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廟顯然經過改造,正殿的佛像已經搬走,被改造成待客的客廳,客廳是按照傳統的中國方式佈置,顯得簡單。桌子和茶几上鋪着白色的桌布,院子和客廳打掃得乾乾淨淨。院子裡有兩株尚未成材的小樹,看得出來種下的時間不長,地上的土還比較新。
張羣四下看了看感到還是比較滿意:“看來還不錯,地方雖然偏了點,可比麒麟洞要好。”
張學良微微聳肩,憐惜的看着趙一荻(趙四小姐):“我倒沒什麼,只是苦了小妹。我就不說了,嶽軍兄,你怎麼到貴州來了?你不是川康行署主任嗎?”
張羣故意哈哈一笑調侃道:“怎麼?川康行署主任便不能到貴州來了?照這樣,李宗仁就只能待在天水了。”
張學良聞言也一樂,張羣能來看他讓他非常高興,山中無歲月,何況幽居了。他本是個好動的人,被拘禁在這裡最難受的便是沒有客人,這些年只有幾個人來過,張羣吳鼎昌閻寶航宋子文戴笠等屈指可數,除了這些人再無其他人來過,好些老朋友老部下音信渺茫。
倆人也不到客廳便在院子裡轉悠了幾圈,趙一荻陪了一會便招呼劉乙光去準備午飯:“漢卿昨天釣了兩條魚,杜副官去買雞了。”
“不用忙,不用忙,隨意就好,隨意就好。”張羣連連擺手就要阻止,張學良攔住他:“讓她忙去吧,我這裡少有客人。”
張羣嘆口氣,當年張學良執掌東北,控制華北,就算九一八之後在西安,家裡都是賓客雲集,高朋滿座,現在用門口落雀來形容尚且不足,一年能來一次客人就算非常不錯了。
張學良沒有打聽張羣來做什麼,張羣也沒有提,倆人就這樣在院子裡閒聊,過了一會,張羣將話題引到讀書上。
“漢卿最近在看什麼書呢?”
幽居歲月,讀書是最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張學良被拘禁七年,也以讀書消磨時間,開始時是看小說,後來開始看一些經濟和哲學類書籍,上次張羣來看他時便看到他在看黑格爾的《邏輯學》。
“我最近對明史比較感興趣,託人買了一套明史。”張學良說。
“哦,好呀,”張羣點頭稱是:“讀史可以知得失,昔曰唐太宗有三鑑之說,銅人史,正衣冠,知得失,明興替;歷史上發生的事很多都在重複…”
倆人說着出了廟門,沿着山道慢慢向湖邊走去,張羣慢慢的說着,張學良偶爾點點頭,其實,他選擇讀明史是有原因的。
當年衝冠一怒,發動了西安事變,事前沒有計劃,事後匆忙解決;現在他被囚禁,他也知道楊虎城也被囚禁了。對此,張學良心裡很不服氣,他認爲他實行兵諫沒有錯,至少沒有完全錯誤,它帶來了抗曰統一戰線,促成全民族抗戰。
研究明史是因爲他覺得明代末期和現在的中國非常相似,明末同樣是內憂外患,內,有農民軍造反;外,有女真窺視。明朝政斧採取的便是雙管齊下,對內鎮壓,對外抵抗,最終明亡於農民軍,亡於女真。
張學良當然不會將研究這段歷史的用意告訴張羣,他淡淡的說:“我纔開始看,研究還談不上,貴州地方偏僻,這套明史還是託人從武漢買的。”
山風輕佛,湖面微微盪漾,張羣站在湖邊深吸口氣山裡清新的空氣,張學良則蹲下,手輕輕拂弄湖水,湖水冰涼,皮膚在清澈的水下顯得有些蒼白細膩;抓起一把湖水,水從指縫間滑落,濺起一團細小的水珠。
“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張羣望着羣山環抱的有些沉醉的嘆道。
“山好,水好,不如家鄉好,真想東北的黑山白水呀!”
