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昌平王府的路上。誰也沒有說話,車子中只有馬蹄的“嘀噠”聲。
宋舞霞聽到了皇后的話,每一句都聽得十分清楚,可她的腦海中只有“腰斬”兩個字,她的眼前只有那個小姑娘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的畫面。這個世界太殘酷,太沒有人道了,皇權就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
回到秋水閣,宋舞霞像往常一樣吃了綠桑給她留的午飯,嚐了宋繡屏做的菜,問了幾句雁翎、雀翎的功課。下午,翠羽回來了,稱桂花嬸醒過一回,應該沒有大礙了。宋舞霞沒有說什麼,只是點點頭,繼續畫太后的觀音像。
晚飯之前,蘇四娘來坐了一會,說了宋修文在朝堂上暈倒的事,也說了刑部將胡三的案子押後再審了,話語間滿是對小姑子的不滿。宋舞霞什麼都沒說,只是木然地點頭,似靈魂出竅了一般。
晚上的飯桌上。雀翎拉着宋舞霞問,她們什麼時候能見到爹爹,她就這麼倒了下去,衆人這才發現她在發燒。
整整一天一夜,無論翠羽怎麼施針,怎麼灌退燒藥,她的燒就是褪不下去,整個人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在她昏倒的當天晚上,宋修文就去請了太醫,太醫開的藥方與翠羽的差不多。第二天上午,宋家開始在京城尋找名醫。下午的時候太后和皇后分別賞賜了一些藥材,皇上派了當值的太醫去會診。
在昏迷的十幾個時辰中,她一直在做夢,一會夢到自己回了現代,但是其他人都不認識她了,一會又夢到自己被怪物抓了起來,一會又發現自己變成了老鼠,眼見着跟着她的小老鼠一隻只被老鷹抓走。然後,隱約中她聽到了細微的哭聲。
用力睜開眼睛,微弱的燭火中,雀翎坐在她的牀邊,抓着她的手擦自己的眼淚,嘴裡不斷說:“姑媽,你不要再睡了,我再也不提爹爹了,我會乖乖等爹爹來找我們的。”不遠處,張嬤嬤歪在牀架子上。顯然是累壞了,綠桑背對着她,向着窗外喃喃自語。
“雀翎,你的手絹呢?”模模糊糊間,她發現雀翎正用她的手抹自己的鼻涕。
“姑媽,姑媽!”她嚎啕大哭了起來。
噼裡啪啦,門外有什麼東西摔了,然後房門被推開了,翠羽一下子衝到牀前,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先把脈,還是先探視。最後還是綠桑先醒悟,抱開雀翎,推了她一下。
吃了一點白粥,又喝了藥,宋舞霞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夢中,她回到了十五歲那年,中考失利,她爲了初戀男友在自己的手腕劃了一刀。病牀邊,養父母告訴她。無論遇到什麼事,唯一的解決之道只有面對。如果連面對都不敢,那麼她註定就是一個失敗者。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大亮,雁翎,雀翎站在牀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好似生怕她會消失一般。
“姑媽醒了,翠羽姐姐,姑媽醒了!”雁翎、雀翎見她睜開眼睛,高興地大叫。
有那麼一瞬間,宋舞霞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穿越時的那一刻,有人滿心歡心地等到着她醒來,那一天,胡三還扛了一個大夫回來。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思念那個說話總是出聲粗氣的胡三,以及因爲眼睛太小,走路都像在睡覺的陳二狗。在碧琰山莊的日子纔是家的感覺。
翠羽又是把脈,又是詢問。衆人一會兒打洗臉水,一會兒讓她換衣服,一會又喂她吃藥,喝粥。好不容易忙完了,已經是巳時了(早上9點)。
以休息爲名,把其他人幹了出去,宋舞霞歪在牀上看着在桌邊做診療記錄的翠羽,小聲問:“翠羽,你每天爲我忙這,忙那,有沒有覺得很辛苦,覺得很累?”
“怎麼會!”翠羽用力搖頭。她看着冷漠。其實只是一個坦率的小姑娘,平日不愛搭理人,因爲不習慣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表露感情。
“從今天開始,我早上,晚上都會給小姐把脈。”她鄭重地說。這次宋舞霞突然昏倒真把她嚇壞了。好似這般還不夠,她繼續補充:“小姐和小小姐的飯食我一定會提前查驗。以後小姐去哪裡我都跟着。”
“翠羽,你有沒有覺得這樣步步爲營地活着很累?”
