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前世裡,她有什麼愛好。
除了神經病一樣地喜歡唐初歷史,喜歡研究李恪之外,唯一的愛好就是聽評書和崑曲。奶奶是崑曲的愛好者,自打江承紫記事開始,家裡的唱機總是咿咿呀呀地放着婉轉的崑曲。
她上幼兒園就能唱那麼幾嗓子《遊園驚夢》,唱自己也不明白的“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所以,從小耳濡目染,寫個話本子也不是難事。
她這幾日早就在琢磨這事,這會兒落筆也是下筆如有神,不一會兒就寫了一小段,看起來還挺精彩。
“姑娘,一刻鐘到了,張媽在門外。”阿碧在門外低聲喊。
江承紫放下筆,張媽就已進來跪地伏下了。
“可有想好?”江承紫問。
“回九姑娘,想明白了。”張媽依舊伏在地上。
“既是想明白,就起來回話。”江承紫將寫好的一小段放在一旁的日光下晾曬。
張媽站起身來,低頭恭順地站在一旁。
“張媽,你如今還要求留在楊氏六房麼?”江承紫倚靠在窗邊,和暖的日光就落在身上,她回頭問張媽。
張媽搖搖頭,說:“先前是小的不知深淺,胡言亂語。”
“哦?那你且說一說,如今怎的又知深淺了?”江承紫饒有興趣。心裡想着,若是這張媽有所覺悟,也可以指一處好去處。
“九姑娘方纔提醒,小的才知是九姑娘體恤。俗話說,這世上有時,有選擇比沒有選擇更可怖。”張媽將方纔領悟都一一說出來。
江承紫眉目微斂,暗暗讚歎這張氏一族果然不簡單,就是張媽這種資質的婆子,也是個通透的。
“你能想明白就好。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你左右爲難,纔是不好辦。”江承紫也徑直說了。
“小的,多謝九姑娘大恩。”張媽說。
“你知道,我六房是不可能留你了。”江承紫直接說了。
張媽抿着脣點頭,她這一生都在張氏度過,因爲身份低微,通過初級的家族選拔,後來被分到內宅做女護院。再後來配了個靠實的男人,也在張氏幫活。男人病死後,養活着一雙兒女。兒子聰穎,女兒能幹,但只是普通內宅護院的孩子,在張氏是沒有機會入族學的。
一家三口累死累活,也不會將將命運改變。以後,她的兒子也會做護院,女兒可能做某個姑娘的丫鬟,聰明一點,可能可以做某個姑娘的伴讀啥的。
可是,有一天,公子回到張氏,忽然對她說:“你所見的風景只有井口大,可想要去遠方看看別的風景?或者改變一下自己的命運?”
“小的,小的很知足。”她嚇得雙腿發抖,連忙說。
公子搖搖頭,說:“我是說真的,不是在考驗你。”
她還是不敢說話,公子又說:“你面目很普通,有點拳腳功夫,你一雙兒女也懂事,肯吃苦。想必,裝扮個在大戶人家幫傭過的村婦,沒有問題。”
公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她只覺得惶恐。
“想不想改變你的命運,讓你的孩子們能識字,或者脫了奴籍?”公子和顏悅色。
張媽睜大了眼,看着公子,很受不了誘惑地低聲問:“小的可以?”
公子是天人之姿,不僅美儀容,更有大智慧。她從沒想到公子會看她一眼,更別說與她說話,而且還是說的這一番話。
“可以啊。人生短短,如同滄海一粟,浮游於天地,但總是要多看些風景,爲自己竭盡全力地努力過,纔不枉此生。”公子的聲音輕柔,如同三月天最溫暖的風。
去看更廣闊的風景,讓孩子們脫了奴籍!
