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即使我送給你一朵握緊在手裡的花,那也不夠完成一個美麗的神話。所以我只能看着你一生淺笑安然,一路匆匆走過有我的年華。
——任良
準備好刺繡所需物件,青蓮隨心情極好的江心月來到中庭,青月果然在那裡曬太陽。
江心月過去坐下,看到青月臉色有些差,擔了心,“嫂嫂,可是昨夜又做噩夢了?你的臉色這樣差。”又見石桌上的吃食青月好歹用了些,纔沒有追問。
見是江心月來了,青月溫了笑意,“心月來了。你怎知我昨夜又做噩夢了?”
聽到青月承認,江心月又提了緊張,“嫂嫂和哥哥不說,便當我是不知道嗎?自從嫂嫂有了身孕後,就時常做惡夢。”
青月臉上浮現一絲不安的神色,“前些日子姐姐開導的多了,這不好的夢做的便也少了。這總是做噩夢,我自己也怕嚇到肚裡的胎兒呢。”
兩人正說這話,林大夫由萬安引着過來了。“林大夫麻煩您快些,我們夫人昨夜又做噩夢了,出了一身的虛汗。這纔不得不一大早地把您請過來幫忙看看。”
江心月見到林大夫神情也有些急切,起身去扶他,“林大夫您可來了,您快替嫂嫂好好脈是怎的了,昨晚上又做噩夢了。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
林大夫也不含糊,放下藥箱。翻開青月的眼仔細查看一番,又問了青月做了什麼夢,邊問邊替青月號脈。
許久不曾見林大夫這樣大的陣勢了,青蓮讓林大夫的神情嚇得心裡直緊張,手心冒了汗。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看林大夫的診斷,一字不落地聽青月的回答。
青月肚子越發顯了,青蓮疾步過去站在青月身後扶住青月,讓青月可以靠一靠她減輕些苦累。“也不是什麼別的,我總是夢見有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在迎陽花田裡玩耍,起初都是銀鈴般的笑聲傳的遠遠的。我每每想要靠近同他們一道嬉戲,卻總是越走近他們便越聽不到他們的笑聲。我撥開迎陽花去找他們,他們卻漸漸地消失了。我拼了命地去追,可我越是緊追不捨,他們越是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到了他們玩耍的迎陽花下,便什麼也沒有了。我想要喊他們,可我一句話也喊不出來。緊接着我四處一看,迎陽花田也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人在周圍一片混沌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說不出了。”
聽了這些,江心月秀眉皺起,求助般看向林大夫。林大夫接過萬安遞來的紙筆撫了撫落筆寫藥方,“夫人是多思多慮了。有孕在身之人容易造成氣血不足,纔會睡不安穩多夢,對胎兒並無多大影響。”
青蓮一聽,瞬時鬆了口氣,順了順青月的背,調整着高度讓青月靠得舒服些。
寫完藥方,林大夫話鋒一轉,“但長此以往,母體精神不濟,胎兒自然也會受影響。夫人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懷的又是雙生子,算算日子,你離十月懷胎還差近五個月,若是一味這般憂思,對母體和胎兒都不好。”
萬安躬身接過林大夫寫好的藥方,躬身認真聽林大夫的囑咐,“三小姐,常日裡你多陪夫人走走路,看看花看看草,說說話舒緩些憂思。按照藥方喝了安胎藥後,再喝一杯調理的湯藥。連續喝上十日,自會有效。雖說有孕之人不宜喝茶,但聞一聞茶味倒可。萬安,你去抓藥時讓藥鋪再給你稱些結香花回來。”
一一應了是,江心月聽林大夫提起結香花來存了好奇,“林大夫,這結香花要來何用?我記得我們府裡偏院內便種有結香花,我竟不知結香花還有什麼好用途?”
林大夫收好藥箱,“結香花有養陰安神,明目,祛障翳的功效。三小姐也可當作陪夫人,夫人聞這茶香,你喝下茶味。一舉兩得,如此可好?”
竟不知林大夫還會開玩笑,青蓮垂眼一看,見青月早自己笑開了眉眼,嘴裡說着。“若要這樣,心月該是會嫌棄,失了喝茶的樂趣了。”
江心月反駁青月,“嫂嫂哪裡的話,林大夫教我如何泡製,纔好作陪嫂嫂不是?”
