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淅瀝瀝的小雨,時斷時續下到天光微明才徹底放晴,京城三月初的天氣並不似江南那般春光明媚,加上這場下了一整夜的雨,更是讓人覺得寒涼刺骨。
沈氏一夜都沒睡安穩,大早便起身,差了琥珀親自到瀾園喚醒錦瀾,母女倆各自梳洗一番,又一同用了些早膳,便坐上馬車前往沈家。
說起沈家,就不得不提一提沈老太爺,當年沈老太爺和葉老太爺同時聳立在朝堂上,堪稱先帝的左右臂膀,一文一武,一動一靜,連性子都是截然相反的一沉穩一火爆,兩人聯手不知爲先帝拿下多少頭疼的難事。
沈老太爺雖說是武將出身,實則文武雙全,乃是先帝十一年的文武狀元,又爲江南百年世家沈氏嫡出,據說當年極得先帝青睞,甚至還想將最疼愛的茗蘭公主下嫁,可惜被沈老太爺當場拒絕,先帝雖心有不悅,但到底是位愛才的明君,沒有怪罪沈老太爺。
不久沈老太爺便娶了同爲世家出身,自幼青梅竹馬的沈老太太,並育有三子一女,沈氏便是最小的女兒。
直至當今聖上登基後,受魏王之亂的牽連,沈家不但丟了官爵,旁支爲自保,硬是逼得沈老太爺點頭分家,自此,屹立百年不倒的江南世家沈氏一族,分崩離析。
時隔十三年,任誰都想不了沈家仍能復起,不但沈老太爺進入內閣,且沈家大爺爲光祿寺少卿,二爺爲鴻臚寺卿,三爺則爲直通右散騎常侍,官職雖不算高,可均是皇帝身旁的近臣。
沈家早在三年前便同葉家一樣舉家上京,置下的府邸位於梧花巷子,原是前任原禮部侍郎程大人的宅子,因程大人告老還鄉,又看再沈老太爺的面兒上,才願將這處宅子出讓給沈家。
雖沈府從外頭看並不顯眼,可宅子里布局極爲雅緻,亭臺樓閣,雕廊畫棟,水榭花房,無一不是美輪美奐,是處極好的宅子。
至於這麼久纔給沈氏下帖子,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其實早在沈氏和錦瀾上京的第二日,沈家便收到了消息,沈老太太巴不得立即便下帖子將女兒喚過來,可葉霖畢竟頂着戶部尚書的位,如今朝上局勢緊張,即便是沈老太爺都不敢輕舉妄動,否則惹得皇上起了疑心,不但沈家討不得好,葉家也會受到牽連。
因此,隔了大半個月,沈家才往葉家遞了帖子。
梧花巷子離蓮花巷子不算遠,卻也不近,一來一回得耗掉將近一個時辰。
葉家的馬車到達沈府大門前時,早有眼尖腿快的小廝跑進去報信,同時正門大開,衣着整齊容貌精神的管事領着小廝們站成一排,迎着馬車入了府。
馬車直行到二門外才停住,隨行伺候的惠秀琥珀趕緊下車,打起簾子搬腳踏,小心翼翼的扶着沈氏和錦瀾落地。
見到沈氏和錦瀾,一位莫約四十出頭的圓臉婦人趕緊上前,對着沈氏屈膝一禮,“姑奶奶總算是來了,老太太脖兒都盼長了,一直叨唸着姑奶奶的名兒呢!”說着她的眼光落在錦瀾身上,雙眼不由一亮,“這位妙人兒可是表姑娘?”
這婦人沈氏自然是認得的,乃是沈老太太身旁得力的管事嬤嬤,姓薛,她笑盈盈的點頭道:“可不就是這讓人不省心的。”邊說邊看了錦瀾一眼,“瀾兒,薛嬤嬤可是你外祖母跟前得力的人,不可失了禮數。”
錦瀾立刻挪了幾步,從沈氏身後走出,對薛嬤嬤福了福身,“見過薛嬤嬤。”
薛嬤嬤連忙躲開,笑得兩眼眯成一線,“可不敢當表姑孃的禮。”
沈氏見了輕輕一笑,也不堅持,轉口問道:“母親身子可還好?”
“好好,只是惦記着姑奶奶,這幾日難免有些茶不思飯不想。”薛嬤嬤笑着應了句便趕緊讓擡軟轎的婆子們過來行禮,然後領着沈氏和錦瀾以及十來個丫鬟婆子浩浩蕩蕩的往內院去了。
沈老太太居住在府邸正中央的曦園,薛嬤嬤領着軟轎穿過二門和茶房門房,沿着雕花廊一路往前,繞過小半個花園,便到了曦園。
剛進院門,站在廊下擡頭踮腳不斷張望的丫鬟便瞧見了,忙跑到裡屋回話:“姑奶奶和表姑娘來了!”
轎子到了檐下,門前的簾子已經高高打起,薛嬤嬤引着沈氏和錦瀾直徑進了屋。
錦瀾一進去,便瞧見正中的雕福祿雙全紫檀貴妃軟榻上坐着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年紀同葉老太太不相上下,面容飽滿紅潤,額上纏着一條金線暗繡萬字文的抹額,上頭還嵌着一顆拇指大小祖母綠,雙眼湛然有神。
一看見沈氏和錦瀾進來,沈老太太立即一手撐着扶手顫巍的站起身,一手朝前伸,似乎想馬上將十幾年不見的女兒拽到身前看個清楚,脣角微微顫動了一會兒才沙啞的喚了句:“我的容兒。”
沈氏腳步一頓,眼圈驟然泛紅,滾燙的淚珠霎時自臉龐滑落,再也止不住心頭的悲喜,踉蹌幾步衝過去,噗通一聲跪在沈老太太身前,哽咽道:“母親!”
