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夢,江承紫醒來,已經是晌午時分。
“啊,碧桃,爲何不叫醒我?”她翻身而起,看着在窗口站着發呆的碧桃。
碧桃嚇了一跳,趕忙招呼丫鬟婆子打水給姑娘洗漱,然後跑過來幫她穿戴,說:“姑娘,是夫人不讓叫醒你。說你這些日子遇見的事夠多了,前晚上壓力最大的人就是你。”
江承紫只覺得暖意融融,一如窗外的明媚的日光。她笑了笑,也沒責怪碧桃,徑直梳洗完畢,才問:“那我長姐何時起身的?”
“三姑娘起來得比較早,像是沒睡好。起牀洗漱後,就命人去廚房熬粥,怕是餓醒了。”碧桃低聲說。
江承紫輕笑,打趣她說:“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瞧你這縮手縮腳的模樣!”
碧桃被江承紫一打趣,面色一紅,支支吾吾害羞得不得了,說:“婢子,婢子只是覺得說人是非像是不好。”
“知道就好。”江承紫捏捏她的臉蛋,挑開簾子便瞧見阿碧在外間候着。
“姑娘。”阿碧喊了一聲。
“嗯,給我梳個簡單的頭髮吧。”江承紫對她笑。
阿碧一愣,隨後十分高興地爲江承紫梳了髮髻。隨後,江承紫帶着阿碧與碧桃一併回了自己的小院落,在回去的路途中,遇見正在命人整理盆栽和清理池塘的張媽。
江承紫在抄手遊廊上站定了,瞧着張媽指揮若定,若有所思。
“姑娘,要叫張媽過來麼?”阿碧察言觀色。
江承紫思索片刻,便說:“也好,你去找她,就說我院落裡要添置些許佈置,我讓她來院子裡瞧瞧。”
“是。”阿碧福了福身,快步去找張媽。
江承紫則是帶着碧桃回了自己的院落,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隻烤紅薯。烤紅薯的方法是江承紫最講究的考法,包括木炭的成色、置放的方位等都是仔細研究過的。
爾後,她命人在院落裡置了一方席,六邊荷葉青銅焚香爐裡焚的是安寧香。她則就着和暖的日光擺開陣勢煮茶。
一壺水還在爐子上呼呼冒熱氣,張媽便來了。
“九姑娘,小的來拿着院落裡需佈置的清單。”張媽恭敬地站在院落花房外。
江承紫擡頭看她一眼,手中泡茶的動作沒有停,只是示意碧桃等人都退下。碧桃與阿碧等人都退下後,江承紫對張媽說:“你請過來。”
“小的惶恐。”張媽腳步略略挪了挪又停住了。
江承紫掃了她一眼,雖然嘴裡說着“惶恐”,但神情卻平靜淡然。
“我可沒見出你的表情有何惶恐!”她氣定神閒,繼續手中的白瓷茶具。
張媽低着頭,站在花房之外,沒有說話。花房裡的花一年多沒人打理,早就零落得不像樣子了,雖然這幾日碧桃將這裡打掃了一番,盆栽什麼的都還是很凌亂。
江承紫泡好了一杯茶,又說:“過來。”
張媽便低頭踩着碎步走過來,在江承紫的案几前站定。
“坐。”江承紫指了指客座。
“小的惶恐,不敢入座。”張媽依舊低着頭。
“哦,那就站着吧。”江承紫氣定神閒,喝了一杯清茶。
“請問九姑娘,這院落裡的盆栽需要重新更換,還是需要翻新栽種?”張媽主動詢問。
“哦。這花房原是我父親年輕時讀書的場所,前面那叢芭蕉後就是我父親的書房。有一段日子沒用了,我要了來,改造一番,作我的閨房。這花房自然要重新修整,更換一些我想要的品種。”江承紫說。
“那姑娘若沒有自己要更改設計的地方,小的就讓匠師來瞧瞧?”張媽詢問。
“哪裡的匠師?可靠否?”江承紫也不着急,便閒談一二。
“回九姑娘是楊氏自己的匠師,一等一的手藝,夫人今早問大夫人找的。”張媽回答。
“原來是母親找來的。”江承紫自言自語,便又不說話了,兀自擺弄茶具。
擺弄了許久,又喝了一壺茶,才說:“張媽,你辦事能力很強,卻真不像是個鄉下婆子呢。”
“回九姑娘,小的原本也是在別的富戶家幫工過,因是短工,沒有賣身爲奴。但也是有一番見識。”張媽敘述清楚。
江承紫輕笑,掃了她一眼,問:“你家公子讓你來的吧?”