在丈夫死去,她感覺自己的魂魄已死去只剩下軀殼,像是垂垂老也的腐朽枯樹,再也不會逢春。若不是爲了孩子,或者已經自盡了吧。那時,她覺得這世間真沒意思。
可是,公子這句話讓她死水一般的心如同封凍的河流開始有緩緩的萌動。
“可想?”公子摺扇輕合,寬袍在六月風中起落。
張媽抿緊脣,緊緊抓着衣襟兒,輕輕點頭。
“那我給你這個機會。”公子還是和顏悅色。
張媽受寵若驚。當天下午,公子身邊的護衛就從管事那裡拿了母子三人的契約書將他們從張氏送了出來。
“你們先去臨邛顧家幫傭,等過幾日,公子會有指示。”這護衛叫小刀,眉清目秀,不苟言笑。
就這樣,張媽母子三人被安排在了臨邛葉家做幫傭。說是幫傭,其實就是在內宅學一些規矩禮儀,幫助內宅的管事婆子負責安保。
這樣過了半月,顧家老爺子因貪污被朝廷查辦,被抄家,一干奴僕皆被官府發賣出去。
張媽懵了,一雙兒女也懵了。
她想起公子和顏悅色的話語,欲哭無淚。
她誠惶誠恐地被官府丟到發賣市場,一雙兒女也是被分別發賣。張媽覺得倒不如死了乾淨,這被髮賣的奴僕不會有什麼好出路。而小孩子被髮賣,女兒長得不錯,怕得被窯子買去,一輩子就毀了。至於兒子,若是被買去做個什麼書童倒是好,但是若是被那些爲滿足口腹之慾的禽獸買去,那就是死路一條。
她在萬分的悔恨與惶恐中,終於等來了新的主人,也就是楊氏六房的夫人。張媽至今記得六夫人慈眉善目,衣着樸素卻不失貴氣。
她款款而來,從奴僕裡瞧過去。張媽覺得這夫人定是個慈善的人,便鼓足了勇氣,喊了一句:“夫人,買下小的吧,買下小的吧。小的做牛做馬都可以。”
六夫人略略蹙眉,她噗通跪下來。旁邊看守的人一鞭子抽打過來打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
六夫人呵斥那人,周圍的奴僕卻紛紛跪下來求六夫人買走他們。
“你們好不曉事。”看守的人一頓一頓的鞭子抽打下來。
張媽絕望了,就哀嚎:“夫人,你可以不買小的,求你買下小的兒女,他們很聰明,伺候公子姑娘定然妥帖的。”
是的,一個做母親的,總是要給孩子們掙個前途。
六夫人停下腳步,看了看她,對那管事的說:“我買下她,還有她的孩子。”
六夫人沒有問他們的價錢,就這樣一句話將母子三人都買回去。
到了楊氏六房,張媽在內宅跟着周嬤嬤學做事,兒子則給楊清讓做個書童伴讀,女兒菊香則是一邊跟着九姑娘認字,一邊在九姑娘院裡做粗使丫鬟。
也是因爲入了楊氏六房,張媽才知道自己與丈夫甚至兩個孩子的奴籍居然是臨邛顧家的家生子。可是他們明明是張氏的家生子呀。
她想想要說什麼,但想起公子和顏悅色的話語,終於明白公子所謂的改變命運是什麼意思了。因爲這時候,九姑娘與大郎君已名滿天下,紅薯與馬鈴薯亦種植出來。
張媽更加勤勉,與周嬤嬤關係也越發親密。在楊氏六房要舉家升遷上長安時,小刀再一次出現,對她說:“公子指示:這一次,你一家三口與六房一併往長安,竭盡全力保護九姑娘的安全。”
“是。”張媽已不像以前那麼驚訝。因爲在這半年的時間裡,公子來過楊氏六房,與九姑娘是舊友,而且就張媽的觀察來看,公子對九姑娘是一顆心都許了。只是九姑娘對自家公子始終隔着幾重山,不鹹不淡的都是該有的禮數。
小刀大約是驚訝張媽沒有問別的,便頓了頓,說:“當日公子給你母子三人這改變命運的機會,你們當要好好把握。”
“多謝公子。”張媽略略弓身。
小刀點點頭說:“當日,即便你母子三人不會被買走,公子也會派人將你們買回張氏的。你們是張氏子弟。”
張媽頓了頓,很是驚訝地看着小刀。
小刀神情還是淡淡的,說:“公子讓你入六房,只有一個目的,竭盡全力保護好九姑娘。”
“是。”張媽一顆心放下來。
原來自己還是張氏之人,而那奴籍顯然是公子做的手腳。公子爲了九姑娘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公子那樣神仙般的人,竟然都這樣對待!不過,九姑娘的天姿風采也是值得公子那樣對待的。這世間除了九姑娘,怕也沒誰配得上公子了。就是張氏裡出挑的幾個姑娘,與九姑娘一比,那都是差得遠了。
只可惜,能配得上九姑娘的可不僅僅是公子一個人了,那蜀王也真是了不得人,身份高,美儀容、善騎射。而且張媽看得出來,人家蜀王比自家公子會說話。九姑娘是真心喜歡蜀王啊。
張媽早就在心中爲自家公子燒了幾炷默哀的香了。
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今日九姑娘說的這種情況。當有朝一日,張氏與楊氏可能利益衝突時,她該如何是好。
可是,此刻站在這裡,她越來越覺得這情況很可能。
九姑娘是不喜歡公子的,公子卻似乎很喜歡九姑娘。這一次,九姑娘有難,公子不惜入了弘農楊氏祖宅。而且,絕對不是一個人來的,就是這幾日來審案的大理寺張司直,張媽也知曉那是張氏一族的人。
這樣的對待,得不到迴應,難保不會瘋狂!
