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光毒辣, 風中攜着陣陣悶熱之意。
街道被陽光照得發白, 熱氣灼灼。
車子從一座私宅駛出,緩緩地朝某個地方開去。
車中坐着的是易了容的葉楚。
葉楚要去的地方是金刀會的一個香堂。
暑氣漸濃,一片滯沉。
車子穿過寂靜長街,停在了香堂門口。
車門打開, 葉楚從車裡下來, 走進了香堂。
此時, 香堂中還來了一名客人。
那人正是莫清寒。
自從上次在小巷中看見葉楚後,莫清寒就起了疑心。
莫清寒發現她身手極好,但處處隱瞞。
他懷疑葉楚的身份, 卻並不能確認她到底是誰。
爲了一探究竟,這幾日莫清寒都會來這處香堂。
若是巷子中的那人再次出現, 莫清寒會親自上前試探。
當葉楚走進香堂的時候, 沒有見到可疑之人。
莫清寒恰好走開, 兩人並未遇見。
此時,香堂裡的窗簾拉緊着, 將吹起的熱風阻隔在外。
先前,葉楚去過佘佩安的房間,自然知道要怎麼過去。
葉楚步子一拐, 穿過走廊,佘佩安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
走廊兩側開着窗,熱風捲起窗簾,呼呼作響。
行至到走廊一半時,葉楚腳步忽的一滯。
不過下一秒, 她又重新邁開了步子。
葉楚察覺到背後有人在跟着他。
他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似乎想要做些什麼。
葉楚眉頭微微一皺,不知那人是何意。
葉楚繼續向前走去,而那人卻加快了步子。
那人彷彿刻意發出聲響,就是爲了讓她發覺,有所警惕。
沒過多久,葉楚意識到背後那人出了手。
他握緊拳頭,直接朝着葉楚打來。
葉楚閃躲避開,身子立即轉了過來。
葉楚對上那人的視線,那人的面容清晰地映入她的眼中。
偷襲她的人是莫清寒。
這時,外頭的風忽的大了起來,吹起簾子。
下一秒,風瞬間歇了,窗簾落下,安靜地垂着。
莫清寒眸色一動,這樣的情景他曾經見過。
在去北平的那列火車上,他進了葉楚的車廂,藉機威脅她同自己一起離開。
莫清寒忽的笑了笑,他故意用那時的招式試探眼前這個人。
莫清寒步步緊逼,葉楚不得不同他交手。
如當時那般,莫清寒次次攻擊葉楚的要害,不曾留情。
葉楚也提高了警惕,全力應對。
兩人交手得越久,莫清寒心中的懷疑也越發清晰。
他確定眼前這人,正是葉楚。
儘管葉楚做了易容,但是莫清寒不會猜錯。
從窗戶透進的熱氣漫進走廊,兩人的額間皆沁出了薄汗。
葉楚自然察覺到莫清寒的心思,他使出相同的招式,自然已經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此時,走廊寂靜,只有兩人在場。
若是金刀會的人走到這邊來,看到他們,定會心中起疑。
莫清寒是個瘋子,可葉楚不想被他連累。
思及此,葉楚手下的力道越是重了幾分。
莫清寒發覺葉楚的意圖,卻不想讓她如願。
下一秒,兩人同時拔槍,對準了對方。
葉楚拿槍抵着莫清寒的心口,而莫清寒的槍口指着葉楚的腦袋。
此情此景,和當初在火車上的一樣。
莫清寒雖被槍抵着,但是他的面色自若,極爲鎮定。
走廊忽的落下一聲輕笑。
莫清寒開了口:“葉楚。”
葉楚不答,反倒是將槍抵得更緊了些。
莫清寒又問:“你爲什麼和佘佩安走得這般近?”
此時,莫清寒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葉楚也沒必要和莫清寒虛與委蛇。
葉楚沒有回答莫清寒的問題,倒是反問他:“你不是也和閔爺在合作嗎?”
莫清寒心中清楚,陸淮和葉楚已經知道了他和閔爺之間的事。
莫清寒也不再遮掩:“你和陸淮一定有什麼計劃罷?”