林大夫還開起了玩笑,說明青月的情況並沒有江明朗預想的糟糕,萬安心裡的大石頭也落了地,他也不愁不知該如何向在粉晴軒忙碌的江明朗交代了。
青蓮特別留心去聽林大夫的話,也好替她們泡茶。“用曬乾的結香花泡茶可有的講究,舀一茶匙的葉片,用一杯滾燙的沸水沖泡,然後燜上一刻鐘。若是喜甜,可酌加蜂蜜。二者,結香花不適宜搭配其它花茶。”
結香花樹,對青月來說並不陌生,如今聽林大夫和江心月這般讚揚結香花,心裡泛起暖意。“聽你們這樣一說,我倒記起來兒時我們村子裡家家戶戶都種有結香花樹。每年冬末春初結香花花開時,家家戶戶的孩子們都捧着竹籃子仰着頭在結香花樹下站着,等大人們摘下結香花放進去,說是那時候的花朵採摘了最好。娘也會帶我一道,摘了結香花曬乾給家裡人泡花茶。村裡還未許配人家的女子還習慣將結香樹的枝條打結,並對着這些結虔誠地許願,以期尋到自己的心上人呢。”
聽青月說了這些話,知道她是想到自己鬧饑荒死去的家人了,江心月找了空子打趣青月。“嫂嫂,你也有在自家院子裡的結香花樹枝條上打了結吧?不然也不會尋到哥哥這樣好的如意郎君了。”
當着衆人的面被江心月這樣打趣,青月白皙的臉上一紅,羞得低了頭。“心月嘴怎的這樣貧。”
逗得林大夫哈哈笑了番,萬安想緩和青月的害羞,急忙插話。“聽夫人這樣一提,我也記得我們村裡的老人們喜歡叫結香花樹作夢樹。說是因結香花在未開之前,所有花蕾皆是低垂着的,好似是在夢中一樣,據此稱其爲夢樹。”
林大夫摸着鬍子點頭贊同,“結香花樹確實也稱爲夢樹,萬安說的說法是爲一解。此外還有一種說法,民間傳說清晨夢醒後,在結香花樹上打花結可有意外之喜。若是晚上做了個美夢,早晨的花結可以讓你美夢成真;若是晚上做了噩夢,早晨的花結可以助你解厄脫難,讓你一帆風順。所以就稱之爲夢樹,它的花自然也就成了夢花。”
聽了這番話,萬安驚詫地去看林大夫,猛地點頭。“林大夫所言甚是!我奶奶常稱結香花爲解夢花,從小我就聽我奶奶說,若是經常做一些不好的夢,可以把結香花放在枕頭下面。這樣不僅可以把夢給解了,而且睡覺的時候也不會再做噩夢了。”
竟不知道結香花還這樣神奇,江心月被林大夫和萬安的話說的極其驚訝。“我竟不知道小小的結香花還這樣神奇,那我們偏院裡的那棵結香花樹就是神樹了。可惜花期早過了,不然便可立即摘了放在嫂嫂的枕頭底下,也好替嫂嫂化解夢魘。”
江心月又興奮地去看青蓮,迫不及待道,“青蓮,待萬安從藥鋪買了結香花回來,你就快些拿些繡進荷包裡放到嫂嫂枕頭底下。”
聽得林大夫說他在外遊醫時再別的地方確實見到有人這樣做,也不是不無道理,青蓮趕忙連連應是。
青月看江心月這樣緊張她,嘴角泛起笑意。林大夫又囑咐幾句青月注意的事宜,由萬安送走了。擔心青月坐久了累着,江心月忙扶她回房歇息。
待到江明朗從粉晴軒回到江府,已是傍晚時分。萬安看到江明朗回府,急忙上前一字不落地轉述了林大夫看診後的話,江明朗才稍微放了心,顧不上累趕忙去看青月。
萬福停好馬車,跟到前廳哪裡還見江明朗,只有萬安哼着小曲正要去忙。萬福上前拉住萬安,“老爺呢?”
搖頭晃腦地聳了聳肩,萬安打了個響指指向內院,“還能去哪,踩着風火輪迴房去看夫人了。”
萬福長舒一口氣,一路上江明朗一直讓他把馬車趕快些,萬福只覺得馬車的車軲轆都要散架了。“夫人無礙吧?小公子和小小姐可都好?”
擺明了萬福也在着急,萬安起了心逗弄他,“老爺都踩着風火輪了,你說情況如何?”