張媽一聽,心裡一驚,臉上還是平靜,說:“公子一大早去族學了,大老爺說公子寄養在洛水田莊,不曾感受族學,即便是在家這幾日,也去感受感受。公子也聽聞楊氏族學治學嚴謹,便欣然前往。夫人一大早起身就爲公子準備讀書器具,麻桿因識字,還臨時充當書童去伺候公子了。”
喲,不簡單。竟然懂得臨時應變,裝瘋賣傻。
江承紫臉一沉,冷笑道:“這楊氏六房,不管是蜀中還是弘農,你以爲有什麼能逃得過我的眼睛?你倒是聰敏,懂得隨機應變,是個人才。”
“承蒙九姑娘誇獎,小的一定會好好努力。”張媽很恭敬地回答。
“我可以隨時將你踢走。”江承紫說。
“九姑娘,小的,做錯了什麼嗎?”張媽很委屈地問。
“看起來沒錯。只不過,錯在根本。再說,你以爲我要把你發賣出去,還會找不到名目?這世上,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江承紫笑呵呵。
“九姑娘,小的,小的兢兢業業,一定不會做損害楊氏六房的事,求九姑娘讓小的留下。”張媽語氣裡帶着哀求。
她到底還是有些害怕了。雖然自家公子說過,九姑娘爲人其實很良善,只要不損害六房利益,傷害她愛的人,她便不會下狠手。可是,她在六房的這些日子,親自見過九姑娘的手段,那一樁樁都是不懼任何血腥的雷霆手段呀。
她在張氏,不過是個普通內宅護院婆子,在蜀中張氏七姑娘房裡做看門。身手也算一般,在張氏一族衆多內宅婆子中是再普通不過,就算在各個姑娘房裡也是沒有什麼管事的機會。
因着機緣巧合,公子覺得她機警,便讓她設法入了楊氏六房,幫助六房管理一下那些奴僕,也處處留心護着九姑娘。
入了楊氏六房,六房的人皆和善,對待下人也極其友善。她甚至因能力比別的婆子們出衆,而被夫人破格提拔,開始管事。
後來,主人家升遷要入蜀中,公子自然是希望她跟着,但公子也是和善之人,尊重她的意見。她家人早就不在了,在張氏也就默默無聞,這一番若是跟着楊氏,就能去長安看看。
長安啊,她若在蜀中張氏呆着,怕就算七姑娘嫁到長安,她也未必能跟去。
所以,她就毅然生死都跟着六房。剛入了弘農,時夜,公子的人就出現了,說六房這一晚會不太平,必須要全心全力地護着九姑娘。
恰巧六夫人也像是覺察到了什麼,吩咐張媽帶人加強內院的警戒。兩位主子的吩咐都是一致的,張媽更是感覺肩膀上的擔子重,從日暮黃昏開始,她就像是瞪着眼睛瞧着耗子出沒路徑的老貓,一點也不敢鬆懈。
“哦?留下?你說個理由給我留下你,好不?”江承紫脣邊一抹笑,那笑明明很明媚,但在這春日暖陽裡,張媽只覺得渾身涼颼颼的。
她不由得跪在地上,低垂着頭,哀求:“九姑娘,求你,求你讓小的留下。”
“我爲何要留一個對六房有二心的人?”江承紫反問。
她沉了一張臉,臉上的笑隱去,施施然站起身,負手而立,瞧着跪地的張媽。
張媽聽九姑娘這麼說,便知曉九姑娘怕是知曉了她背後是有別的主子的,進六房也不是表面那麼單純。可是,當初,她忘記問自家公子,既然是去保護九姑娘,若是九姑娘發現她的身份該怎麼辦。如今,公子不在身邊,她不知該怎麼說。
而且,公子雖是下一任的族長,但一直不在蜀中成長。她並不清楚公子的秉性,若是她貿然說出公子的事,公子會不會要了她的命。
在宅門內成長的她,從小就知曉宅門內,違背主子被處死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她這種奴籍的人,跟一件物品沒什麼區別。
因此,她沉默了。
“你說不出理由,我明日就讓人把你發賣出去。”江承紫再度給她施壓。