陸淮和金刀會或許會起衝突,然後,陸淮就會對金刀會出手。
如果金刀會出了什麼問題,莫清寒決定坐收漁翁之利。
葉楚看了一眼莫清寒。
莫清寒看到葉楚的神色,冷笑一聲:“我不會將你的身份說出去。”
葉楚似笑非笑:“你在漢陽監獄的事,也不會有人知道。”
莫清寒想要次次佔上風,但是葉楚每回都會堵住他的話頭。
葉楚這話一出,莫清寒自然知道陸淮他們手上有自己的檔案。
儘管他來上海之前,監獄裡的檔案已被銷燬,但是陸淮當時在漢陽監獄拿走過備份。
這時,走廊那邊響起了腳步聲,由遠及近。
葉楚和莫清寒對視了一眼,立即收回了槍。
當那人看到他們的時候,兩人已經恢復了正常。
彷彿只是偶爾經過的陌生人。
那人並未起疑心,他看見葉楚後,腳步停下。
那人開口:“陸愉,佘姐讓你過去。”
葉楚應下,那人轉告完就離開了。
一旁的莫清寒聽到了陸愉這個名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他目光清冷,眸色深淺不明,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葉楚剛要離開,莫清寒忽的叫住了她。
“前些天你訂婚了……”
葉楚的步子一凝。
“今日就收下我的祝福罷。”
即便他們從未邀請他。
莫清寒的聲音落下,語氣平靜,波瀾不驚。
葉楚回過頭,看向他。
她淡淡地回了句:“多謝。”
葉楚說完後,不再看莫清寒一眼,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待到葉楚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時,莫清寒才轉身離去。
莫清寒的眼底一片陰沉之色。
盛夏的陽光,似乎從來沒有落到他這裡。
……
葉老太太講了葉家的往事後,葉楚覺得有必要讓葉家人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莫清寒。
莫清寒心思歹毒,必須讓葉家人遠離他。
但是葉楚會隱瞞一部分事情,董鴻昌就是林欽的事實,葉楚不會透露。
因爲迷霧計劃極其隱秘,其中牽扯到了董鴻昌和陸宗霆。
爲了計劃順利進行,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這日,葉楚把葉家人召集在一起。
葉楚先開了口:“公董局的莫委員居心不良,我們要多加註意此人。”
蘇明哲皺眉道:“行政委員莫清寒?”
蘇明哲神情嚴肅:“阿楚,他是否做了什麼事?”
蘇明哲清楚,葉楚定是知道了什麼,纔會說這樣的話。
葉楚點頭:“先前上海灘中毒案件,莫清寒就是幕後黑手。”
蘇明哲一怔。
當時上海灘發生多起中毒案件,人心惶惶。
後來,巡捕房對外宣佈,寒塔寺的淨雲大師是幕後黑手,淨雲被收監入獄。
爲何此事牽扯到了莫清寒?
葉楚看清了蘇明哲的神色,解釋道:“淨雲確實參與了下毒,但這一切都是莫清寒的授意。”
“姓莫的極爲狡猾,隱在幕後操縱,事情敗露後,卻不影響他分毫。”
“所有證據都指向淨雲,與莫清寒沒有任何干系。”
葉楚不能告訴他們,莫清寒就是容沐。但是要讓他們清楚,莫清寒歹毒的面目。
葉奕修極爲震驚:“姓莫的倒是隱藏得極好。”
蘇明哲冷笑了一聲:“這樣說來,他成爲公董局的行政委員,定也是別有居心。”
葉楚點頭:“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我們不能放鬆警惕。”
葉楚聲線微冷:“你們也看到了,如今葉家並不平靜。”
幾人沉默。
他們想起了葉老太太說的話。
多年前,葉家發生的那一件事,猶如一層陰影,籠罩在每個人的心上。
葉老太爺本要與林兆安一同去送貨,因爲意外,林兆安因爲反動的罪名被捕……
之後,林兆安的兒子失蹤,至此失了音訊……
世事無常,不知何時,那些隱在暗處的人,就會伺機而動。
如今是多事之秋,葉家不應該再多生風浪了。
蘇明哲點頭:“有任何可疑的人出現,我們都要萬分小心。”
葉家人散去了,葉楚沉思。
她注意到,方纔她提到莫清寒的時候,萬儀慧的神色有幾分異樣。
雖然她垂着頭,立即遮掩了情緒,但是葉楚仍然察覺到了。
爲何萬儀慧會有這樣的反應?難道她知道什麼事情?
