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袁營要跑了!
張皮綆是第一個發現這種狀況的人,當時親軍標裡最有名的勇士王得仁乘坐了一隻皮筏子率先渡到河對岸,他發現從北面席捲而來的煙塵和明軍旗號後,就急忙泅水回到河岸的另一側,把這條要緊的消息告訴了張皮綆。
小袁營顯然得到了明軍的支援,形勢似乎起了變化。王得仁火急火燎,認爲小袁營得到明軍援兵的加強以後,實力大增,很有可能在河岸進行反擊——正在渡河的闖軍是這樣混亂,一旦遭到大規模反擊,後果勢必不堪設想!
但張皮綆的戰場嗅覺比之猛將王得仁更加準確一些,他從袁時中對河岸防線鬆弛懈怠的佈置中,嗅出了袁時中的真意所在。
小袁營將戰,將守,抑或將逃?
從種種跡象來看,張皮綆斷定小袁營一定是要逃。這支明軍援兵並不是來加強袁時中的力量,而是來接應他們撤退的。
現在闖軍追擊部隊共有一萬多人分散在渦河西岸的無數個渡口裡,張皮綆知道若等到他把消息帶回給李來亨,李來亨再下令闖軍加速渡河追擊,這樣幾個環節過去以後,袁時中早就跑掉了。
他看着眼前寬闊的河面,中流有三、四丈深,人馬涉渡往來都有困難,可是親軍標已經紮起了不少浮橋,如果闖軍戰士有着不怕落水的勇氣,並不是不能直接衝過去的。
“郝哥,你怎麼看?”
小袁營北逃在即,戰機稍縱即逝,張皮綆相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可他實在沒有足夠的權限和資望擔起違背李來亨節度提前發動進攻的罪責。
但郝搖旗有。
他和張皮綆一樣,都是現在湖廣闖軍野戰部隊中唯四的果毅將軍之一。比起性格乖離、留守湖廣的郭君鎮,比起和李來亨並不完全貼心、並非嫡系出身的谷可成,郝搖旗和張皮綆兩人算是李來亨最看重的武將了。
而郝搖旗的資望又遠遠超過張皮綆,他是李自成起兵的元從之一,是闖軍陝北弟兄中的老資格。
郝搖旗壯碩如山嶽的體型,在地上投下了更大的人影。他仔細觀察着河流、渡口、河對岸的小袁營,不放過任何細節。郝搖旗向來都是膽大包天、勇猛無畏的人,可現在在膽大之外,他又多了一層細心。
闖軍還在隨州的時候,郝搖旗就常常因自己的大膽粗魯犯下不少錯誤。
有一回他受邀到隨營學堂給新進學生們講課,講解的內容是他自己曾經參與過的上蔡營之戰。郝搖旗固然是唾沫橫飛地大大吹噓了一番自己的勇猛無敵,可是當學生們問起戰役的種種細節來時,他卻要麼回憶不起來,要麼壓根就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能做模棱兩可的搪塞回答。
更讓郝搖旗吃癟的是當時隨營學堂的一位常任教師,就是上蔡營之戰時被他俘虜的保定兵軍官。這個教師自己倒是不敢在闖軍的果毅將軍郝搖旗面前造次,可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學生們,卻硬生生地把教師拱上臺去,讓他把隨營學堂以前對上蔡營之戰的分析又重新講解了一番。
那些分析大多是對闖軍上蔡營之戰冒進失誤的批評,其中對李來亨和郝搖旗的指揮都頗有微詞。李來亨人不在這裡,而且他臉厚心黑,也根本不在意這種批評。
郝搖旗卻正在臺下,他以前是個不拘小節、常犯小錯誤的人,可這幾年來兵越越多、官也是越來越大,好面子的毛病也越來越嚴重。
他此時聽到隨營學堂老師那小心翼翼的批評聲,真是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當即便發了火,將一個小小的課堂攪了個底朝天。
隨營學堂的教學是李來亨特別重視的事情,分管隨營學堂的李破虜把這件事告訴李來亨後,他馬上就親自帶親軍標前去彈壓,現場把郝搖旗抓了起來打板子。
郝搖旗自己也知道他不佔理,可嘴巴上卻不肯認錯,非說上蔡營之戰他用兵並無一點問題。李來亨氣不打一處來,他自己都承認自家在上蔡營之戰用兵失誤,郝搖旗居然還不承認這一點了?
