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當你越想挽留些什麼的時候,便越容易失去些什麼。
——顏如玉
有隻白鴿在王府庭院上空盤旋了一陣又一陣,才緩緩飛到庭院中的假山上落下,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閃出極爲好看的色澤。
王府並未養有任何鴿子,王夫人在庭院賞花,聽到白鴿發出的咕咕聲,移身去看。“哪裡飛來的鴿子?看了惹人煩,還不快去趕走。這大好的日光,倒被分了景色。”
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彩蝶得了吩咐連連稱是,忙揮手叫來家丁,正要去追打那隻白鴿。
覺着吵,王子佩懶懶地擡起眼,放下捧在手裡的茶杯。“娘,我覺得乏了,先行回屋午憩了。”
眼睜睜地看着王子佩自江明朗和青月成親後,一直這般悶悶不樂,王夫人難免覺得不值。“佩兒,不是爲娘不明白你的心情。這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你還一直爲那事憔悴難過,可曾想過孃親的心?江明朗早就爲人夫爲人父,你還爲他這樣茶飯不思,白白惹娘擔心。這樣,昨日張家老爺張受老先生你也見着了,張老夫人很是喜歡你。我已經送了一張你的畫像給張老夫人帶回去給她的孫兒看,他看過之後很是滿意,約着我們端午時一道見一見。若是你們的親事可以定下來,也不失爲一樁美事。你看如何?”
王子佩面色依舊冷冷的,聽完王夫人的話一下直挺挺地站着背過身不看王夫人。“娘,你總是這般自作主張。我不去,我也不嫁!誰答應的誰去見,誰愛嫁誰嫁就是了。”
聽到王子佩態度如此強硬地斬釘截鐵同她說話,王夫人面上微怒。“這便是你爲人子女該有的態度?娘這是爲你好,這些日子你總是千般百般地和我唱反調,我也由着你去。我勸你趁早對江明朗死了那份心,昨日在陌上我要是知道你會偷偷去找他,我早就讓人綁住你的雙腿了!你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怎的可以這般不知羞恥?”
從未被王夫人這樣嚴詞說教,王子佩也覺得委屈,“娘,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怎的便不知羞恥了?我請求你,凡事可否不要總是按照你自己認定的方式去處理?可否問問我的意見?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這樣對大哥便也罷了,如今也要這樣來對我嗎?”
王子佩一刻也不想再同王夫人共處,說完話拔腿便跑出去了。哪裡想到王子佩會同她這樣說話,王夫人氣極了,一下站起來,寬大的袖子急急地帶了桌上的茶盞。
茶杯落在庭院裡,一下碎成碎片,杯裡的茶水倒了一地,濺到王夫人的裙襬上,染上溼茶漬。“我白白地疼了你十幾年,你便這樣回報我嗎?”
聽到破碎聲,囑咐家丁去捕捉白鴿的彩蝶回身一驚。王子佩擦着她身側跑過,彩蝶心裡怕極了,想過去收拾也不敢,即刻去追王子佩也覺得不妥,一時只能立在假山邊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
焦急間彩蝶見到銀歡正好從迴廊過來,好似見到救星般急忙奔過去拉住銀歡的衣袖,嘴裡乞求道,“銀歡姐姐,這次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我。”
也讓彩蝶這樣懼怕的神情惹了擔心,銀歡把手上的端盤遞給身後的丫鬟,關心詢問,“怎的了,彩蝶?這樣急慌慌的模樣。”
原來那丫鬟正是先前跟在王子佩身側伺候的丫鬟綵衣的妹妹彩蝶,姐姐綵衣死後就換了彩蝶陪在身邊伺候。“銀歡姐姐,適才夫人和小姐發生了口角爭執,夫人對小姐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把茶盞給摔了。夫人跟前怕就是滿地的碎片,要是夫人不小心踩上去傷到了就不大好了。小姐負氣跑出去了,我正要跟出去。但夫人還在氣頭上,沒人敢靠近收拾,你說這可怎麼是好?”
聽了個事情大概,銀歡心裡也有數,“你快去追小姐,可別受了委屈出事了纔好。夫人那裡交給我便是了,你不用擔心。”
得了話,彩蝶提腳去尋王子佩了。銀歡提了口氣,囑咐身後的丫鬟把東西端到王子矜的院子,又接過剛纔端坐的端盤來到王夫人左手側福了萬福。“夫人,大夫今日把從艾草莖、葉中提出來的香油送來了,您看看可同去年所用的一樣好?”
