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霖動作極爲緩慢,心裡仍舊盼望沈氏能出言阻止。
直到膝蓋碰着冰涼的青石板,他才陡然發現,以往溫柔賢良的妻子看向自己時,始終是目光清冷,表情淡漠,沒有絲毫波瀾。
他羞惱異常,恨不得將手中的茶盅砸到沈氏臉上,可有老太太盯着,終究還是不敢妄爲,咬牙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琳容,一切都是誤會——”
“老爺。”沈氏終於動了,她擡眼冷冷的望着這個年少便結秦晉之好的男子,此時的他面紅耳赤,強行忍下怒氣的臉龐微微扭曲,那還是那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名門公子?
她擡腳往邊上一邁,竟避過了葉霖端跪的身子,這便是等於不接受葉霖的賠罪。
這下不光是葉霖覺得受辱,連葉老太太的表情也難堪到了極點,可不等兩人發作,沈氏便開口說道:“老爺這是作甚?”
葉霖和葉老太太着實一愣,沈氏看也不看他愕然的面容,嘴角彎起一絲淺笑,“今兒這事,追根到底也不是老爺的錯。”說着嘆了口氣,“老爺只是受人矇蔽罷了。”
葉霖的眼睛瞬間瞪得渾圓,眸子深處迸出一抹驚喜,似乎忘了方纔那個對自己漠然至極的沈氏,“琳容,你......”
“我並未怪老爺。”沈氏打斷葉霖的話,嘴邊的笑容愈盛。
不怪,不代表不恨。
“既然是個誤會,一切便就此揭過吧,吵吵鬧鬧總不是家宅幸事。”
不過將來總有一天,你予我的傷,我的痛,統統都會百倍千倍償還與你。
說罷她微微一笑,隨即轉過頭衝摟着錦瀾的葉老太太福了福身,“老太太也莫要生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葉老太太渾濁的眼瞳深處猛地閃過一縷精光,繼而淡淡笑道:“難爲你能這般顧全大局。”說着又對葉霖斥責道:“往後若再不好好待你媳婦,看我這老婆子怎麼收拾你!”
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葉霖用力的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望向沈氏的眼神柔情似水,“母親且放心,往後兒子定當好好對待琳容。”
沈氏強忍着胃裡的翻江倒海,轉頭避開葉霖的目光,看着錦瀾擔憂的道:“只是瀾兒這傷得趕緊尋個大夫來瞧一瞧。”
葉霖這纔想起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錦瀾,這會兒臉上總算流露出一絲愧疚,忙對老太太和沈氏說道:“讓人拿了我的帖子,到太醫院請位太醫回來給瀾兒看看。”
葉老太太連聲勸阻,“不妥不妥,還是去將徐大夫請來。”
錦瀾臉上顯然是掌印,若是請了太醫來瞧,又不好封嘴,到時候傳開的話,可是會讓錦瀾的閨譽大損,且能請得起太醫的府邸都是清貴之流,搞不好還會傳到宮裡頭,將來錦瀾的親事怕就不好說了。
沈氏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便認同葉老太太的話,葉霖無奈,只得作罷。
葉老太太親自差人去請徐大夫,又讓品月弄了涼水,絞溼帕子給錦瀾敷上,待徐大夫親自看過,又打包票不會留痕,葉老太太和沈氏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最後品月將徐大夫送出去時,塞了個厚實的紅包,又細細的叮囑幾句,徐大夫是葉老太太信得過的人,得了吩咐自然不會往外多說一個字。
錦瀾左臉頰上的傷經過涼敷,又抹了藥膏,多少消了幾分腫,但仍是通紅一片。
葉老太太失望的嘆了口氣,“這樣子,明兒怕是不能出門了。”
錦瀾的臉上滿是羞愧,“是瀾兒的不是,讓祖母擔心,還白白浪費了老祖宗的一番好意。”
“罷了,此事也並非你的過錯。”葉老太太疲倦的揮了揮手,“這幾日你且好好養傷,莫要胡思亂想。”
錦瀾乖巧的點了點頭,“瀾兒謹遵祖母教誨。”
葉老太太露出滿意的笑容,又同沈氏說了幾句,便打發她們回去了,獨獨留下葉霖一人。
“母親。”葉霖看到老太太的臉色陰沉如水,心裡難免有些忐忑。
葉老太太擡眼打量了下這個唯一的兒子,心裡感慨萬分,想當初老太爺在先帝身旁出謀劃策,指點江山是何等的氣派,卻偏生出葉霖這等鼠目寸光的兒子。
不過,再怎麼不好,也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親生骨肉,老太太哪會不心疼?
“坐吧。”葉老太太指了指下首的太師椅,待葉霖坐好後,便嘆息道:“今兒個這事,你心裡可有想法?”
葉霖皺了皺眉頭,面色不虞的道:“母親不該如此落我的顏面。”雖然最後沈氏的做法讓他心裡舒暢不已,可跪了便是跪了,又豈能一筆抹去?
葉老太太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定會這般想法,旁的也不多說,我只問你一句,若是方纔我沒及時趕到,你是否就應了沈氏和離之舉?”
葉霖好不容易纔緩下來的臉色霎時又漲得通紅,“她這般咄咄逼人,還妄想和離?若真求去,也只會給一封休......”