其實,她不是非得趕盡殺絕,但在弘農楊氏的這些日子,她深切地感受到家裡的奴僕是最能潛藏危險的地方。若是奴僕有二心,或者不夠謹慎,會給主人家帶來滅頂之災。宅門內部,做很多事,總是要用人,而這人必須要知根知底,品行端正,對主人家忠心耿耿。像張媽這種辦事能力還不錯,但是懷着別的目的來到六房的,即便現在沒有對六房不利,難保他日楊氏與她真正主人的利益發生衝突時,她不會對六房不利。
六房馬上就要入長安。在長安,因爲長姐要嫁給太子做側妃,她與蜀王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而父兄皆要入朝爲官。各房勢力的謀算與拉攏,還有暗地裡使絆子的,想必會特別多。
若是一不小心,六房就可能萬劫不復,遭遇滅頂之災。到時候,很可能六房上上下下,包括奴僕們都不一定能活命。
“張媽,你入六房以來,所作所爲,我亦看在眼裡。確實辦事妥帖,兢兢業業。我很欣賞。”江承紫見她不說話,便緩和了語氣徑直說。
“小的多謝九姑娘肯定,還請九姑娘留下小的,小的定然會兢兢業業,不會做有損六房的事。”張媽還是伏在地上。
“但是,張媽,六房這大船,容不得一小蛀蟲。若是我今日姑息你,難保你不會在關鍵時刻,爲你的主子打算,將我六房這艘船直接掀翻。”江承紫說到後來,蹲身下來,小小的手掌在張媽面前狠狠一收。
張媽只覺得心都被這一收捏碎了似的,身子顫抖起來。
“我說得這麼明確,知道我的意思了吧?”江承紫低聲問。
“小的,小的明白。只是——”張媽此時再也說不出要呆在六房的話來了,因爲九姑娘說得在理,說得很明確。連張媽自己都沒辦法保證,若是有一天自家公子要跟九姑娘爲敵,自己到底聽誰的。
若是他們彼此成爲敵人,自己偏向誰都是背叛另一個。那時候,夾在他們之間的自己纔是最悲慘的一個吧。
張媽從前從來沒想到過這一層,她只單純地覺得公子要保護九姑娘,便不會傷害九姑娘。可是,她忘記了這世間的事,從來沒有什麼是絕對的。若是有朝一日,楊氏與張氏的利益衝突,作爲張氏一族的人,她真的能不出賣楊氏六房嗎?
她問自己,內心的答案是:不知。
“張媽。”江承紫站起身來,喊了一聲。
“小的在。”張媽打了一個激靈,只覺得這日光沒一點的溫度,渾身止不住顫抖。
“你我主僕一場,我方纔與你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我給你一刻鐘的時間,你再來告訴我你的決定吧。”江承紫嘆息一聲。
平心而論,張媽這大半年可沒做什麼對不起楊氏六房的事,她也真不能做得那麼狠毒,讓人將她發賣出去。奴僕一旦被髮賣,基本就是做了忤逆或者有損主人家的事。就算有人肯買,都不可能有多好的命運。
“是。”張媽還是跪在地上。
江承紫朗聲喊:“阿碧,來收拾一下茶具,一刻鐘後,讓張媽來書房見我。”
阿碧應聲過來,江承紫伸了伸懶腰,入了書房,將窗戶打開,鋪開上好的清江白,狼毫小毛筆,開始落筆寫了一段話本子,寫的是那千古一帝的傳奇。
但雖說是傳奇,江承紫寫得又不誇張,並沒有神鬼之說皆有,只是一段一段的演義。將從小就聽得耳朵起繭子的唐初故事大多數都移花接木放到了李世民身上。
呵呵,甭管你是誰想要捧殺我,敢借帝王的手,就該爲此付出代價。帝王豈能是可作爲借刀殺人的刀?相反,帝王則是可以捧的,讓百姓知曉君王恩澤,君王英明。呵呵,這是政治需要,更是讓江山穩固的大好事。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這等大好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