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這個兒子相當不錯,有些天份,只可惜是在這裡……讓他好生入學,在這裡學了三年後,便可以送到新襄去,在新襄初等學堂上學,考出來後與程老師就一般了。”
“程先生可是星宿下凡,我這小豬崽仔,哪裡能比得上?”符保賠着笑道:“大官人莫要這般說,小豬崽仔承不起,要折壽!”
符保雖然是窮鄉僻壤的貧民,卻也知道,俞國振這樣的大人物來和他說話,還許下了他兒子一個老大的前程,必定是有所求。他琢磨着自己家裡有如水洗,什麼都沒有,那麼要求的……只怕是他的命了。
想到這,他看了一眼腳下的地。
這片貧脊的坡地就是他的命,因爲處於緩坡,一家之力又無法修建水利設施,故此他基本是靠天吃飯。雖然有十幾畝的地,每年收得的糧食卻連填飽肚子都難。
俞國振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心中不免苦笑,這些百姓在有些事情上愚昧,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卻精明得緊。此前無論做什麼事情,俞國振都有前世的經驗,至少也在書本上看過相關的情形,因此能做到有預案,可是如何改造一個縣的農村,他也得從頭摸索。
他當然也可以採取強制手段,但這個小小的南沙村可以強制,甚至整個昌化縣都可以強制,但全部大明呢?
所以,工作必須要做到細。對於百姓來說,他們所求者不過是一點利益。只要不觸動他們的根本利益,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利益,那麼事情就好辦了。
想到這,俞國振決定不繞圈子,用腳頓了頓符保腳下的地:“這種坡地,積不成水,種稻子不太好吧?”
“確實不好。老爺有所有知,每年產的糧,才只有一石半左右。”符保小心翼翼地道:“這還要是豐年。若遇着荒年,只會更少,顆粒無收也不是沒有過。”
“將你的鋤頭給我看看。”俞國振向他伸出手。
卻是一相木鋤。看到底下連鐵尖都沒有,俞國振心中大致有了數。百姓貧困至此,連工具都用不上鐵器,如果去提高產量!
在俞國振想來,提高農業產量主要靠四:技術、工具、水利、化肥。昌化的耕作技術太過粗獷,有很大的改進餘地,工具簡陋,也能出現質的提高,水利建設幾乎是零,完全沒有防災減災的能力。至於化肥……純天然生物肥倒是用了。
這不僅僅是昌化的問題,而是整個華夏的問題,除了經濟發達地區將精耕細作做到了極致,耕種技術上是這個時代全世界最高水平,絕大多數地方在這四者都是有很大地提高餘地的。
“買不起鐵器?”俞國振問道。
“呵呵。買不起。”
“若是我給你一批鐵農具,包括鋤頭、鐵鍬、鐵犁、鐮刀,再包購你的糧食,願不願將你的田拿出來借我用一年?”
這個提議,讓符保愣住了。
他猜出俞國振打的是他的耕地的主意,這可是他們一家的命根子。因此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拒絕俞國振的巧取豪奪,但沒有想到,俞國振會提出這樣的一個條件。
“一……一年?”他顫聲問道。
“就是一年,去縣城裡請縣太爺公證,一年之後,你要種什麼、怎麼種都是你的事情。”俞國振道。
“這個……這個……”
符保猶豫的時間並不長,然後賠着笑道:“小人家的祖墳,還沒長出青蒿,這等好事……小人不敢受啊。”
“你擔心什麼,說出來與我聽聽。”俞國振大敢頭痛,這個農民,可比多爾袞難對付得多。
“一年不種,一年無食,小人明年吃什麼……”
“這個簡單,我明着跟你說,我來此就是教化的,不僅僅是教化孩童,你瞧你兒子,幾天前還拖着鼻涕全身黃泥,現在是什麼樣子,你看到了的。我還要教化你們,教你們如何種田,種什麼莊稼。”
這話說得直白,符保想了想,賠着笑道:“老爺果然是心善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不過老爺,我們家真不合適……”
俞國振幾乎要敗退了,他思前想後,自己的理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爲何就是不能做通這個符保的工作?
在這近二十天的時間裡,俞國振一直吃住在南沙村,每日觀察村中百姓,與他們交談,瞭解他們的需要。他覺得這個符保是村子裡膽子較大,也比較善於接受新事務的,故此才選擇他爲突破對象。
沒有想到的是,他的萬全準備,在這個農民面前完全沒有了用處。
俞國振有些苦惱地皺着眉,莫非要發動土改這個大殺器?但從他對昌化的瞭解來看,土改這個大殺器在昌化根本派不上用場,地廣人稀,到處有的是荒地,這裡百姓缺的可不是土地!
“必須因地制宜,不可搞簡單粗暴的一刀切。”他心中暗想。
有些苦惱地和符保打了聲招呼,又拍了一下符珠的腦袋:“好好學,若是能考到第一,到時帶你去新襄玩一趟。”
見俞國振沒有繼續說,而是離開,符保鋤了幾下地,符珠在旁嘟着嘴,一臉不屑的模樣,讓他扔下鋤頭便要打:“你小子吃了兩天飽飯就對你爹這嘴臉?”