沈老太太一把摟住沈氏單薄的身子,潸然淚下。
錦瀾看着鼻間不由一酸,也忍不住垂頭落淚。
興許,母親等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揚州與蘇州雖相隔不遠,可出嫁的女兒哪能時不時回孃家?且後來又有老太太作梗,乃至這些年,母親根本就不曾回過孃家。
沈老太太身旁站着三位年輕婦人,這會兒也是各自用帕子抹眼睛,其中一位身着青綠繡金圓領對襟夾襖,長相富態討喜的婦人紅着眼上前細聲勸道:“老太太,難得姑奶奶回來一趟,這可是喜事。”
“說得是,都怨我,惹得容兒也傷了心。”沈老太太這纔回了神,忙收了眼淚將沈氏從地上扶起。
“母親這是哪兒的話,女兒這是高興。”沈氏抽出帕子拭去臉上的淚水,挽着沈老太太的手讓她坐回軟榻上,然後才轉頭對錦瀾輕聲喚道:“瀾兒,快來見過你外祖母。”
錦瀾吸了吸鼻子,緊走幾步,已有機靈的丫鬟將織錦蒲團放在她身前,錦瀾雙膝跪在蒲團上,恭謹的給沈老太太磕了個頭,脆聲喚道:“外祖母。”
沈老太太自是急忙讓錦瀾起身,又將她拉到身旁細細端詳,還輕柔的摸了摸那張同沈氏五六分相似的小臉,目光中流露出和藹之色,連聲讚道:“這孩子長得水靈標緻,舉止端莊有禮,定是個有福氣的,可比你那潑猴似的外甥女兒好多了。”
聽到自家女兒被誇讚,沈氏心裡當然樂呵,可她也沒忘記邊上站着的三個嫂子,便開口說道:“母親可莫要誇她,平日裡性子可倔得很。”
沈老太太笑得見牙不見眼,拍着錦瀾的手道:“姑娘家哪有性子不倔的?想當初你不也是這般?”不過她到底沒在誇下去,而是指了指方纔出來勸聲的婦人道:“這是你大舅媽。”
錦瀾趕緊恭身行禮,“大舅媽。”
鄒氏忙將錦瀾扶起,拉着她的手柔聲道:“不必多禮,表姑娘就當到了自家,千萬不要拘謹。”說着便從手上退下一隻赤金環珠九轉玲瓏鐲套在錦瀾嬌嫩白皙的手腕上,“表姑娘且帶着玩兒。”
沈老太太最是滿意這個大兒媳婦,臉上的笑容便深了幾分,又指着另外一名身穿深紫五彩刺繡鑲對襟襖子的婦人道:“這是你二舅媽。”
錦瀾只得抽回手,再次行禮,“二舅媽。”
姜氏容貌清麗脫俗,性子又溫婉和氣,整個人宛如一池炎炎夏日中的碧波,讓人心曠神怡,她微微笑道:“好孩子,快起來。”說着也是送了只鐲子,不過卻是水頭通透潤澤,碧色瑩瑩的翡翠貴妃鐲。
剩下最後一位婦人不等沈老太太吱聲,便自來熟的將錦瀾拉過來,上下打量了兩眼,眉眼彎彎的道:“我是你三舅媽,原想着同嫂子們一樣送只鐲子,可如今表姑娘兩隻手都沒了位兒,只得換一樣咯,嫂子可不能說我小氣。”
“瞧瞧這張嘴!”沈老太太被逗得撲哧一笑,鄒氏和姜氏,甚至是站在一旁的沈氏都忍不住捂嘴輕笑,屋裡頓時一陣歡聲笑語。
衛氏本身容貌不算出衆,但整日臉上都掛着笑容,顯得極爲親切,這會兒見衆人都笑話起來,也不在意,擡手便從頭上拔出一支赤金蝙蝠紋鑲南珠簪子插到錦瀾頭上,“表姑娘莫要嫌棄纔好。”
錦瀾是一愣一愣的,這會兒纔回過神,忙福身道:“舅媽賞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瀾兒又豈敢嫌棄。”
衛氏生了二子,並未得女,因此越看錦瀾越喜歡,便笑着道:“平日裡總說我嘴含着蜜,往後有了表姑娘,瞧你們誰還說我。”
錦瀾出門的次數極少,哪見過衛氏這等性子朗爽,不拘小節的人,頓時便被衛氏逗得雙頰飛起一抹嫣紅,有些手足無措了。
好在沈老太太出言解圍,調侃了衛氏幾句,又引得屋裡笑聲不斷。
錦瀾回到沈氏身旁站好,心裡着實鬆了口氣,不過看着衆人臉上真心實意的笑容,心裡多少有幾分感慨。
前世她並不曾踏進外祖家,因此根本不曉得沈家是個怎樣的門戶,如今看來,卻是比葉家好上太多,難怪母親一提及沈家,便是一臉不捨與眷戀。
如今沈葉兩家均落戶京城,往後有了孃家撐腰,沈氏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過起來,甚至將來有一天把葉老太太和葉霖徹底的壓在腳下。
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