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粗糙油膩的杉木矮桌上,正中擺着一大盆熱氣騰騰的抓羊肉,兩個粗瓷大碗並在一起,高樸雙手託着一個巨大的黑陶酒甕,右手一傾,淡黃色的水酒嘩嘩地倒滿了兩個大碗。
“李嘯,幹了!”
“幹!”
高樸李嘯二人舉起酒碗,輕碰了一下,分別一仰脖,便將粗瓷大碗中的水酒一飲而盡。
李嘯抓起黑陶酒甕,給兩個大碗中續酒。
“滿上,滿上,今天俺心裡實在高興,一定要喝個痛快!”高樸笑着抹了把嘴邊和鬍子上的酒水。
兩人又連幹三大碗後,方開始用手抓羊肉吃,高樸吃得興起,全無半點官樣,他一手端碗喝酒,一邊張嘴將沾滿油膩的手指吮吸乾淨,吮得滋滋有聲。
高樸這般熟絡不見外的舉動,讓李嘯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放鬆。在又與高樸喝了幾碗後,李嘯以一種不經意的口吻問道:“把總,卻不知這次中屯所招哨騎,要招多少人?”
高樸的紫色臉皮,已經頗有些泛紅,他油光閃爍的右手食指,斜斜地指着李嘯說道:“李嘯你怎麼問起這個?好,俺告訴你,上頭給的哨騎隊總名額是30人,每名哨騎月銀2兩5錢,已招了2天了,他孃的,來的人倒是不少,有本事卻是不多,俺到現在,也只挑中了10來人。”
李嘯哦了一聲,又問道:“方纔我來時,畢濟對我說,讓我們自着盔甲馬匹再入校場應試,莫非應試這夜不收,還一定要自帶盔甲馬匹不成?”
高樸冷笑了一下,將碗中殘酒飲盡,然後說道:“李嘯,俺看出來了,你這人心思頗細。俺跟你實說了吧,現在我中屯所極缺糧餉,根本供應不起馬匹與盔甲,來應試夜不收的,無盔甲尚可,若無自備馬匹,俺一律讓他們改投普通營兵去。孃的,連馬都沒有,當什麼夜不收啊。嘿嘿,這也是爲什麼,俺見你這廝,一身韃子白甲又騎得這般好馬,心下便這般好奇之故。”
李嘯笑了一聲,又隨口說道:“卻沒想到我等駐守遼西,時時要對抗韃子,責任這般重大,這中屯所卻連馬匹盔甲都難於供應了。”
高樸哼了一聲,又用手抓了一大塊羊肉,口中猛嚼了一陣,用力嚥下,然後說道:“可不是,俺聽說,這遼餉之數,從來就沒發足過。不過李嘯你放心,在整個遼西,我們這些哨騎夜不收,畢竟是大明官軍之精銳,比普通營兵,還是要好太多,糧餉雖也有拖欠,卻是遲上兩三月便會補足。可憐那邊那些大頭營兵,半年多了,月錢一分未得,伙食也差,自已餬口尚是困難,更不用說供養家小了。唉,這鬧餉都不知鬧了幾回了,可憐那些鬧事的傢伙,被我等砍殺時,都不肯閉眼。。。。。。”
高樸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到李嘯正專心聽自已說話的樣子,他又長嘆一聲,把碗中剩酒一口飲盡,然後接着說道:“李嘯,俺不怕告訴你,以前招兵時,還有些當地軍戶來投,到了現在,基本只有一些流民爲了活命方入軍伍。這些人,充充門面可以,真要打仗,能濟得甚用!可嘆啊,我遼西重鎮廣寧中屯所,倒成了個叫花子收留地了。”
李嘯聽到這裡,心下忽然相當難過。讀過史書的他知道,其實明末的軍隊中,最大的問題,就是糧餉不足,如果能徹底解決糧餉問題,明軍不會如此士氣低落,不堪一戰。所謂的萬曆三大徵的勝利,就是在糧餉充足的情況下得到的。
而反過來,朝廷爲了徵得軍隊所需要足夠的糧餉,只得不停地催逼普通的老百姓交糧交稅,又逼得老百姓爲了活命不得不起來造反。
這個永無止盡的惡性循環,最終讓千瘡百孔的大明王朝徹底崩塌。
李嘯想了想,又問道:“中屯所現在招兵,可是爲了出兵打擊韃子?”