“那是你傻,比啓年哥哥還憨,人家俞老家不過是借咱家田耕一年罷了,你只要按着豐年時的收穫,讓他出糧食,這樣就算把地給他耕種一年,也不會捱餓,偏偏你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這小兔崽子不要跑!”
“老兔子有本事不要追!”
父子兩追了會兒,終究是符保抓住了兒子。衝着屁股抽了幾鞭,想想心中不安,拎着符珠便回到家中。
他們的破土屋子擁擠在一處,很快他回到家裡,將自己婆娘喚了出來:“今日那位俞老爺來尋我,想要我們家的田……”
“不行!”婆娘頓時尖叫起來。
“你這婆娘,聽我說完再鬼叫。他是說要我們家田種一年,然後送全套鐵農具與我們……”
將事情本末說了一遍之後,符保問道:“我已經推了此事。你休得大驚小怪!”
“你個蠢漢,爲何要推了?”符家婆娘再度尖叫起來:“老孃嫁與你,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便是切個菜,都得尋人家藉口菜刀,難得的好事,你爲何要推?”
“方纔你不是還着急麼?”
“人家俞老爺還能看上你這幾畝破爛地,到處都是荒地,哪裡不可開墾!這分明是看到我們家小珠兒有前途,俞老爺想拉上一把,貴人相助的事情,你竟然推了,合該你窮一輩子!老孃就不知怎麼嫁給了你這樣的一個蠢漢。還不趕緊……”
“叭!”
“還敢打老孃,老孃和你拼了!”
符珠習慣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撕打在一起,就象往常一樣,打着打着,兩人便打進了屋中。符珠撇了撇嘴。自個兒跑到一邊去玩去,或許他父母這番撕打,便會給他打出一個弟弟妹妹也不定。
打完架之後的符保系起了褲帶,挺了挺胸,推門就要出去,他婆娘在牀上問道:“你去做什麼?”
“自然去給俞老爺磕頭。方纔是我不識好歹,現在想通了,要想法子把事情圓過來。”符保雄糾糾氣昂昂地道:“你給老子踏實些,不要到外頭去胡亂嚼舌頭!”
他家婆姨當然知道,這種好事,並不一定是非要他家不可的。哪裡敢出去亂說,爲了避免自己大嘴,乾脆就縮在家裡不出去了。
對於這些窮困的農民來說,一套免費的鐵製農具,的確是很難抗拒的誘惑。符保當時拒絕了,事後想來,卻禁不住後悔。而符珠口中說的方法,若是俞國振說出來,他必然又會懷疑其後有什麼陰謀,但是他自家兒子口裡說出就完全不一樣。智子疑鄰,古今皆一也。
符保知道俞國振一般是在學堂那邊,他心中想着事,急衝沖走過去,有人喚他也沒有聽到,直到被人拉住,才發覺是符珠的舅舅。
符珠舅家姓李,就在相距十餘里的另一個小村,不過那小村人口多些,有個四十來戶,近兩百人口。符保見他忙行了禮:“原是舅舅來了,家中可是有事?”
“妹夫,有件事情想要有勞你。”舅舅遲疑了一會兒:“聽聞你和那位學堂主事的俞老爺能說得上話?”
這窮鄉僻壤裡沒有什麼新鮮事,故此俞國振到這裡建學堂的事情,也傳到了相鄰的幾個村子,當初學堂建起來時他們還曾來湊熱鬧。原本他們以爲這是大地方來人心血來潮,撐不了多久,但如今幾十天過去,學堂不僅越來越正規,而且村子裡的人也習慣了這些外來人的到來,每日有些人爲了十幾文的工錢眼巴巴跑去問還要做什麼事情。
“也算是吧。”符保挺起胸,因爲家貧的緣故,他在丈人家裡可是沒有什麼地位,難得舅老爺如此口氣與他說話。
“那你得替你內侄說句好話,讓他也來學堂。”舅老爺目光炯炯。
“這個……”看到舅老爺的目光,想到此事若是辦成了,自己再去丈人家便誰也不敢拿臉色給他看,符保咬咬牙:“我盡力!”
“盡力就成,盡力就成!”舅舅頓時眉開眼笑:“唉你是不知,上回你家小豬兒跟他表哥說了學堂的事情,他表哥整日在家裡鬧,便要上學堂,說是要在學堂讀書認字,還有肉罐頭和軟糖果吃……這些都是真的?”
他們兩個窮困的農民,甚至連始作俑者俞國振,都不知道,以孩童們爲突破口,對於俞國振改造農村的計劃有多麼大的幫助。將來一場席捲華夏的新生活運動的暴風驟雨,便是在這個剛剛有了正式名字的小村子醞釀,其影響,也終於擴出了這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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