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汝魁和郝搖旗這兩個猛將打開官軍的戰線後,劉芳亮便也跟着殺了進去。這個白淨俊朗的闖營大將,平常用慣了長矛,此時只拿一隻單刀,卻還是有着可怕的破壞力。
劉芳亮在戰場上的模樣,同他私底下完全不同。如果說郝搖旗是將戰場上的敵軍當做小雞一樣、將殺戮當做遊戲,那麼劉芳亮則是可以清醒認識到這是賭上性命的生死搏殺,但又同時沉醉乃至於沉迷其中。
他平常總是一臉冷酷的模樣,此時殺入官軍長槍陣中,卻滿臉快意。同時手中的動作,還是既有力,又十分節制。劉芳亮不像郝搖旗那般大開大合,他絕不浪費任何體力在多餘的動作裡,每一刀都在狠辣的同時,兼具了極高的殺戮效率。
劉芳亮專門衝向那些佩戴有短兵武器的官兵,或者在他們拔出腰刀一類短兵前將他們殺死,或者在他們集結成陣前,帶着部衆將其圍殺。他在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同時,還有餘力指揮身邊的一批士卒,在混亂的戰場廝殺中,巧妙進行指揮,調動部衆,在局部上形成以多打少的優勢局面。
這種在衝鋒陷陣的同時,從容指揮部衆結陣的能力,真讓李來亨爲之瞠目結舌了。小老虎心中,除了記住今後有空閒時,應當多向劉芳亮請教請教臨陣決機的本領外。又想到,這個白麪的年輕將領,自己起初覺得他是個有類趙雲一般的戰將,現在看來,劉芳亮的戰場風格,可比趙雲殘忍許多。
他高度理性的冷酷和十足的殺戮效率,讓李來亨想起了南北朝時,第二次邙山之戰中大放異彩的蘭陵王高長恭。李來亨甚至想出了個主意,劉芳亮這張俊俏的臉蛋,與歷史上素稱俊美的高長恭一樣,在戰場上缺乏威懾力。或許應該讓劉芳亮模仿高長恭,帶上一張鬼面具。李來亨甚至都爲劉芳亮想好了新的綽號,就叫賽蘭陵……
劉芳亮反手持刀,用刀柄磕開面前一名官兵砍過來的武器。刀鋒的那側,則隨即向後刺穿了另一名官兵的脖頸。他動作毫無遲滯,迅疾又將刀尖抽出。在噴涌的血花之中,手挽一個刀花,將反手持刀改爲了正手持刀,一個箭步,又殺死了正面的那名官兵。
李來亨投入闖營時間還不久,他雖然經常向義父李過和部將郝搖旗請教武藝,但短時間內還很難有什麼太大進步。何況小老虎也知道自己的優勢絕不在戰場武勇方面,而更多在於大戰略經營和建設的方面。
因此李來亨對於自己武勇不彰,也不以爲意。他勉力跟在郝搖旗身後,砍傷兩名猝不及防的官兵後,便很快被艾國彬和李思全投入的一股援兵,砍傷一臂。
李來亨自知他的勇力遠不及劉芳亮、郝搖旗、劉汝魁這些人物,便向白旺靠攏。白旺的勇力也十分平常,但混亂的戰線之中,永遠需要一些負責協調的組織者。
現在李來亨和白旺擔任的角色,就是這樣的組織者。他們從容調整着迂迴部隊的戰線,當最前面的官軍陣列被劉芳亮爲首的鬥將們撕開缺口後。他們便及時將後排的戰士,填充到前線裡,擴大成果,徹底摧毀官軍長槍陣的陣列。
而在官軍正面的闖營主力,現在也趁着官兵們的混亂,全力進攻。特別是李自成親自率領的右翼精兵,他們集中力量,試圖將官軍的戰線完全打穿。與從右側山坡衝擊下來的迂迴部隊,會師於一處。
李自成手提那口鋒銳的花馬劍,衝在最前面。老掌盤有一段時間沒有親上前線殺敵了,但他的身手還是那般高超,一點都沒有退步。
花馬劍左右突刺幾下,便將好幾名因右翼遭到迂迴而慌張不已的官兵殺死。李自成一點不顧自己作爲老掌盤的領袖身份,他身先士卒、陷陣於前,幾乎和一個最普通的闖營將士,沒有任何區別——這種做法自然也極大鼓舞了闖軍戰士們的鬥志和勇氣,人人奮勇爭先。
李自成左右的李雙喜和黨守素,年紀都很輕。他們思想較爲單純,見到老掌盤親自提劍殺敵、浴血奮戰,立即便熱血上涌。領頭帶着精銳的夜不收和親兵衛士,護住李自成的兩側,抵擋官軍的圍攻。
闖營的攻勢越發順利,無論是迂迴部隊,還是正面強攻的主力部隊,均取得了巨大的進展。官軍大陣的整個右翼,已經處於完全崩潰的邊緣了。
在官軍陣列後方的艾國彬,已經急的焦頭爛額。他追悔不及,恨透了李思全這個狗奴才,全怪他胡亂提議。說什麼在軍嶺川山谷裡頭,擺出一個長槍陣,就可以痛擊流賊。結果不僅未能如何殺傷流賊,還斷送了自己逃生的機會。
“狗奴才!等老爺回到龍駒寨,非剝了你的皮不可!”