高樸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說道:“唉,不過是應付朝廷之舉罷了。今年,我遼東都司丟了遼南,東江鎮總兵黃龍戰死,朝廷對遼西諸營兵馬未派援兵極其不滿。聽說,爲保住遼鎮在朝廷中的地位,保住每年按時送來的遼餉,巡撫方大人(方一藻),前鋒總兵祖大人(祖大壽),寧遠總兵吳大人(吳襄),山海關總兵尤大人(尤世威)等高官大將,經商議後決定,在整個遼西各營各屯所均擴招兵馬,整肅軍伍,從而向朝廷表明遼西兵馬可用,將士可爲。據說過段時日,兵部會派出大員到遼西來現場檢閱呢。”
李嘯哦了一聲,心下感嘆:現在韃子這般猖獗,而這裡卻是隻爲了應付朝廷而這般行事,只可嘆朝廷可以糊弄,這韃子卻是糊弄不了。遼西之地的結局,遲早也要步遼中,遼南的後塵了吧。
李嘯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高樸道:“這中屯所的最高官長卻是誰?”
高樸見李嘯這般問話,驚愕地回道:“李嘯,你不知道麼?”
李嘯連忙搖頭:“在下確是不知。”
高樸嘆了一聲,壓低聲音說道:“李嘯你是剛從金州剛過來的,不知倒也不奇怪。俺告訴你,我廣寧中屯所的最高官長,乃是王道奇王守備,此人重金賄通前鋒總兵祖大壽,方謀得廣寧中屯所駐守官之職,此事錦州軍兵盡皆知曉,實爲一大丑聞。”
李嘯吃了一驚,請高樸詳細說下,高樸才斷斷續續地說出以下之事。
原來,現在的廣寧中屯所的最高長官,姓王,名道奇,乃是錦州當地的豪族出身,於去年被提爲遼東前鋒營守備,被前鋒營總兵祖大壽安排駐防在這廣寧中屯所,從而成爲這中屯所中最高指揮官。
王氏一族,乃是錦州當地大族,子弟多爲富商豪紳,這王氏家族爲確保家族在錦州當地權勢不衰,便將不少子弟科舉入仕,或從軍投伍,以便永遠鞏固家族利益。
這種做法,在明末,卻是極爲常見的事情。商人們在獲得了巨大的商業利潤之後,很自然地想在政界與軍界中培養自已的代理人。王氏家族還只是培養自已的子弟從軍入政,而在山西那著名的八大家鉅商,則更是眼光獨到地資助各省各府的有前途的讀書人,待這些讀書人入得仕途後,便很自然地從中央到地方爲他們謀利益。
王道奇,便是在種大環境下,通過賄賂總兵祖大壽及其一衆親屬,從而進入軍中謀得一個百總的職位。
有了這個進身之階,王道奇那一身商人的精明與投機,在明軍腐敗的環境中,更如魚得水,充分施展。雖然此人從未上過戰場,更無絲毫武藝,卻能通過一系列精心謀劃的拉攏,賄賂等手段,竟在短短兩年間,迅速地爬到了守備之職。
按說,象廣寧中屯所這樣的大型邊鎮軍堡和戰略要地,一般皆要派一名遊擊駐守,或者至少要派個都司過來。但讓誰也沒料到的是,王道奇卻能通過重金賄賂總兵祖大壽,竟以守備之職被安排在這廣寧中屯所,雖名義上是暫時代管,卻終究成爲了廣寧中屯所的最高駐守官。
“李嘯,你說,現在遼東連連喪師失地,局勢如此艱危,正是要大用良將精兵之際,竟然還能讓這等庸人鼠輩竊得高位,這大明朝的一衆高官大將,難道竟無一人關心國事不成?可嘆我高樸一身武藝報負,竟要屈身此等小人手中,真他孃的憋屈!”