“糊塗!”葉老太太毫不猶豫的叱喝道,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震得不過抿了兩口,還算滿的茶盅傾灑出幾滴茶水。
葉霖打了個激靈,頓時收住了聲。
葉老太太冷眼盯着葉霖,目光中掩飾不住失望,緩緩道:“當年與沈家結親,是老太爺一手安排,我雖心生不悅,卻顧着大局不得不點頭,後來沈家失勢險些還連累了葉家,加之沈氏滑胎,我這心裡對她便更加不喜,當時就想着橫豎她傷了身子,若是纏綿病榻而去,外頭也怪不得葉家分毫。”
葉霖怔了怔,起初他對能娶到沈氏自是不禁歡喜,且新婚燕爾,琴瑟和鳴,夫妻二人着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可隨着事情一件件接踵而至,加上老太太日日在耳邊嘀咕及沈氏整日以淚洗面的摸樣,兩人漸漸有了隔閡,再後來也就漸漸淡了。
葉老太太看着葉霖愣愣出神的樣子,緩了口氣,繼續道:“只是千算萬算,卻沒料到沈家居然復起,好在沈氏這三年在揚州養得不錯,否則怕是難以同沈家交代。如今朝堂局勢混亂,沈家一枝獨秀,顯然是皇上特地留給下一位的賢臣,少了站隊之憂,待到新帝繼位,沈家立即就會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這番話讓葉霖如遭雷擊,渾身猛地一顫,面上血色盡失,“母親的意思是......”
他何嘗不知沈家已是今非昔比,但這些年習慣了沈氏的順從和柔弱,一時間難以接受她的轉變。
葉老太太冷眼瞧着葉霖的神色,又慢慢加上一句:“如今連本家的老祖宗都想着同沈家相交,可你倒好,竟想斷了這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姻親!”
葉霖緩緩的閉上眼,僵了許久才聲音沙啞的道:“兒子明白了。”
葉老太太也不願看沈氏得意,可也沒有絲毫辦法,思忖片刻便長長的嘆了口氣,語氣漸冷,“當務之急,你先穩住沈氏,最好能通過她同沈家多走動走動,至於往後的事,待將來新帝繼位,再慢慢謀算也不遲。”
話到最後,已是狠厲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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攏翠閣的正屋裡門窗緊閉,青石板上一地的碎瓷片,混着茶水和茶葉末子,溼漉漉的糊了一大片,狼藉不堪。
寧姨娘面色鐵青,清麗的容貌扭曲猙獰,胸膛劇烈起伏,頓了一會兒又抓起桌上碩果僅存的一盞茶盅狠狠的摔到地上。
隨着一聲刺耳的破裂聲,這套價值不菲的粉彩豆綠釉西施茶具徹底變成了一文不值的碎片。
“賤人!倒是生出這般手段來了。”寧姨娘怎麼也想不到沈氏會有如此硬氣的一天,原以爲有葉霖出馬,沈氏即便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可沒想到一切均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
玉函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也不敢貿然去收,只得低聲問道:“姨奶奶,往後該怎麼辦?”
怎麼辦?寧姨娘眼裡閃爍着光芒,她一早便交代了錦嫺如何引錦瀾那死丫頭留步,又費盡心思將葉霖哄來,抹着淚說了幾句似是而非的話,接着便讓人將葉霖誆過去,正好將錦嫺下跪的場面瞧個一清二楚。
至於後頭的事,以沈氏目前掌管中饋的手段,自然很快便能得到消息,可沒想到,沈氏那個軟不吧唧的性子居然也敢挺着腰同葉霖頂嘴。
直耽擱到那個老不死的出手,一切都全毀了,還累得錦嫺罰跪祠堂百日。
這讓寧姨娘怎能不怒恨?
不過她到底心思深沉,發泄了心頭怒火後,又有了主意,“既然老太太說了要三姑娘跪足百日,那咱們聽着就是了,只不過三姑娘身子嬌弱,也不知能不能撐得下去,萬一有個好歹,只怕......”
玉函聽了雙眼一亮,抿嘴笑道:“奴婢省得了。”
第二日,錦瀾臉上的紅腫還未完全消退,葉錦嫺又被罰跪祠堂,前往本家的便只有葉錦薇一人。
葉錦薇打扮得光鮮亮麗,先是特地跑到瀾園轉了一圈,美名曰探望妹妹,實則是炫耀和嘲笑了一番,才坐上馬車前往本家的侯府。
錦瀾對葉錦薇這番舉動根本不放在心上,比起去本家,她倒情願留在家中養傷。
一連幾日,錦瀾除了請安外,都獨自呆在小書房裡,坐着閻燁曾坐過的椅,執着他用過的兔毫,一字一字抄寫經書。
直到傷痕痊癒,她臉頰上果然如徐大夫所說,光潔如初不留半點痕跡,沈氏一直懸着的心才落了下來。
只是本家那頭的事,始終得給個說法。
上回雖是不得已失的約,可老祖宗畢竟是長輩,錦瀾不好就這般當做若無其事,同沈氏商量過後,正打算親自上門賠罪。
沒想還不容她動身,沈家的帖子便送到了怡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