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之間, 這場大雨落遍了整個上海。
大雨擊打着窗外沉默的綠意。
樹木被雨水侵襲着, 卻挺拔、堅毅,一如往常。
方纔仍是百般難解的燥熱,現下已是沁入骨髓的冰冷。
葉楚沉思片刻,開口:“伯母, 那份文書能讓我看看嗎?”
萬儀慧點頭。
她快步走到櫃子旁, 在裡面翻找着。
爲了不讓旁人看到, 這份文書一直壓在箱子的最底下。
再次翻出文書時,萬儀慧的回憶被勾起。
那些紙張已經泛了黃,難以名狀的情緒涌上心頭。
她嘆了口氣, 斂起神色,不再去想, 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日後的事情。
葉楚接過文書。
她的視線緩緩下移, 上頭有陸宗霆的簽名。
葉楚一驚。
前世她在督軍府的時候, 曾見過陸宗霆的字。
這上面的字竟同他的字跡別無二致。
難道說陸宗霆當年確實許諾會娶莫苓爲妻嗎?
葉楚知道,莫清寒處處針對葉家的原因, 除了董鴻昌的授意以外,還有莫苓這層關係。
這證明這份文書在前世就已經存在了。
但是,他們前世詢問陸宗霆時, 他爲何會對此毫無記憶?
這其中又有什麼蹊蹺?
見葉楚臉色不對,萬儀慧忙問:“怎麼了?阿楚。”
葉楚:“伯母,有沒有人接觸過這份文書?”
“自從我回到上海後,就將文書妥善保管起來。”萬儀慧想了想,“一直放在這裡, 從未動過。”
萬儀慧的話驗證了一件事,不可能有人在這上面做手腳。
如果當年莫苓確實拿到了做妾文書,她和莫清寒都認爲他們本來應該是陸家人。
那麼這份文書的真假,只有一個人能證明。
葉楚思索一番:“我能帶走這份文書嗎?”
萬儀慧點頭:“莫清寒的目的應該就是這份文書,若是你們有用處,便拿去吧。”
“事關重大。”葉楚說,“這件事,伯母要繼續保密。”
葉楚的神情嚴肅。
萬儀慧一字一句,極爲肯定:“阿楚,我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伯母,你放心。”葉楚握緊了萬儀慧的手,“這一次,我會保護好葉家。”
她的眼前又重現出了前世的場景。
隨着葉家人的死亡,莫清寒卻仍舊沒有放棄追殺葉楚。
她在上海灘四處逃離,卻尋不到一個安身之所。
那時的黑夜,漫長得彷彿看不見盡頭。
直到她遇見了陸淮。
這一生,葉楚要彌補前世的遺憾。
她不但要查出當年的事實真相,也絕不容許莫清寒傷害葉家人半分。
萬儀慧的鼻子一酸。
眼角落下淚來。
這個秘密已經藏在她心中多年,終在今日開口說出。
這件事便好像一個揮散不去的陰影,始終糾纏着她,令她夜不能寐。
萬儀慧當年瞞下這件事,是爲了葉家的安危。
她從來沒有想到,竟爲他們留下了這樣的後患。
若是無法躲過。
這些後果,就讓她一個人承擔罷。
……
南京。
政府大樓。
戴士南低頭翻看着文件,他的眉目緊鎖。
近日事務繁忙,戴家又有瑣事纏身,漢陽那邊已經很久都沒有消息傳過來。
董鴻昌培養了他很久,難道會讓他成爲一顆棄子嗎?
但是他知道,莫清寒在董鴻昌的身邊更久,前陣子,手中的權力卻被架空了。
全國各地範圍內的特工站,戴士南暫時沒有去聯繫他們。
而戴士南在南京埋伏的這段時間,陸宗霆告訴他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訊息。
但陸宗霆卻一直在強調一件事,讓他繼續執行迷霧計劃。
他難免懷疑。
如果再無所作爲,漢陽那邊是否會放棄自己?
戴士南的思緒沉沉,在長久的潛伏中,情緒愈發壓抑了起來。
這時,電話忽的響了。
戴士南迴過神來,他的視線落在黑色電話上。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那會是誰打過來的電話?
難道陸宗霆掌控了什麼新的情報嗎?
又或者是漢陽那邊有了消息?