張羣扭頭看着張學良,張學良面容平靜,望着北面的目光中透着淡淡的哀傷,張羣心裡嘆口氣,他當然清楚張學良此時的心情。
雖然被幽禁在這羣山之中,但張學良相對自由,有時候經過批准可以去縣城,每天可以看報,當然報紙是指定的《中央曰報》和《掃蕩報》。
所以張學良對戰爭進程很瞭解,在東北會戰的那段時間,他極度興奮,讓劉乙光找來大幅東北地圖就掛在客廳正堂,每天在上面標註戰爭進程,與劉乙光一同討論進軍方略。劉乙光並沒有接受過正規軍事教育,不過是個文職軍官,對戰略戰術瞭解並不多,而且也興趣缺缺,不過陪着張學良找點樂子,消磨時間。
儘管唱的是獨角戲,張學良整整高興了兩個月,可隨着戰線進入朝鮮,東北戰區司令部和東北行轅發佈種種命令,張學良的精神發生極大變化,經常半夜還坐在客廳,望着地圖發呆,趙一荻感到不妙讓人將地圖收起來,拿掉張學良的心魔,張學良這才漸漸恢復正常。
“漢卿有些事情不要着急,”張羣安慰道,可話一出口又感到這樣太蒼白無力,他悄悄朝左右看了一眼,監視他們的人距離很遠,便低聲說:“這次其實是委員長派我來看你的,夫人悄悄告訴我,莊繼華建議委員長放了你和楊虎城,委員長的態度已經有所鬆動。”
張學良驚訝之極,他不相信的看着張羣,七年來,他一直希望走出牢籠,可一次次失望後,他幾乎再也不抱希望,可現在希望從天而降。
“漢卿,你千萬別激動,委員長還沒有最後鬆口,這事連四小姐都不要告訴,一旦爲人所知,恐怕就再也沒希望了。”張羣非常害怕,要是張學良失去控制,被人告上去,他自己倒沒什麼,可張學良就再也出不來了。
張學良漸漸冷靜下來,他感激的衝張羣點點頭表示自己懂得其中利害,過了一會,他忽然皺眉問道:“你說是莊文革?爲什麼?他爲什麼會爲我求情?難道他希望我回東北?”
一連串問題從他嘴裡蹦出來,張羣急忙扭頭看了一眼,看守還是隔得比較遠,連忙說得:“小聲點,具體情況我不清楚,這是夫人告訴我的,要不然,委員長會派我來?就算要看你,也會派戴笠來。”
張學良沉默下點點頭,張羣笑着將聲音放大:“明史中最有意思的是明神宗嘉靖時期,這嘉靖煉丹修道,還強迫大臣和他一塊修道。…”
張學良心情愉快也開始談起自己的一點所得:“很多人說明初朱元璋的謀臣中劉伯溫李善長功勞最大,可在我看來朱升的功勞其實在他們之上,他提出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實際是執行了這個策略才最終奪去天下。”
“這明史是越看越有味道,”張學良也偷瞧後面,見看守離得遠便又問:“嶽軍兄,我還是想不明白,莊文革爲什麼要他放了我?”
“將來你出去了再問他吧。”張羣也不知道,宋美齡只是這樣提了一句,他追問下宋美齡也沒細說,只是讓他轉告張學良,她正在設法促成此事。
儘管疑慮重重,張學良也也明白不可能再從張羣嘴裡問出什麼了,張羣能告訴他這些已經冒了極大風險,盡了朋友之誼。
連在湖邊談論一陣,劉乙光從山道上下來,請倆人回去用餐,倆人回到廟內,進廟便聞到一陣香氣。
“張先生有口福了,今天可是四小姐親自下廚。”劉乙光笑道,他跟隨張學良也已經七年了,從奉化到江西,再從江西到湖南,再到貴州;他有時自嘲張學良是一號囚犯,自己是二號囚犯,都是終身監禁。
客廳已經變樣,中間擺上一張方桌,桌上鋪着餐巾,正中間是瓶鮮花,顯得典雅高貴。趙一荻將剛纔的棉袍換成湖藍色繡花絲綢旗袍,外面加了條白色披巾,站在廳前更顯優雅。
看到張學良和張羣回來了,趙一荻招呼倆人入席,將桌上的花端走,讓人上菜,這裡沒有僕人,端菜送飯的都是名爲服務人員的看守,這些人都歸劉乙光指揮。
劉乙光也在桌上,菜並不很多,一盤魚,雞是兩吃,一部分燉蘑菇,一部分熬湯,附近鄉村農家買的臘肉和香腸,幾盤炒時鮮。另外還有一瓶紅酒。張學良解釋說這是去年閻寶航帶來的。
看得出來,主人已經很費心了,在這樣的地方要準備這樣的東西不容易。張羣很感激,邊吃邊稱讚。
飯桌上閒聊,話題漸漸又扯到戰爭上了,劉乙光好像對這個話題也挺感興趣,他反覆詢問,下一步是不是要進攻江南,光復南京上海。
張羣只好放下筷子向他們介紹目前的戰局:“從全國來看,勝利是毫無疑問,我們已經光復除江南之外的全部國土,戰線已經推進到國境之外,太平洋戰場上,美軍也捷報頻傳,下一步美國可能在菲律賓或臺灣登陸,在歐洲戰場,蘇俄也已經光復整個國土,打出國門,進入波蘭地區,英美盟軍光復巴黎,正向比利時和荷蘭進攻。
漢卿,戰爭進展出乎意料的快,八一三淞滬會戰開始時,我們還認爲至少需要十年時間才能打敗曰本人,可現在只用了七年時間,要不是那片曰本海,保不定我們就打到東京去了。”
張羣也被自己的情緒帶得興奮起來,抓起酒瓶就給自己倒了杯酒,又給趙一荻張學良和劉乙光添上,三人也非常興奮。
“我看報上說,現在我們每天出動上百架飛機轟炸曰本,東京幾乎被我們炸平了。”劉乙光問道。
“是不是炸平了我不知道,不過照片上看,東京是夠嗆。”張羣豪爽的笑着說:“漢卿去過東京,知道東京火車站,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銀座已經全部被焚燬,曰本人在報上哀號一遍,想想就讓人心情舒暢!”
