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葉府
寧姨娘側着身半趟在鋪了蘇緞軟墊的貴妃榻上,背後還靠着個葡萄紫的團花大引枕,神色平和溫婉,眉目間帶着一絲慵懶,手裡端着一盞汝窯鬥彩蓮花瓷碗,有一下沒一下的舀着匙燕窩羹,卻並未送入口中。
一名叫雪菊的丫鬟正拿着兩支美人錘替寧姨娘捶着腿,見到她的舉動,不由問道:“姨奶奶,可是覺得這燕窩羹不夠入味?要不奴婢再重新給您燉一盅?”
寧姨娘眼波流轉,掃了雪菊一眼,“沒有的事,不過這些時日總吃,難免膩味。”
雪菊討好的笑道:“這是老爺心疼姨奶奶,一聽說姨奶奶身子不適須得好好滋補,立即便差人送了燕窩來,又特地吩咐奴婢們日日燉給姨奶奶吃,還說若是不夠,只管到庫房去拿。”
“淨胡說。”寧姨娘笑罵道,不過提及葉霖,她神色又是一柔。
雪菊見寧姨娘臉上露出盈盈笑意,便大膽的道:“奴婢可沒有胡說,老爺對姨奶奶的好,府裡頭誰人不看在眼裡?若非這些時日姨奶奶身子不適,也不會讓綺春苑那兩個賤蹄子把老爺給......”
“閉嘴!”提及綺春苑,寧姨娘原本的溫婉柔情赫然退去,取而代之的陰鬱狠戾,塗着丹蔻的纖手緊緊捏着描花瓷匙,指節甚至泛起了蒼白。
“奴,奴婢該死!”雪菊被寧姨娘猙獰的樣子嚇得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的磕頭求饒。
寧姨娘微微眯起的眼眸裡閃着冷冽的光,直到雪菊額頭上已是青紫一片,才淡淡的開口道:“下去。”
雪菊如蒙大赦,顧不上磕得七暈八素的頭,踉蹌起身,輕手輕腳地往外退,只是剛走到門邊還未碰着簾子,就見簾子從外頭被人撩了起來。
寧姨娘的貼身大丫鬟玉函正準備擡腳進屋,不想剛打起簾子就看到倉促狼狽的雪菊,愣了下,目光瞥見雪菊額頭上的青紫,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眼中浮起一絲幸災樂禍,故意堵在門口,略擡高聲音報道:“姨奶奶,三姑娘來了。”
雪菊心中暗恨,不得不垂着頭貼到牆邊站好,待玉函引着葉錦嫺進屋時,先是給葉錦嫺行了禮才匆匆掀起簾子跑了出去。
“三姑娘來了。”寧姨娘聽見玉函的稟報,臉上的神情驀然一轉,又恢復了方纔的和婉,擡眼看見葉錦嫺進屋,忙撐着身子就要下榻。
“姨娘還是躺着吧!”葉錦嫺一見,急忙快步上前,將寧姨娘按在了軟榻上,“姨娘今兒個身子可好些了?”
寧姨娘勾起嘴角溫柔的笑道:“好多了,本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稍稍歇息幾天也就沒事了,三姑娘不必擔心。”
葉錦嫺這才鬆了口氣,“如此便好。”
僅比錦瀾小一歲的葉錦嫺今年也到了金釵之年,雖說性子仍舊綿軟,可得老太太的寵愛和寧姨娘的撐腰下,比起當初在揚州總是畏手畏腳的摸樣,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至少單獨對上葉錦薇時,不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狼狽樣兒了。
寧姨娘看着女兒珠圓玉潤的臉蛋兒,突然問道:“這些時日老太太喚你到嘉裕堂,可曾提及什麼事兒?”
葉老太太不滿寧姨娘,但她羽翼漸豐,又籠絡住了葉霖,老太太暫時拿不動她了,因此才特地對葉錦嫺做出一副青睞有加的摸樣,想借此把持住寧姨娘。
不想,這也是寧姨娘的其中一謀。
葉錦嫺思忖片刻,纔開口說道:“倒是沒說什麼,不過略略提了下母親和二姐姐,只說是三年未得相見,難免有些想得慌。”
“哦?原來是這樣。”寧姨娘柳眉一挑,心裡冷笑不已,看來老太太是按耐不住了。
葉錦嫺點了點頭,語氣中含着唏噓,“當年母親身子不宜舟車勞頓,在揚州一留便是三年,連二姐姐也是如此,不知現在母親和二姐姐怎樣了。”
怎樣?當然是樂不思蜀!
寧姨娘垂下眼簾,掩住眼睛裡閃爍的嘲諷,想必沈氏這三年帶着葉錦瀾那小丫頭片子在揚州過得十分樂呵吧?
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回來!
她好不容易纔將整個府邸把持在手裡,沈氏一回來,那老不死的定會把主持中饋的權利強行奪去!
都怪韶音和素心這兩個沒用的廢物,當初若是毒死了沈氏,如今豈不是一了百了?
真真是可惜了。
葉錦嫺正興致勃勃的說着從老太太屋裡學來的趣話,可叨咕了半天都不見寧姨娘有半點反應,不由伸手在她眼前揮了兩下,“母親,母親?”
