該知恥且知錯,或許盛恩頤是對的,蚯蚓彎曲自己的身體,爲的是向前伸展,蛇的冬眠,是爲了積蓄能量,保存自身……”他又想,“盛恩頤看似紈絝,實在是深曉屈伸之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似簡單,實則艱難!我應該親自登門,去接受他對我的冷落……”
龍邵文沒有冷落嚴鶴齡,他常去書場聽《三國》,官渡之戰時,曹操爲了迎接袁紹的叛臣許攸,甚至連鞋都顧不得穿,就跑了出去。他無意模仿曹操的做作,只落落大方地接待了嚴鶴齡,一句也不提嚴鶴齡曾對他的冷落。嚴鶴齡更內疚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範得禮早年的豪情勝概,龍虎精神,在三具赤裸的肉體前,早已付之東流。他兩頰飛着不健康的紅暈,雙目清白,眼窩深陷地盯着三個美貌粉頭,“觸他娘,無福消受啊!”
豔若桃花的桃花說,“禮爺,香口福壽膏提提神吧!”
範得禮猶豫了,他從不碰福壽膏。從前販私鹽時,受了刀傷,疼痛難忍,一名兄弟遞上煙槍,想讓他止住疼痛,這名兄弟被範得禮一刀砍翻,他說,“誰要敢再提福壽膏,誰就是居心叵測。”他警告所有兄弟,“這玩意兒害人,萬萬沾不得……”多年過去了,範得禮對這一幕沒齒難忘。
燦若海棠的海棠說,“福壽膏是個好東西,禮爺可以香一口試試啊!保管禮爺像只下山的猛虎……”
柔似梨花的梨花說,“禮爺,我們姐妹好期待呦!”她語調柔嫩,眼神顧盼迷離,真若一枝帶雨的梨花。
範得禮動心了,“黃金浮世在,白髮故人稀,一輩子只顧爭這三寸氣了,卻匆匆白了少年頭,人生不過百年,萬事轉頭便空,到了這般年紀,一生的命運,早已註定了,又何必跟自己置氣,搞得浮生空自忙,卻如那耕牛,忙碌了一生,卻連隔夜草都沒留一口,倒不如做那倉鼠,時有餘糧,落個事事消閒,即便明天被貓抓去,卻是無怨無悔……”他說,“香一口?”
桃花,梨花,海棠都笑了,她們圍了上來,捏腿的捏腿,揉肩的揉肩,敲背的敲背,七嘴八舌着,“吃了福壽膏,鬼神都不敢上身來傍,少壯時的氣勢,馬上就找回來了!”
範得禮吩咐,“找一套煙具來。”
紅旗老幺怒目而視,“禮爺,萬萬使不得啊!記得您從前時常叮囑我們,誰要碰福壽膏,誰就是萬順堂的叛將。福壽膏小吸怡情,大吸傷身啊!”
“老幺忠誠,時刻將我的吩咐牢記於心,現在人心浮世,坦蕩蕩敢仗義執言的君子不多,慼慼小人卻屢見不鮮,難得啊……”範得禮說,“相信你的禮爺吧!我不過是小吸怡情而已,憑我的毅力,福壽膏上不了我的身……”他指着三個粉頭,笑着說,“我不想在暗室之中,對她們虧心。”
“禮爺!”紅旗老幺堅持着,“女人不過如同油鹽醬醋,說白了就是男人生活中的調料,時而輕重不濟地用來調劑一下生活中枯燥的味道,若拿調料當飯吃,傷心傷神呀!”
範得禮本對老幺睡了綠荷而心存一絲不滿,現在卻釋然了,“老幺不過是跟我借用過一味調料,不足爲念也。”
……冷三的眼神已經練到了極致,他說,“狗已經被我盯死了好幾條,世間萬物之主,是人,再過幾天,我就要同人對峙眼神了,總有一天,我的眼神能令所有人發瘋……”
老幺暗想,“狗被你盯死了?觸那,任是什麼牲畜被你栓在那裡不給吃喝,幾天之後也非死不可……”
冷三拿出一套精美的瓷質煙具,煙槍上飾有九龍搶珠,菸斗薄如蛋殼,是以整塊美玉剜成,他說,“這副煙具是當年慈禧太后御用的,價值連城,你送給範得禮吧!就衝這幅煙具,範得禮今後也離不開福壽膏了。”
紅旗老幺垂涎三尺,“真是巧奪天工,我見了都想吸上幾口。怎麼?慈禧老太太也吃福壽膏麼?”