嚇得萬福“啊”了一聲,明顯着了萬安的道,“這可如何是好?”
看到萬福一臉擔心受怕,萬安噗哈哈地笑出來,一把推過萬福,“我誆你的,你還真信了。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小公子小小姐自然也有佛祖庇佑,出不了事。”
醒悟過來的萬福咬牙切齒地瞪向萬安,捏的拳頭咯咯作響,嚇得萬安撒腿就跑。
趕回房裡,江明朗只見空無一人,看來青月又打發了所有丫頭。他提腳進去正待揚聲去喊青月的名字,卻看見青月在左側的小書房,一手撐着腰,一手附在隆起的大肚子上,神情溫柔地淺聲唸詩:
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尾音一落,江明朗帶了明朗笑意來到青月身側。青月扭身去看,不由得臉上一熱。怎的這樣巧,她正念了這樣的詩,江明朗便回來了?
青月唸的是《子夜歌》,詩裡的“歡”正是當時南北朝女子對心上人的愛稱。“梧子”雙關“吾子”,即我的人。
這樣巧,這樣巧,唸完這首詩歌,她不過一個擡頭,便看到了她在等待的人。
疾步過去扶青月坐下,江明朗透過那扇窗,看得到中庭的高大梧桐樹,早就長得綠油油的了。
正想轉移了江明朗的注意,青月卻聽江明朗自己開口唸: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
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唸的時候,江明朗好看的眉眼一直彎着形成好看的弧度。並不是擔心青月不知道這首詩,江明朗兀自解釋,“爲夫認爲,夫人若是念這首詩歌,也極爲貼切。”
青月莞爾一笑,明明是他自己要念了來回應她的那一首,反而討巧推到她的角度來了。
不需青月過多琢磨,江明朗給青月後背墊上軟綿綿的墊子靠着。“的的,明朗貌。說的不就是你夫君我嗎?由豫,遲疑貌。說的不就是我夫人你嗎?見蓮,雙關見憐。夫人適才唸的那一首,也有雙關。這算不算是,婦唱夫隨?”
不過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江明朗卻逗得青月低眉一笑,“青月嘴皮子沒有老爺這般厲害,老爺淨會取笑我。”
解除了對青月一直做噩夢的擔憂,江明朗又知道他的子女還在青月肚子裡好好地成長着,更是高興。“哎,這怎麼會是取笑?這是追隨。”又逗得青月止不住地滿面紅霞。
江明朗伸手替青月捏肩膀,驚得青月要起身,“老爺這可使不得。你是一家之主,在外面奔波勞碌了一天,回到家裡本該我伺候你。怎的成你這樣伺候我了?”
“這是什麼話?夫妻本是一體,你十月懷胎替我生兒育女,爲江府延續香火,如此辛苦,我就不該替你捏捏肩了?”江明朗把青月按在椅子上,不讓她起身。
青月只好不再辯解,聽江明朗同她說話,“昨日從陌上鞭春牛回來,便四處流傳着清廷的攝政王多爾袞先行入駐了京城,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壞消息。一衆書生和憂國憂民之士無一不悲慼,連呼大明朝百年基業,竟這樣生生地毀於一旦。”
按住江明朗的手示意他坐到一邊的椅子上,江明朗依勢坐好,青月見他此刻卻是滿臉的高興之色。“可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先帝的堂兄弟福王在南都被推爲監國,不日該是要登基了。如此看來臨時組建起來的朝廷也明白,必須在這千頭萬緒裡快些找一個皇室貴族的人來繼承大統,纔可以穩住民心,威懾流寇和滿洲韃虜。”
這才明白江明朗這樣高興的緣由,聽了這個好消息,青月自然也是禁不住開心,急於同江明朗確認。“當真嗎?福王爺被推爲監國了?”
看到江明朗朝她笑着連連點頭,青月止不住興奮之情,“真是大好的消息,老爺昨日剛參加了鞭春牛,今日又傳來我朝重振的好消息,可真的是雙喜臨門呢!”