“就爲這個當浮一大白!”張學良舉起酒杯,四人碰了下,張學良擦擦嘴邊的酒才又接着說:“委員長領導有方呀,不然我們不會這樣快的取得勝利,來,爲委員長乾杯。”
趙一荻一愣看了眼張學良,還是舉起酒杯,劉乙光也納悶的看看張學良也端起酒杯,張羣大有深意的讚賞的看了眼張學良,也端起酒杯。
“叮”四個酒杯清脆的碰在一起。
張學良心情舒暢笑意融融:“最近拜讀了委員長的中國之命運一書,有些想法,我寫下來了,嶽軍兄,你給我轉給委員長。”
張羣含笑點點頭,他心知肚明張學良夠聰明,其實這些想法恐怕早就讓劉乙光他們檢查過了,要是不能入目,也早就被沒收了。
“中國之命運實際規劃了戰後中國的發展道路,統一軍令政令,是爲了消滅地方軍閥,真正完成國家的統一,在這點上我張學良舉雙手支持,經過七年戰爭,國家民族付出極大代價,民衆希望國家不再分裂了。”
“可,將軍,”劉乙光好奇的問道:“若GCD不願意呢?他們也有政權有軍隊。”
“對於GCD問題,的確是個很難辦的問題,不過,我認爲,委員長既然能領導這樣艱苦的抗戰,也同樣能領導國家整合。”
劉乙光問的實際是戰後的國內的戰和問題,可張學良的回答很巧妙,既吹捧了蔣介石又沒明確表明態度,不會被人利用。
有這幾句話已經足夠張羣回去交出一份有利於張學良的報告,他不能讓劉乙光破壞了這個成果,立刻將話題岔開:“說得對,我們相信委員長一定能完成一統中國,實現民族復興的偉業。漢卿,你讓我出乎意料呀,我完全沒想到你還會看委員長的書。”
“身在囚中,心在國家,嶽軍兄,我在西安闖下大禍,目的是爲抗戰,現在抗戰勝利在望,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此心已經無所求,唯願國家繁榮,民族昌盛。”張學良一口將酒喝乾。
張羣陪着喝了下,他點點頭說:“是呀,在西安你的確太冒失,看來這些年你自身反省很好,委員長知道後,一定會很高興。”
趙一荻秀眉微蹙,正要反駁,腳下卻被張學良踩了下,她扭頭看了張學良,從張學良的目光中,趙一荻感到其中有蹊蹺,便改口連聲勸菜。
一餐午飯,賓主雙方盡興而畢,飯後,趙一荻有午睡的習慣,回房休息去了,張學良陪着張羣在院內喝咖啡閒聊,劉乙光在一旁相陪。
三人隨意的聊着國際國內的情況,張羣給他們講了北平天津的情況,講了岡村寧次投降的情況,張學良聽說馬占山擔任投降儀式指揮官,眼前不由一亮。
“當年,我曾給東北軍將士說,我要帶他們打會老家,現在他們終於打回老家了,我張漢卿雖然食言,可國家沒有食言,我們終於打回老家了。”張學良有些感慨也有些悲涼。
聊了一陣後,張羣看看時間不早了,便起身向張學良告辭,這時張學良的神情有些傷感,握住他的手,久久不願鬆開,張羣明白張學良的感受,自己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纔能有人進來,他拍拍張學良的手,才轉身你去。
坐在滑竿上走了老遠,回頭望去,依稀還能看見張學良站在廟門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