李來亨現場就讓隨營學堂的師生們拿來地圖,大家以雙陸棋爲兵馬來演示戰役過程。郝搖旗執一方棋,那名保定兵軍官執另一方棋,雙方排兵佈陣,重新在地圖上用雙陸棋廝殺了一番,結果郝搖旗果然大敗虧輸。
可他還是不服氣,硬說自己是鄉下人、農夫的出身,比韜略、比兵法,肯定比不過你們這幫文化人,可是真要打起仗來,贏得一定是自己。
李來亨則抓住這個機會,敲打了一番闖軍的陝北老弟兄。他要這些人不許躺在功勞簿上犯懶,這天下間沒有一種鄉下人的文化就一定不如城裡人的道理,你們自己犯懶,不肯學習、不肯進步,怎麼能賴到出身上呢?
現在闖軍正在不斷的壯大起來,像郝搖旗都把扎甲穿上了,馬也換了匹矯健的寧夏駒,平日裡還要帶着兩個親兵端茶倒水,官老爺的做派學了個十足,卻沒學到韜略和兵法,這像什麼話?
固然真打起仗來,戰場經驗豐富兼且勇猛無敵的郝搖旗一定能打敗那個保定兵軍官。可是李來亨將他提拔到四大果毅將軍的位置上,那對郝搖旗的要求自然也提高了許多,不僅僅是要求你戰場上能打贏,也要求你戰場下的地圖、沙盤推演能勝出。
兩手都要硬,兩手都要抓,陝北老弟兄們必須積極學習,跟上闖軍的成長速度纔不會被甩下來。沒有一個人能借口自己是鄉下人、自己是農夫或放牛娃的出身,就不去學習,就連郝搖旗都不行。
這樣一番非常嚴厲的訓斥,讓素來好面子的郝搖旗在衆人面前羞愧難當。但他也是因此痛定思痛,下定了決心,不管付出多大的心血和精力來,都要把輸掉的面子再贏回來。
如此一段時間下來,郝搖旗幾乎是每天都要把過去用來吃喝享樂的時間,全都砸了下來讀書。他識字不多,就拉了個識字的親兵幫忙唸書聽,遇到不懂的問題也能夠厚着臉皮地去問方以仁、去問顧君恩。
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郝搖旗的進步雖然沒有到了吳下阿蒙的那種地步,但也早已不是過去那個除了大膽無畏以外,就沒有其他優點的粗鄙無文之人了。
張皮綆的提醒讓郝搖旗感到戰機已至,時候組織、調撥自己方面的人馬和集中殲滅敵方的主力了。
戰爭有時要避堅攻瑕,首先挑選敵方的薄弱環節來攻擊,有時則相反,先集中全力與敵方的主力硬拼,突破了這一關,其他部分就可以迎刀而解。
在這兩種不同的戰略方針中採取哪一種,主要是根據當時當地的具體條件來決定,但與指揮者的決心、作風以及他的指揮藝術也有關係。
現在的郝搖旗,他運籌用兵就好像一個大賭徒,他寧可使自己全軍覆滅,也要把他可能籌集起來的大部分賭注全部押在一筆足以使對方傾家蕩產的輸贏上,不大勝,則大敗。
他依舊保有過去那種大膽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氣神,又在長期的學習中掌握了謹慎細緻的作戰組織手法。
郝搖旗麾下的騎兵,再加上張皮綆率領的那幾百名親軍標鐵騎,所有人一律靠着尚未全部扎完的浮橋,冒險渡河。
有些河段的水流過於湍急,總有人、馬落入水中,還有好幾個泅水而過的勇士被渦河中的漩渦捲了進去,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