被這個消息惹得好一陣的開心,高興過後青月轉念江明朗忽然受重視,她又覺得不好。“可是老爺,你這樣年輕,便突然凌駕於許多輩分高的鄉紳頭上,以後說話做事就要比以往更加仔細了纔好。”
聽青月依舊那般事事以他爲重,江明朗不禁覺得青月看事情太過侷限了。想來也是,一介女流,一輩子必須被人倫綱常束縛着,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哪裡由得了自己做主?更何況是青月這般規規矩矩的女子,又不是姐姐。
江明朗對青月重重點頭,扣住青月的手握在手心裡,“這你不必擔心,姐姐昨日早已經叮囑過我。讓我切莫努力做到‘三不’。”
有些日子沒見到江浸月了,青月心裡不免也很是想念。“姐姐同你說了哪‘三不’。”
“不與君子鬥名,不與小人鬥利,不與天地鬥巧。”江明朗正兒八經地每說一個便豎起一根手指。
知道江明朗素來最聽江浸月的話,如今有江浸月這般囑咐,定會放在心上,青月想着才露了笑。
看到青月低眉淺笑,江明朗把手附在青月手背上,“我知道,我不會因這個得意忘形。我也知道唯一能努力超越的人,便是昨日的自己。所以你只管着好好養胎,不必爲我憂慮。我明白自己處於何種情境。”
擡起頭與江明朗對視一眼,青月低聲道,“我說個聽來的故事給老爺聽,可好?”
俯身側耳靠在青月的肚子上,江明朗嘴上說着,“好,你說。我看看我兒子女兒乖不乖。”
撲哧笑了一聲,青月把手放到江明朗肩上,“從前有一個人走路走的太累了,便躺在路邊睡着了。這時有一條毒蛇從草叢裡鑽出來,爬向正在酣睡的路人,昂首吐着紅色的毒信子。就在這時,另一位過路人恰好經過,他趕走了那條毒蛇,卻沒有驚醒行路人的好夢,便悄悄地走開了。每次說完這個故事,爹都會同我說,我們人這一生都生活在別人的恩澤之中,但很多時候他可能永遠都在知道。”
這個故事,還是青月剛讓柳青青和江浸月帶回來時偶然間聽見的。那是在斷腸煙柳一絲絲的春日裡,柳青青捧了一本書在院子裡品讀,說給來尋她的江浸月聽。青月那時便安靜地站在江浸月身側,一字一句認真地聽,並不敢出聲。
江明朗自然聽得出青月是想要借用這個故事告訴他不要樹敵,要多多與人爲好,定是害怕有朝一日有人對他落井下石時,也會有人願意與他並肩作戰。
江明朗低着身,青月看到他系在腰間的香囊卻是她最初縫製的那一個,伸手摘下來,“我說了你就是不聽。”
以爲青月是抱怨他沒有聽她說的故事,江明朗彎着眉眼擡起頭,“我在聽啊,我在回味這個故事帶給我的思考呢。”
青月嗔怪地晃了晃拿在手裡的迎陽花圖案的香囊,“我說的是這個香囊,你怎的還戴着?心月給你繡了好些個新的香囊,你隨手挑了一個戴着,不都比這個做工好上千倍百倍?”
竟不知青月何時從他腰間解下了這香囊,江明朗伸手去拿,“青月,這不一樣。這個香囊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和旁的那些可都不一樣。我自然要加倍珍惜,哪裡可以隨隨便便丟棄不用了?”
沒想到江明朗把這香囊當成了定情信物,青月臉紅地低了頭,“又滿嘴胡話了。這是你趁我不注意奪去的香囊,而且如此登不了大雅之堂,怎可算是定情信物?”
江明朗彎眉一笑,“怎麼不算?這個香囊算是極貴重極正經的定情信物了呢。你不知都是越簡單的信物越顯示得出彼此情深嗎?這唐朝的大學士於佑不就是御河旁拾到一片從宮牆內漂出的紅葉,纔看到上面的詩嗎?”
這一段佳話江浸月和她說過,青月紅着臉笑着聽江明朗繼續再說給她聽一遍。“那紅葉上不就寫了四句詩: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閒,
殷勤紅葉謝,好去到人間。
沒想到於佑如獲至寶,也撿起一片落葉,回了兩句詩說:曾聞葉上紅怨題,葉上詩題寄於誰?這一張紅葉定情,可是傳爲了千古佳話呢。”
人家的故事自然是佳話了,可她和江明朗哪裡算是佳話?青月摸着隆起的肚子,低着臉,“那是才子佳人的佳話,自然是要流芳百世的。”
握住青月拿着香囊的手,江明朗輕輕在她手背吻了吻。“那是別人的流芳百世,我可不稀罕什麼名垂千古之說。我只想要和你一起笑看萬千風景,身邊有子女承歡膝下,然後慢慢老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