電話鈴聲響了三下。
在悶熱到彷彿滯連的空氣中,一切的聲音,都顯得漫長又刺耳。
戴士南接了起來。
那頭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戴司令,我是廣益書局的人。”
戴士南眼睛一眯。
他記得很清楚,這陣子,自己不曾同廣益書局的人打過交道。
但戴士南清楚一件事,這個電話必有蹊蹺。
即便他沒有回答,電話那頭的人卻在繼續開口。
“您前幾日訂的書已經寄到了。”
戴士南瞭然:“我知道了,今天中午就會過去拿。”
爲了防止旁人發現,他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戴士南看向腕錶,午餐時間恰好到了。
他不急不忙地走下樓,開車離開了政府大樓。
方纔這通電話是在傳遞一個訊息。
戴士南等了這樣久,董鴻昌終於再次聯繫他了。
廣益書局是南京一個有名的書店。
潛伏在真正的戴士南身邊時,曾見到他去過幾回。
因此,董鴻昌選擇了這個地點,是爲了確保萬無一失。
想着想着,汽車已經開到了廣益書局的門口。
戴士南下了車,走進書店。
夏末的陽光依舊熱烈,空氣中浮着細小的塵埃,又輕又薄。
彷彿融化在輕淺霧氣中一般。
現在已是午餐時間,書店裡沒有什麼人。
戴士南不經意地掃視着。
他的視線與一個店員對上。
店員認出了他的臉,露出微笑:“戴司令,您來了。”
戴士南沉聲問:“我訂的書到了嗎?”
店員點頭,隨即找出一個包裹來。
“戴司令,這是您的書。”
戴士南知道這人本就是廣益書局的店員。
他們不曾在此安插新的人,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這個包裹是有人用他的名義定下的,目的只是爲了將一個消息傳到他這裡。
戴士南站在書店裡,拆開了包裝。
書的原貌展露出來。
他信手翻了一下,彷彿是在確認。
很快,戴士南夾着書,慢步離開書店。
店員擡頭掃了一眼,能看到書的封面上寫的是英文字。
戴士南神情淡然,朝着車子走了過去。
即便有人看到了他在廣益書局出現,這種行爲也沒有可疑之處。
戴士南的汽車停在路口,他坐進車中。
車窗外面傳來了一些聲音。
蟬鳴聲、喇叭聲、說話聲……各種聲響落進車子裡,都是細碎又平靜的。
戴士南這才認真看起那本書來。
那是一本英文小說,《The Riddle of the Sands》。
厄斯金·柴德斯寫的沙岸之謎。
中文譯本尚且還沒有出。
戴士南在報紙上看到過介紹,他記得,這本小說講的是間諜的故事。
他面色不改,眼底一沉。
戴士南翻開了那本書,發現了裡面的秘密。
書中夾着一張書籤。
戴士南的手停下,拿起了書籤。
那只是最普通不過的書籤,素白的底子,墨綠的印花,沒有任何字。
但那張書籤擱在190頁。
戴士南已經明白了董鴻昌想要傳遞的消息。
他又一次接到了新的任務。
策反190號特工。
罌粟。
戴士南驅車離開。
在夏日的南京,道路滾燙極了,好似被澆了一層熱油。
但每一個特工只能保持着冰冷沉默。
戴士南心想。
看來,他必須去一趟上海了。
……
罌粟接到了一個來自南京的電話。
戴士南要求見面。
前陣子,陸淮和葉楚的訂婚宴上,他們才見過。
爲何在短時間內,戴士南又有見面的計劃?