寧姨娘霎時回了神,纔看見葉錦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忙笑道:“三姑娘說的是,不過橫豎也算熬到了頭,再過些時日,太太同二姑娘便會上京來了。”
葉錦嫺本來已經說到了其他事上,可一聽寧姨娘的話,雙眼立即大亮,“母親和二姐姐要上京了?”
“應該錯不了。”寧姨娘含笑點頭,似是歡喜,只是眼睛中卻夾雜着冷厲,“到時候三姑娘要多同二姑娘說說京裡的趣聞,畢竟二姑娘上次到京城來,已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葉錦嫺興奮的笑道:“這是自然,到時候二姐姐一定會很喜歡,真是太好了!”
寧姨娘笑着葉錦嫺容光煥發的笑臉,右手不經意間撫過平坦的腹部,嘴角忽然翹了翹。
說得不錯,還真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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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秦氏和孟致遠怎樣費勁心思,終擋不住皇恩浩蕩。
十一月初,賜婚揚州的按察使司孟致遠之女孟茹涵爲四皇子側妃的聖旨便進了孟府的大門。
整個揚州府霎時譁然一片,任誰都沒想到離皇城千里之外的揚州竟然出了一位皇子妃,雖然是側妃,但怎麼也是皇家的兒媳婦。
一時間,孟府門前車水馬龍,幾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趕着趟兒的到孟家登門拜賀,可孟家卻是大門緊閉,無論誰來都概不理會,只是安安靜靜的備着嫁妝,默默的着手操辦送女上京出嫁的事宜,絲毫沒有成爲皇子妃外家的歡喜和驕傲。
沈氏也在頭一天就收到了消息,同錦瀾抱頭唏噓感嘆了好一陣子,卻並沒有如其他人家那般登門求見,而是學着孟家,緊閉門扉。
直到三日後,孟府的帖子才送到沈氏跟前,沈氏並不做耽擱,帶着錦瀾簡單的拾綴一番便乘着輛普通的青篷馬車,連葉家的牌子都摘了去,從孟府後門駛了進去。
守在外頭的各家管事小廝均摸不着頭腦,猜不中到底是什麼人家能這時候進入孟府。
“容妹妹。”秦氏的神色雖憔悴,可比起上回平靜了許多,大概是心裡早已有了準備,再得到消息也就不會顯得過度波動了。
錦瀾給秦氏行過禮,自然又被領到孟茹涵的屋裡。
只是剛踏進院子的大門,就問道一股子燒焦的味道。
“怎麼回事?”錦瀾捂着口鼻,快步往裡走。
引路的青玉顯然也不知情,面色霎時一慌,也趕緊跑了起來。
結果兩人拐過庭院,卻見好幾名丫鬟站在外頭,攬香,濱芹,冬霜這幾個大丫鬟都在,再往裡看,孟茹涵面無表情的站在檐下,臺階下方擱着一個火盆,裡頭似乎在燒着什麼,那股子刺鼻的焦糊味兒就是從盆子裡散出來的。
“茹涵姐姐,你在作甚?”錦瀾秀眉微蹙,輕輕的往前走了幾步。
孟茹涵聽到聲響,擡眼一看,淡淡的笑了笑,“錦瀾妹妹來了,你且等一會兒,我這馬上就好。”說着又將手裡攥的東西往火盆裡一扔。
錦瀾側眼看去,大紅色的綢子,五彩的鴛鴦戲水繡圖,不正是上回孟茹涵親手繡的枕巾嗎?
她忙快步走到孟茹涵身旁,伸手奪下另一條即將被投入火盆裡的枕巾,“好容易才繡出來的東西,無端端的,姐姐燒了做甚?”
孟茹涵不答,一臉平靜的望着盆裡被火焰吻舔的五彩鴛鴦,好一會兒才扭頭看向錦瀾,淡淡的道:“橫豎以後都用不着大紅了,留着作甚?還不如燒了一了百了。”說罷將手伸到錦瀾面前,“給我。”
錦瀾緊攥着大紅鴛鴦枕巾的手,顯得既蒼白又無力,想勸又不知從何開口。
在皇子府裡,能穿正紅色的,唯有皇子正妃,而身爲側妃,按禮數,出嫁只能着硃紅色的嫁衣。
猶豫了半響,她最終還是緩緩鬆開手裡的枕巾,任由孟茹涵抽走投入火中。
枕巾燒完,便是頭蓋,接着最後是嫁衣。
數不清多少個日日夜夜,這精美的嫁衣中,一針一線不知繡了多少女兒家懵懂的情懷。
足抵紅蓮,紅衣素手,錦蓋下,莞爾嬌羞。
可如今,只能葬身火中,化爲一縷青煙,隨着偶爾拂過的微風,消散天際。
火盆中騰起的熱焰逐漸變小,孟茹涵轉身進屋,不帶絲毫眷戀。
錦瀾無聲的嘆了口氣,也隨着孟茹涵一同走進屋裡,外頭的丫鬟們漸漸散去,青玉在廊下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返回秦氏屋裡。
“妹妹坐吧!”孟茹涵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吩咐攬香泡茶,“就泡描着蘭草那個白瓷罐子裡頭的茶葉。”
攬香愣了下,剛想勸,卻見孟茹涵堅持的眼神,只得緩緩點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