從艾草莖葉中提取的香油味道有特別的味道,它所產生的奇特芳香,可驅蚊或蟲蟻,淨化空氣,因此每年端午王府都會從藥鋪買一些。
正在氣頭上的王夫人哪裡還有心思去聞去看今年的艾草香油,她回身一掀,把銀歡手上的端盤掀翻至地。放置其上的艾草香油瓶骨碌碌地蹦了蹦,滾了幾滾也碎開了。“混賬東西,這等小事也要來問我嗎?”
銀歡早預料到如今王夫人怒氣未消,怎會真的同往年一般親自檢驗這些香油?看了眼碎在王夫人跟前的茶杯和不遠處碎開的艾草香油瓶,銀歡暗自捏了把汗,她這以身試險的精神真是可泣可嘉了。
福了福,銀歡硬着頭皮道,“奴婢想着日子漸漸地熱起來了,這又是老爺常用來驅蚊的艾草香油,經由夫人一看才更加妥當,這才斗膽上前擾了夫人雅興。是奴婢思慮不周全,不該擾了夫人興致。夫人切莫爲了生奴婢的氣傷了身子,請夫人責罰。”
聽這是特意給王仁建準備的驅蚊香油,王夫人才瞥了一眼,王子佩惹她不快的怒氣早在銀歡出現時轉移到了銀歡身上。“既是給老爺準備的東西,怎的這般莽莽撞撞的端上來?”
聽出王夫人語氣緩和了些,銀歡才鬆了口氣,“是奴婢一時大意了,不過請夫人放心,這只是大夫送來的其中兩瓶。”
王夫人這纔不計較,家丁終於抓到了白鴿,提着拿到王夫人跟前詢問該如何。王夫人看都不看,轉身要去前廳,“殺了做烤乳鴿。”
那隻鴿子似是在哪裡見過,銀歡仔細想了想,會不會是每月都要出現在王子矜院子裡幾次的那隻白鴿,今日怎的飛到庭院來了?
“恭送夫人。”銀歡待王夫人離去,一把拉住也要跟着退下的家丁,“你給我吧,這樣好看的白鴿怎可真的做了烤乳鴿?”
家丁有些爲難,也不敢答應銀歡,“這不太好吧?銀歡姐姐,若是夫人問起來怎的沒有烤乳鴿,可怎麼是好?”
讓這話惹了笑,銀歡無奈道,“你真是呆子。夫人哪裡是真的要吃烤乳鴿,不過是氣頭上隨口一說罷了,你還當了真了。你只是懼怕夫人生氣,那要是公子回來不見了他的白鴿,追問起來你便不怕被責罰?”
一聽銀歡說這是王子矜的白鴿,家丁更是爲難,卻也老實道,“銀歡姐姐,我不曾見過公子養過鴿子。“
索性動手去接過白鴿,銀歡朝家丁保證,“放心吧,出了事你便說是我強行跟你討了去的。”家丁這才訕訕着答應。
瞅了好幾眼這隻白鴿,銀歡又覺着並不是常在王子矜院子裡見到的那一隻了。近看這隻白鴿的毛色並不純正,雜帶了褐色。又看了看白鴿的腳上,並沒有信筒,想必不是信鴿,想着她還是拿去給王子矜辨認辨認是不是。
還未回到王子矜的院子,銀歡卻碰上了從外面回來的王仁建,驚得立在原地低了頭萬福,“老爺,您回來了。”
端着架子“嗯”了一聲,王仁建轉眼看到銀歡手上的信鴿微微一驚,“這鴿子怎會在你這?”
說話間王仁建早伸手去要接,銀歡沒見過王仁建有這樣的陣勢,心裡自然有些害怕,也不敢撒謊,一五一十道,“回老爺的話,這是夫人在庭院喝茶不知從哪飛來的鴿子擾了夫人的興致。夫人吩咐要拿去做烤乳鴿,奴婢正要拿去廚房。”
聽銀歡這樣說,王仁建吹了吹鬍子,一把奪過銀歡手裡的白鴿,沉聲斥責了一句,“胡鬧!”提着那隻白鴿往書房去了。
遭王仁建這樣一唬,銀歡以爲她惹王仁建生氣了。低身站在原地不敢動,待王仁建真的走的不見人影了,銀歡才擡了頭,還隱隱可見白鴿的翅膀震了震,極快地消失在院門之外。
銀歡臉上露了一抹悲慼神色,白鴿落到王仁建手裡,更是生死未卜了。銀歡閉了眼,“鴿子,鴿子,你自求多福吧。”
丫鬟們把端午節的置備拿到王子矜院裡,王子矜正在寫字,沒看到銀歡回來隨口問了一句。丫鬟說是夫人正在氣頭上,銀歡正在一邊伺候。
王子矜哪裡還坐得住,生怕銀歡同往時一般被王夫人欺負了去,急忙趕到庭院。正好聽到銀歡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在自言自語,“你這丫頭,明知道她不喜歡你,你還要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引火燒身。”
被突然冒出來的王子矜這樣一嚇,驚得銀歡拍了拍胸口,沒好氣道,“公子,人嚇人會嚇死人的。你這樣毫無預兆地跳出來,我當是土地公顯靈了呢。”
也不覺得銀歡這樣沒規矩,王子矜只當是王夫人又責罰了銀歡,“她爲難你了?”