方纔,她跪在地上想到這一層,背上的汗涔涔而下。所以,她不會再想着留在楊氏六房,即便楊氏再好。
只是她還是沒有想好,如果不留在這裡,能去哪裡?如今是自己沒辦好事,公子會讓她回張氏麼?她雖然是張氏女,但於張氏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奴籍。
“你可有好的去處?”江承紫看着垂首低頭的張媽。
張媽輕輕搖頭。江承紫也沒說話,只將晾乾的紙張裹起來,繼續展開一張紙,提筆繼續寫話本子。再寫完一頁,才說:“我也不會馬上就趕你走。”
張媽鬆了一口氣,口中說:“多謝九姑娘。”
江承紫搖搖頭,說:“不必謝我。就你的話來說,你來六房不曾做過有損六房的事,這是功。我向來賞罰分明。”
張媽想要哭,卻還是竭力留住了淚。她甚至想過,若自己真的就是奴籍上所言的那樣,是顧家的家生子奴僕就好了,那麼就可以一直跟着六房。看看他們對周嬤嬤一家,對雲珠,是真正的當成了家人。
她沒讀過書,卻聽兒子說過那一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他覺得楊氏六房就是這樣的人。他們對真正對他們好的人格外好。
這樣的主子千年難求,可是註定沒福分。
如今,在這節骨眼上,九姑娘居然還說要賞她。
“謝過九姑娘。”她還是忍不住說了。
江承紫將方纔寫好的一頁紙晾曬在一旁,便徑直問:“你是河東張氏吧?”
張媽抿着脣,隔了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
“先前,在眉州老宅是做什麼的?”江承紫與張媽攀談。
“內宅護院。只是功夫很弱,平素當粗使婆子用。”張媽想着方纔都點頭了,這會兒就索性說吧。
“不錯。”江承紫點頭,卻不再問了,只說,“今日我與你說的話,你莫要與第三個人說起。若是下一次你公子找你,你就將這封信給他。”
江承紫將剛纔寫好的那頁摺疊起來裝進信封,遞給張媽。張媽十分訝異,那封信沒封口。
“不是什麼秘密,只是多謝你家公子的照拂之意,現如今楊氏六房一切已上了正軌,便讓你母子三人迴歸本位。至於這信,你想看你就看,我知道你也識字,你兒子聰穎,跟着我大兄識字更多。”江承紫笑着說。
張媽聽聞這信是這內容,頓時明白這是九姑娘在保自己,立馬就跪地重重地叩頭。
“你不必叩頭你母子三人還要與我們一併去長安。在長安,我有個任務交給你。”江承紫說。
“小的,小的能去長安?”張媽很是訝異,她方纔以爲馬上就會被趕走,卻不想還能上長安去看看。
“當然。”江承紫展眉一笑,說,“長安要置辦六房新宅,奴僕也要添置。你要負責訓練,並且最重要的一點,你要幫我將入了六房的奴僕的來歷都挖個清清楚楚。這件事是你最重要的任務。事成之後,即便你家公子不要你回張氏,我自不會虧待你母子三人。若你不信,且看看雲珠與周嬤嬤他們。”
“九姑娘,小的信。你放心,小的定然竭心盡力。”張媽重重地叩頭。
江承紫和顏悅色地說:“你起來吧。若是辦得好,讓阿順脫了奴籍,入楊氏族學學習,前途便不可限量。阿順也是聰明的。”
張媽擡眸看着九姑娘,稚氣未脫的女童,眉目裡是柔柔的笑。
“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張媽又要叩頭。
江承紫擺擺手,說:“不要叩了,先看看我那花房怎麼處理呀,看着亂糟糟的,不舒服。”
“是。”張媽應聲退出。
江承紫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鬆了一口氣。這張媽是個可用的,只可惜是張氏的人,真是可惜啊。
她兀自靠在窗邊遺憾,碧桃提着衣裙急匆匆地往這邊跑,剛過了迴廊,看到她在窗口曬太陽,便喊:“姑娘,楊氏長老要開祠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