“小姐不是說,你記起了以前的事我們就離開京城嗎?回了山莊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如果我永遠起不起來,我們永遠都回不去呢?”這是宋舞霞一直害怕的事。雖然來了京城沒多少時間,但她已經發現,在這裡真相是最不重要的東西。“如果這次皇帝要把大哥殺了,或者他明日就把我召進宮,或者太后突然賜給我三尺白綾……”
“小姐,你不要嚇我!”翠羽的愣愣地看着她。
“你有沒有覺得做這個時代的女人很累?即便是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其實她們也不是你我想象得那麼快樂的。也許,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活得最肆意的只有懿安長公主了。可她真的像外表那樣肆意妄爲,想到什麼就能做什麼嗎?”
“小姐,你怎麼了?”
“翠羽,有人因你而死,有人因你而受傷,你會怎麼辦?俗話說。一命償一命……”
“小姐,我只會替人治病,我去把碧玉叫回來吧?或者我叫趙嬤嬤過來?”
宋舞霞搖搖頭。碧玉是現實派,又是土生土長的古人,她一定會勸她嫁給陸博濤,在她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歸宿了。而趙嬤嬤見到了宮中發生的事,一定會勸她嫁給丁文長,這個時代,女人哪怕只是被男人碰了一下手指,就必須非他不嫁了。
也許是因爲穿越女的驕傲吧,她不想用婚姻來躲避。也不想躲在男人身後,雖然暫時看起來她一直在依賴別人生存着。
前天的事,皇后的話依然歷歷在目。作爲這個時代的女人,堅強是應該的,但是剛強就一定會被殘酷的現實折成幾截,屍骨無存。保有底線的隨波逐流並不是失去做人的原則,因爲在沉默中爆發之前必須先積蓄能量。
應天府的事情,如果她懂得迂迴,考慮得再周詳一點,也許根本就不會累得應天府尹丟了性命,也不會讓那個花樣年華的小女孩被打得皮開肉綻。
靠在牀上,閉上眼睛,她的腦海中依然抹不去那些血肉模糊的畫面,不過她也知道,她應該做的是往前走,決不能再重蹈覆轍。
按皇后的話,只要她去求皇帝,胡三就會沒事。發生這次的事之前,她絕不會去見皇帝,更不會對他放低姿態,但現在的她會,因爲她已經知道皇權在這個時代是無堅不摧的,在她沒有資本之前,她根本沒有和皇帝叫板的資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比初生的小雞更脆弱,如果不想被皇帝染指,她必須找一把保護傘,找一塊盾牌,所以在進宮之前要先見過陸博濤。
胡三一定能從大牢出來,可是出來之後怎麼辦?宋太傅家第四個女婿的身份必須合法化,這事光憑丁文長一封休書是解決不了的。而且如何讓丁文長寫下休書也是一個難題。
剛想到這,綠荷在門外回稟,說外院的林媽媽帶了兩個陸家的媽媽來探望她,陸博濤正在與王爺敘話。
宋舞霞不確定陸博濤來探望自己是出於禮貌多一些,還是出於關懷多一點。其實她有一些想見他,只不過。她也知道,即便他們是未婚夫妻,他也不能進她的閨房,而她發了兩天的燒,身體軟得無法走路,更別說出去見客了。
本來她想讓兩人幫她帶個口信給陸博濤,但想了想,最後她還是在牀上歪歪扭扭寫了一張紙條,讓翠羽親手交給了他。
陸博濤直到回了自己的房間纔拿出了那張紙條。
出宮那天他就覺得她不對勁,第二天聽到宋家又是傳御醫,又是在城內找名醫,他擔心得不得了,很想去昌平王府一探究竟,最後還是忍住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可即使沒有蘇四孃的阻攔,他還是沒見到她,因爲她不能下牀見客。
雖然兩個媽媽都說,宋舞霞除了有些虛弱,其他一切都好。他還是不放心,卻又無計可施。
紙條上只有兩句話:我會去見皇帝,因爲我不得不救大哥。如果將來我做了什麼事讓陸家爲難,請你找個理由解除我們之間的婚約。
陸博濤想着她話中的含義,點燃蠟燭,把紙條燒成了灰燼。見皇帝,又會讓陸家爲難,無論是虛與委蛇還是把陸家當擋箭牌,只要他還姓陸,他們之間都註定會成爲陌路。
看着她的字跡在火光中消失,他突然在想,七年前,如果他在皇覺寺第一眼看到的是宋舞霞,而不是宋清霜,那麼現在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一切都會不同吧!
他吹滅了蠟燭,被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撅住了。
他不希望他們之間變成陌路,可是他無法幫助她救胡三。只要他插手,皇帝不知道還會幹出什麼事,可如果讓她獨自去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