銀歡忙擺擺手說沒有,王子矜這才放心,問銀歡站在這呆若木雞是爲了哪般。銀歡把王夫人和王子佩爭執的事說給王子矜聽,末了也不忘加上王仁建剛纔這一出。
王子矜瞭解了前因後果,忙讓銀歡先回去,自己反而去了王仁建書房。
聽到敲門聲,王仁建趕忙把那張紙條收起來,揚聲問是誰。王子矜答了話,王仁建才正了衣帽轉身去開門。“正好我也要找你,進來吧。”
進了書房,不用王仁建吩咐王子矜便把房門合上,回身恭順道,“爹,可是出意外了?”
王仁建把書桌上看到一半的一本書合起來,王子矜斜眼去看,是《孫子兵法》。“我今日不在府裡,你竟也不在嗎?差一些就讓你娘把飛鴿傳信的鴿子做成烤乳鴿了!”
這也就罷了,王子矜早聽銀歡說了這事。且王仁建擔心的哪裡是一隻鴿子的死活,不過是鴿子身上傳達給他的信息罷了。“是孩兒疏忽,竟不知這鴿子會飛到庭院中去,這才讓它驚擾了娘。”
王仁建背身踱步走到王子矜近處,“這次信鴿竟然晚來了好幾日,我只當是半路被人截去了。”
信鴿也會迷路嗎?王子矜不禁有些好奇地擡頭去找那隻白鴿,王仁建依舊揹着手,面上並無過多的表情。“不用找了,這鴿子晚來好幾日,以致我不能及時收到消息,白白長了一雙好翅膀。反正也是不能物盡其用,我便把它的翅膀折了扔到窗外去了。”
王仁建用的是輕描淡寫的語氣,王子矜卻隱約覺得有些殘忍,折了鴿子的翅膀,這該是比把它做成烤乳鴿還要讓鴿子死不瞑目吧?
王子矜不動聲色,耐心地等着王仁建的下文,“揚州那邊來消息說,五月初三,也就是今日,亡國皇帝朱由檢的堂兄弟福王朱由崧在金陵被推爲了監國。看來勢必要擇日正大統,想必奄奄一息的明朝是要不知死活的捲土重來了。”
這樣重要的消息來得遲了,難怪王仁建這樣生氣。王子矜掩眉扯過嘴角,如此說來,折斷鴿子的翅膀還算是便宜它了吧?
王子矜有些想笑,這件事他比王仁建要早知道,也沒有過多驚訝之色,嘴上卻還是道,“爹不用太過擔心,不過各路勢力拼湊的所謂朝廷罷了,怕是也成不了氣候。而且攝政王已在昨日進了京城,只待清帝入京。到時大局得定,各路阻力便會被一一擊破。”
“事已至此,我們只能靜觀其變,再作進一步的打算。”王仁建聽着似是發出了輕微的嘆息,看着是累極了。
明白王仁建是懊悔所有消息他沒辦法及時得報,王子矜出言寬慰,“爹,如今江北和西北一帶局勢混亂,唯獨江南一帶稍可偏安一隅。若是我們此刻行動,只怕會打草驚蛇。不如再緩一緩,待時機成熟再伺機而動?”
王仁建也不急於一時,想着看他們漢人各個勢力自相殘殺,他們坐收漁翁之利,又有何不可?清朝入主中原之事,早就是可望可及的定局了。“嗯,也好。”
王子矜見王仁建沒有再和他提別的事的意思,識趣地告了退。來到門外沒走幾步,他看到有一條細細的血跡,循着血跡移眼去看,卻是那隻被折了翅膀的白鴿。看樣子真的是被王仁建折了翅膀後隨手扔出窗外,撲騰到草叢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