葉楚決定去找萬儀慧,問個清楚。
萬儀慧怔怔地坐在房裡。
方纔葉楚提到了莫清寒,聽到莫這個姓,她的心驀地一涼。
那些令人不安的過往,再次向她襲來。
她想起了莫苓。
想起了莫苓在夢裡質問她的情形。
想起了那份如今還在葉家的做妾文書。
暗藏心底的記憶重重壓了過來,帶着不可預知的危險氣息。
窗外是燥熱的空氣,蟬鳴聲隱在墨綠樹影裡。
明亮的陽光照入,屋內卻彷彿沉入了陰冷之中。
萬儀慧憂慮重重,臉色有些灰暗。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丫鬟的聲音傳來:“太太,二小姐來了。”
萬儀慧怔了幾秒,隨即收回了思緒。
葉楚走了進來,在萬儀慧身旁坐下。
她細細看了萬儀慧的臉色,眉頭皺起。
葉楚開了口:“伯母,你看上去臉色很差,方纔你在想什麼?”
萬儀慧沉默了一會,作了一個決定。
萬儀慧看向葉楚:“阿楚,有一件事情藏在我心裡很久了。”
葉楚凝神聽着。
萬儀慧:“你方纔提到莫清寒,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
葉楚忽然問了一句:“那人是否也姓莫?”
萬儀慧一怔,然後,她點了點頭,開了口。
“她叫莫苓。”
葉楚眯了眯眼,她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猜想。
萬儀慧:“那一年我去了南京,在火車上遇到了莫太太。”
“莫太太懷着身孕,孤身一人……”
葉楚敏銳地捕捉到一點,立即問道:“她懷孕了?”
萬儀慧點頭。
葉楚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
莫苓,就是莫清寒的母親。
葉楚繼續問道:“她有沒有提過,她去南京做什麼?”
萬儀慧:“她好像是去南京找她丈夫的,其他事情她沒有多說。”
葉楚思索,莫非莫苓是去南京找陸宗霆的?
萬儀慧的聲音繼續響起:“之後,我下了火車,我有事先離開,丫鬟拿着我的行李箱。”
想起當時的場景,萬儀慧眸色暗了下來。
“丫鬟把行李箱交給我,箱子打開時,我才發現……”
“箱子拿錯了。”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哀傷,神情愈加黯淡。
葉楚察覺出不對勁,爲何事情這般巧合?
但是葉楚沒有再想,她輕聲問道:“伯母,箱子裡有什麼?”
萬儀慧臉色蒼白了幾分:“阿楚。”
“我從未想過,箱子裡會放着這樣一份東西。”
這份東西,就像一個燙手山芋,她拿出去不是,藏下來也不是。
無論怎麼處置,彷彿都有着極大的隱患。
葉楚擡眼看她。
萬儀慧緩緩開口。
“箱子裡放着一份做妾文書。”
聲音極輕,卻清晰地落進葉楚的耳中。
葉楚心下一驚。
萬儀慧接着開口:“文書上寫着莫苓和陸宗霆的名字。”
葉楚沉默。
萬儀慧慘笑了一聲,笑容淒涼。
“當時陸督軍剛剛上任,他又與督軍夫人極爲恩愛。”
“這份文書若是拿出來,不知會給葉家帶來怎樣的災難?”
這份文書竟牽扯到了陸督軍,她知曉了這樣的秘密,若是處理不當……
將會連累整個葉家。
她的聲音幽幽響起:“阿楚,我藏下了這份文書。”
“爲了葉家,我不得不這麼做。”
萬儀慧的手微微顫抖,極力按捺心中的不安。
葉楚握着萬儀慧的手,安慰她:“伯母,我們都不願意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
她曉得萬儀慧的心思。
陸家勢大,當時情形又極爲敏感,葉家無意牽扯到這件事情中來。
站在萬儀慧的角度,她不希望葉家出事,只能藏下文書。
萬儀慧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
萬儀慧開口:“之後,我一直派人去找莫苓,想問清楚當時的情況。”
“可是,始終找不到莫苓的蹤跡。”
葉楚問了一句:“那份文書,如今在哪裡?”
萬儀慧輕聲道:“還留在葉家。”
葉楚思索,若是莫苓想成爲陸宗霆的妾室,她必定想拿回這份文書。
那麼,多年來莫苓爲何不來葉家找萬儀慧?中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萬儀慧握緊葉楚的手,聲音愈加低了:“阿楚,有時候我會想,我當時是不是做錯了。”
“如今葉家這麼不平靜,是不是莫苓向葉家尋仇了?”