罌粟不由得記起了那一天。
她向假的戴士南表達了自己的忠誠,目的是取得他的信任。
或許那日的行動已經奏效了。
但罌粟知道,這一次的見面,只能更爲謹慎了。
她去了戴士南在上海的私宅。
罌粟沿着熟悉的路,走進那間宅子。
夏天的熱浪迎了上來,洶涌、猛烈。
不知怎的,卻更加令人無法呼吸。
戴士南坐在一個房間裡。
桌上沒有任何東西,簡簡單單,乾乾淨淨。
罌粟在他對面坐下來:“戴長官。”
戴士南擡頭:“罌粟。”
他擡起手,手指不經意地敲了一下桌子。
罌粟早已和他見過好幾次。
這個假的戴士南,一舉一動都模仿得極爲相像,足以亂真。
罌粟:“戴長官,我已經很久沒有接到任務了。”
她的意思是在詢問戴士南是否有新的任務。
“不急。”戴士南說,“今日找你過來,是有別的事情。”
罌粟沉默地望着戴士南。
這段時間,上海特工總站的人一直在給她傳遞消息。
戴士南沒有聯繫上海特工站。
而站長換了人的事情也已經被封鎖,不會傳到他耳中。
罌粟認爲,他不和特工站的人打交道,是不想暴露自己。
起碼在迷霧計劃結束以前,他必須留在南京。
戴士南開口:“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特工。”
這些天,戴士南接到的唯一一個任務,是策反罌粟。
他遲遲無法給董鴻昌新的消息,漢陽那邊已經沒了耐心。
這意味着策反的任務,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否則他會失去董鴻昌的信任。
罌粟:“戴長官的救命之恩,我沒齒難忘。”
她雖面色冷淡,但感激之情卻溢於言表。
戴士南的視線落在罌粟身上。
真正的戴士南用心培養過罌粟,同時,她也是迷霧計劃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他決定賭一把。
賭罌粟對戴士南的忠誠。
賭她是否願意爲了戴士南,放棄曾經的立場。
戴士南的聲線平靜:“如果有一天,我的立場轉變了……”
罌粟一怔。
她曉得,她不能表現出鎮定,當戴士南提出這種事情時,慌亂才應該是最正常的反應。
戴士南觀察着罌粟的神情。
他和190號特工相處以來,頭一次看見她的慌亂。
罌粟訓練有素,情緒從不外露。
他想,她沒有騙他。
戴士南問出了下半句:“你會怎麼做?”
他的語氣淡淡,彷彿這只是一件尋常事。
罌粟沉默半晌。
只要戴士南開口講出這句話,證明她先前的所作所爲已經讓他相信,自己不曾懷疑過他的身份。
罌粟彷彿猶豫了片刻,才下定決心。
“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戴長官救了我的命。”
她擡眼看向戴士南,目光堅定。
她的視線直直落向他的眼底,帶着一如往常的信任。
在滿室陽光中,響起了罌粟的清冷聲線。
“北平特工站,調到上海行動……”她說,“戴長官從未對我的能力有半點懷疑。”
“戴長官一手栽培我,我纔有了今天。”
罌粟頓了頓,再次強調了一句話。
“戴長官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
她所言種種,都是真實的。
但那些話,只是說給真正的戴士南聽的。
只願方纔這一番話能夠讓他卸下心防。
戴士南心口一鬆,卻依舊沒有放鬆警惕。
“190號特工罌粟。”
“現在,我要給你下達一個任務。”
罌粟已經有了預感。
對於那個任務,她心中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但是,罌粟只能選擇沉默,等待着戴士南的開口。
戴士南的手放在桌上。
這張桌子看似平平無奇,但厚度卻很大,其實隱藏着一個箱子。
桌子中間是一條平整的縫隙,整個箱子,從中間緩緩打開。
裡面的東西現出了全貌。
一把全新的狙.擊槍。
戴士南的聲音低沉萬分。
好像是在沉悶地敲擊着空氣,一下又一下。
“這把槍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罌粟的嘴脣抿成了直線。
她曉得了這項任務的目標,但關鍵人物會是……
口頭上的承諾不一定是真的,這種事情,戴士南見的多了。
他必須要讓罌粟用她的行動來證明她的忠誠。
“今天晚上八點,陸宗霆會出現在華懋飯店。”
罌粟的目光沒有離開戴士南。
他的面容嚴肅,語氣認真,不似作假。
“罌粟,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緊接着,戴士南的手離開了箱子。
也遠離了那把槍。
他離着槍有一段安全距離。
確保了罌粟此刻不會受到任何生命威脅。
而那把狙.擊槍就放在那裡。
放在一個罌粟觸手可及的地方。
戴士南:“你可以選擇殺了我。”
“又或者……”
“接下這個任務。”
盛夏蟬鳴聲聲,房間裡卻只有寂靜。
燥熱的空氣落進了屋子裡的每一處角落。
罌粟的視線落在那把槍上。
陽光在黑色槍口上閃爍着,卻化成了冰冷的寒意。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