高樸說完,滿臉恨恨之狀,兩隻牛眼被酒精燒得通紅,他一口將碗中水酒喝光,然後重重將粗瓷大碗砸在木桌上。
李嘯沉默無言。
他知道,到明末之際,明軍的腐敗已是深入骨髓,幾近無藥可醫。莫說遼東如此,其他邊鎮,哪處不是將貪兵懦,腐敗不堪。從某種意義上說,此時的明朝,其實已是一棵根枝皆朽,上面長滿了大小蛀蟲的老樹,隨時可能會轟然倒下。
李嘯與高樸正邊喝邊聊之時,忽聽得門外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高把總,怎麼不去考校夜不收哨騎,倒在這屋裡吃酒吃得恁的快活。”
李嘯清楚地看到,高樸臉色,突地一變,他放下酒碗,快速對李嘯說道:“真他孃的說曹操,曹操到,是王道奇來了,李嘯你速隨我前去參拜此人。”
兩人大步行出門外,李嘯看到,一個身穿青色正五品武官常服,胸前繡着個碩大的熊羆圖案補子的官員,在一家丁隊長模樣的軍官陪同下,緩步向自已這邊走來。
高樸的聲音快速而低沉地李嘯耳邊響起:“李嘯,來者便是王道奇,旁邊是他的家丁隊長任行遠。”
李嘯看到這位緩步行來的王守備,身材矮胖,肚腩肥大如同五月孕婦,一張保養得很好的葫蘆形臉,長着兩撇稀疏的鬍鬚,倒是一雙細長的眯縫眼中,不時有冷光閃爍。
李嘯心下突覺一樂,這位王參將,完全不似個武將,如不穿這身武官官服,倒是個標準的奸商模樣。
“卑職參見守備大人。”高樸向王道奇拱手致禮。
王道奇嗯了一聲,他沒有多看高樸,卻對一旁挺身肅立穿着一身韃子盔甲的李嘯頗爲好奇,上下打量着他。
高樸忙道:“王大人,這位乃是卑職部下李嘯,現被俺委任爲哨騎隊副隊長。”
李嘯上前一步,半跪於地,拱手平靜說道:“李嘯參見守備大人。”
王道奇哈哈一笑,將李嘯虛扶了一下,李嘯趁勢起身。
“原來你就是那個李嘯,唔,果真是條健壯好漢,倒是不錯。”王道奇笑了起來,雙眼眯成一條縫:“方纔校場都傳遍了,說有個名叫李嘯的應試軍士,竟能硬弓重箭七十步外全中靶心,某家心下亦是大爲吃驚啊。”
“些須微技,豈敢承守備大人謬讚。”李嘯一臉謙遜。
王道奇看李嘯越發順眼,他點點頭,依舊滿面笑容地說道:“李嘯,你有這般武藝,乃我中屯所難得之人才,依本官看,就不必屈就在這哨騎隊了,不若當本官的家丁吧,本官不會委屈你,可讓你當我家丁隊的副隊長。”
王道奇這句話說完,高樸頓時臉色大變,那家丁隊長任行遠的臉上,卻是滿臉的複雜之色。
“在下承蒙王守備擡愛,感激不已。只是在下已應承高把總,做了這哨騎隊的副隊。王守備之青睞,李嘯只能有卻盛情了。”李嘯微笑着,向王道奇拱手回道。
王道奇一怔,他滿以爲讓李嘯當自已家丁隊的副隊長,李嘯這傢伙肯定會大喜答應,卻沒想到李嘯這麼不給他面子,讓他碰了個軟釘子。他只得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臉上顯出隱隱不快之色。
場面上,頓時一陣尷尬的沉默。
任行遠在一旁開口道:“守備大人,李嘯既願留於哨騎隊中,以卑職看,倒也無妨。李嘯在哨騎隊呆上這一陣,也正好熟悉軍中規矩,過段時間再選其爲家丁,也無不可。”
王道奇聽完,又輕咳了兩聲,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任行遠一眼,點頭說道:“好吧,那就先讓李嘯在哨騎隊呆上一段時間吧。”
王道奇說完,又轉過頭對高樸說道:“高把總,從前日招兵到現在,已近三日,爲何哨騎隊的入選人數還是這般少?你看,那些由本官親自招收的普通營兵,差額那麼多,卻亦皆已於今日全部補足。高把總,不是本官說你,需知時間緊迫,可是再拖不得。”
王道奇的語氣明顯有責備之意,不料他剛說完,高樸便甕聲甕氣地回答道:“王守備,我哨騎隊所要招的夜不收,皆是要能與韃子對面廝殺之悍勇之輩,豈能隨意招人?若所招之人,純爲充湊人數,卻開不得弓,打不得仗,招這些人進來,豈非只是徒耗錢糧。”
“你。。。。。。”
高樸這番搶白,讓王道奇臉上頓時發燒,他知道,高樸這是在諷刺他爲圖快速擴兵而濫招人員,以致營兵****,徒爲看相,雖看起來人數齊整,卻不過是馬糞表面光而已。
王道奇心下極怒,他拼力壓往內心的火氣,緩緩說道:“高把總,本官只想提醒你,莫要誤了朝廷檢閱大事,此番責任下來,怕你擔代不起。”
“兵在精不在多,若只是徒爲應付檢閱而招人入伍,只會污了我中屯所哨騎隊之名聲,也愧對前年在大淩河之戰中死去的一衆夜不收弟兄。。。。。。總之,在下不做這沽名釣譽的鳥事!”高樸不爲所動,冷冷回道。
王道奇臉上露出明顯的憤怒,他喉頭抖動着,右手顫顫地指着高樸面孔,看得出極想痛罵高樸一番,卻最終只是一拂官袖,掉頭離去。
家丁隊長任光遠意味深長地看了高樸一眼,趕緊跟着王道奇一併離開。
“在下恭送守備大人。”高樸在他們身後平靜地說道。
王道奇沒有回頭,待走得遠了,他突然站住腳,十分惱怒地回望了一下高樸的居所,恨恨罵道:“姓高的!你莫要以爲你有那總兵尤世威的保護,我就殺不得你,總有一天,老子要讓你知道王某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