葉楚嘆了一口氣:“伯母,你不要多想,這些事情與你無關。”
箱子拿錯,文書留在葉家,這本不是萬儀慧所願。
況且,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們再執着於過去,也毫無意義。
萬儀慧沉默不語。
葉楚沉思,問道:“當時,與你一同去南京的是誰?”
有一件事情她想不明白,想再仔細問問。
萬儀慧輕聲道:“是我的丫鬟鄧宛。”
葉楚:“我有些事情想問問她。”
萬儀慧喚鄧宛進來。
鄧宛來到她們面前:“太太,二小姐。”
葉楚問道:“你還記得,當年你隨太太去了一趟南京嗎?”
“當時火車上有一位莫太太。”
鄧宛思索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記得。”
葉楚看向她:“當時箱子怎會拿錯?”
鄧宛一邊回想,一邊開口:“下火車的時候,我遇到了莫太太。”
思緒飄遠,畫面逐漸展現。
“有個人撞到了我們,我們的箱子都掉在了地上。”
“箱子長得很像,我們就是在那時候拿錯了。”
鄧宛極爲自責:“太太,對不起。”
氣氛沉悶,錯誤已經造成,再去指責已經於事無補。
鄧宛忽然想起了什麼,開了口。
“太太,我記起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否和莫太太有關。”
萬儀慧和葉楚看向她。
鄧宛:“有一回,太太您有事離家幾日。”
“我留在宅子裡,無意間在宅子附近,看見一個人的背影。”
“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我一時不記得在哪裡見過。”
“待我記起的時候,纔想起那人的背影有幾分像莫太太。”
鄧宛繼續說道:“我並不確定,便立即追了上去,但那人已經不見了。”
“我想興許是我看錯了,便沒有把這件事和您講。”
萬儀慧怔怔地坐在那裡,喃喃道:“她竟來找過我……”
……
十五年前。
莫苓到了南京,才發現箱子拿錯了。
她在南京督軍府門口望着,手中沒有做妾文書,只能悻悻離開。
後來莫苓生下了莫清寒,她攢夠了錢,去了上海。
有了那份文書,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進入陸家。
莫苓到了上海,前往葉家。
時至早春,陽光乾淨明亮,巷角覆上了青翠的綠意。
行至葉家,莫苓走上前,開了口:“我找葉太太。”
守衛擡眼看她,見她極爲眼生,眼中帶了警惕 :“你是誰?”
莫苓沉默。
莫苓停頓了幾秒:“葉太太拿了我的東西,我來找她拿回我的東西。”
她的手捏着衣袖,衣袖起了褶皺,指尖泛着蒼白。
守衛打量了莫苓幾眼,見她穿得普通,根本不像是葉家的親戚。
守衛嗤笑:“你騙誰呢?葉太太怎會拿你的東西?”
旁邊的人搭腔:“她定是來葉家行騙的,不要理她。”
莫苓急切地開口:“我確實找葉太太有事。”
她一定要拿到文書。
守衛臉色一沉:“你快點離開,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他心裡已經認定了這女人是騙子,語氣愈加兇了。
無奈之下,莫苓只得離開了葉家宅子。
臨走前,莫苓看了一眼葉家大宅,眼裡流露出深深恨意。
爲何葉太太不見她?難道她不想把文書還給自己?
這一切是否是她的授意?
莫苓攢緊了手,指甲嵌進掌心,尖銳的疼痛漫了上來。
半晌,莫苓轉身離開,身影遠去。
……
十五年後。
葉家大宅。
隨着夜幕沉重降臨,外面響起了悶雷聲聲。
葉楚和萬儀慧相視無言。
寂寂黑暗中隱藏着遺憾、懊悔、以及錯失的真相……
葉楚沉思,看來莫苓確實來找過萬儀慧。
雖不知爲何她沒進葉家,但是事情已經過得太久,真相不得而知。
其餘事情已經明瞭。
莫清寒接近葉家,就是爲了拿回那份做妾文書。
但是,葉楚還有一點不明白。
莫苓手裡分明有做妾文書,但前世她和陸淮問過陸宗霆,他並不清楚莫清寒的事情。
這其中是否又隱藏了什麼秘密?
真相被遮掩在霧氣之後,迷霧浮沉,重重籠罩。
大雨傾盆而下,風雨聲裹挾着黑暗,往房間裡砸進來。
她們不會知道。
從始至終,莫苓和萬儀慧的相遇本就是旁人的設計。
在這一場最精巧不過的棋局中,任何一顆棋子都是可以犧牲的。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