冷三的眼神果真練到了極致,他隨意看了一眼老幺,老幺就感覺到要發瘋,他的眼皮翻起,像是蒙了一層青灰的陰霾天空,居然不見一點瞳仁,看着就嚇人……冷三說,“到了她那把年紀,若不吃幾口福壽膏提神,哪裡來的精神同大太監李蓮英整日鬼混!”
wωw•тт kan•¢ Ο ……範得禮把玩兒着老幺帶回來的煙槍,贊着,“真是國粹!放眼世界,也只有中國人能燒製出這精美的煙槍。”他眼神深邃如海,看到煙槍,仿若看到了爛漫似錦的鴉片煙田,看到了罌粟割出來的白漿,又凝成黑膏。他說,“法國人用罌粟花籽榨油,滋味芳香而甘美,英國人採頡它的果漿用作藥材,救人性命;印度人把它曬乾成餅,隨時取來嚼食提神;而在中國,它便被熬熟之後打成煙泡,塞進了精美的煙槍,成爲禍國殃民的毒物。”
海棠打好了煙泡,要伺候範得禮吸食,範得禮擺擺手,“這幅煙具只是一個擺設,用它來吃鴉片,可糟蹋了好東西……”又說,“吃鴉片並不一定要用煙槍,我早年遊歷新疆,新疆不少胡人都嗜食鴉片,但他們吃鴉片,卻如吃水果,只在罌粟成熟的五月,將罌粟果當做水果般的生食。”他嘆着氣,“吸食鴉片的做法,其實也並非中國人首創,在鴉片的產地南洋羣島,那裡有一傳統,罌粟成熟時,他們便割取果漿,先蒸熱濾渣,再攪拌煮熟,參合打碎的菸草葉,揉成丸狀,取兩頭帶節竹一根,鑽開小孔,置鴉片丸粒於其上,便是簡易的煙槍。”他搖着頭,“國人聰慧,這種吸食鴉片的方法傳入中國後,便有人將之發揚光大,挖空心思琢磨出百變花樣,爲誘人吸食,更是在煙具上大做文章……”他看了老幺一眼,“煙具的做工是日益考究,不但做工精細,金玉爲表,往往還鑲鑽嵌寶,讓人愛不釋手,只爲了把玩兒這副煙具,也要多吸上幾口。”
老幺聞言,汗如雨下,他想,“薑還是老的辣,冷三想用精美的煙具來消耗禮爺的鬥志,怕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範得禮問梨花,“鴉片是什麼味道,同香菸一樣?”
梨花說,“香菸嗆辣,入體胸若滯物。鴉片的味道卻是清香綿甜,入體醇厚酣暢,回味悠長。”
範得禮又問,“吸食之後是什麼感覺。”
海棠說,“全身精力充沛,只覺體格強壯,仿若剛剛嗮過冬日暖陽……”她拋個媚眼,“又如滔滔洪流,若不使堤壩潰決,就憋脹得無法宣泄啊!”
“已經多年沒有那種能使堤壩都潰決的憋脹感了啊!”範得禮青白的雙眼盪漾起春光,自我安慰說,“一次上不了癮吧!”
桃花說,“我時有吸食,不覺得會上癮。上癮的都是那些沒有定力的癮君子。”她臉如桃花般綻開了粉紅,“禮爺會是沒有定力的癮君子,沒人信啊!”
範得禮不再猶豫,他笑着,“來吧!今天就讓爺感受一下慈禧老太太的御用煙槍。”
老幺心裡笑了,“到底還是冷三棋高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