艾國彬痛罵了李思全一聲,他見前方官軍戰線即將崩潰的樣子,再升不起一點鬥志。心裡頭全都是趕緊渡河,逃回龍駒寨的想法。
艾都司甚至顧不上正在前方苦戰的官軍主力,只帶着身旁的十來個家丁,便扭頭往渡口的方向跑去。
正在官軍大陣之中指揮反擊的李思全,這時候見到艾國彬的中軍大旗突然倒下。再仔細一看,艾都司身邊的親信家丁也都不見了人影。立即便反應了過來,這個狗老爺已經不顧大家的主奴情分,硬是要“壯士斷腕”,拋下他們這些官兵,斷尾求生了。
“狗老爺!他以爲我們完蛋了,他一個人逃回去,就能有活路嗎!”
李思全胸中怒火燃燒。當年艾都司打算陷害米脂李家,遊手好閒的李思全,便受了艾都司的賄賂,到衙門出首狀告李家交通流寇。
靠着這份功勞,李思全自以爲自己算是躋身艾老爺心腹奴才的行列了。這以後他更積極爲艾國彬出謀劃策,將他在李重二身邊聽到的一點半點方略,全無保留的告訴了艾國彬。
卻沒想到一到戰局危急的時候,艾國彬準備逃跑時,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當李思全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走狗而已——李思全可以接受自己是個走狗奴才,卻不能接受自己是個級別如此之低的走狗奴才。
他心生憤恨,而且和艾國彬一樣,李思全也想活命。李思全出賣米脂李家後,在艾國彬手下又能混得風生水起,自然也有幾分急智。他當即便心生一計,突然大聲呼喊起來,不斷叫嚷着“都司老爺跑回渡口了”、“都司老爺跑回渡口了”。試圖將闖軍的注意力,吸引到逃竄的艾國彬身上,爲自己趁亂逃命製造機會。
其他官兵聽到這句話後,又看了看周圍。他們一看,不光艾老爺的中軍大旗不見了,連他最親信的那些家丁人影也都消失了。於是人人便都知道,艾國彬肯定是丟下大部隊,帶着自己心腹家丁,獨自逃命去了。
本來官軍裡頭許多人,便是被艾國彬強取豪奪,強行收編到麾下的米脂鄉勇。他們對於艾國彬實在談不上什麼效忠心,既然上峰長官自己都逃命了,他們又憑什麼還要繼續打下去呢?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將武器丟下,但這很快便形成一股風潮。此前鄭國棟所部全軍崩潰時的場景,又在軍嶺川重演了一遍。官兵們爭先恐後丟下長矛、脫下布面甲和罩衣,像潮水一般向渡口的方向逃去。
李來亨此刻正站在右側山坡一個稍微高點的山石上,他最先發現官兵崩潰、逃亡的方向。
於是小老虎便立即和白旺說道:“老白,官軍完蛋了!咱們要先一步搶住渡口!”
其實,以官兵此時崩潰的態勢,便是不搶佔渡口,就一邊追擊、一邊驅趕,也可以將這支官軍多數擊潰。但這支官兵裡,不少人是和李來亨有些關係淵源的米脂鄉勇。他說服白旺,拉上白旺所部,一起和艾國彬賽跑,準備先一步搶佔渡口。
李來亨的目的,就在於化擊潰戰爲殲滅戰。在搶佔渡口、斷絕官兵的後路以後,小老虎準備將與自己有淵源的那批米脂鄉勇逼降。
以李來亨和這些鄉勇的關係,他相信在官軍徹底戰敗以後,自己絕對有辦法招降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兵力。
更爲重要的是,李自成有很大可能,將這批降兵,安排到自己的麾下。那麼屆時,李來亨手底下這支多是老弱的小部隊,便可以鳥槍換炮,實力大增了。他在闖營的地位,自然也將直線上升。
雖然李來亨加入闖營以後,一切都發展的比較順利。但他心中根本無法擺脫後世歷史中,甲申年的陰影。
山海關大戰、山西的迅速丟失、陝北戰役和潼關大戰的失敗……
還有許多人的犧牲,在九宮山帶親兵偵察敵情,而被團練武裝殺死的李自成;在湖廣撤退時,老營被滿洲人突襲,力戰而死的劉宗敏;在圍攻荊州時,被南明湖廣督師何騰蛟出賣,遭清軍偷襲陣亡的劉芳亮……
還有自己的義父李過,這個總是一臉嚴肅,但又充滿一股從容氣度的便宜父親。甲申年後,他也將在南明的排擠之下,死在南寧。
甚至還有自己現在所擁有的這個名字,李過的義子李來亨,同樣也是南明的臨國公李來亨。如果按照歷史的脈絡繼續發展下去,李來亨將在湖北興山縣境內的茅麓山區,以大無畏的氣概抗擊着三省清軍和增援的滿洲八旗兵共達十萬之強敵。
他將在滿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絕對優勢兵力的圍攻之下,奮力抵抗,使得滿洲人心有餘悸。
直到嘉慶年間,滿清的禮親王昭槤還在書中寫道:“康熙初,命圖文襄公海爲督師,同川督李公國英、護軍統領穆公里瑪率三省兵會剿。諸將皆於層巖陡壁間,草衣卉服,攀援荊葛而進,逾年始蕩平其巢穴。故今京師中諺語有其事險難者,則曰:‘又上茅麓山耶!’則當日之形勢可知矣。”
最後,李來亨將在抗擊清軍二十年,彈盡糧絕後,於一片絕望之中,舉家自焚,只留下天下皆降闖不降的傳說。
他必須改變這一切。
李來亨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同闖營產生了深切的聯繫。他必須儘快在闖營中取得較高的地位,才能設法影響李自成、改變闖營的發展決策,最終扭轉甲申年的慘劇。
此時是崇禎十二年十月,距離甲申年,也就是崇禎十七年,還有五年。
李來亨望着遠處奔流之中的丹水長河,江山長河依舊在,但他堅信這一次,人與物已然不同於歷史了。
距離決定中國數百年命運的甲申時刻,只有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