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0-1 17:10:17 本章字數:12917
四姨娘見狀,自知自己該做的已經做完,隨即略略低下頭,恭謹地站了起來退到一邊去。1
她看着慈靜堂的白媽媽領着人風風火火往綠意苑而去,眼角當即流瀉出隱隱的譏冷笑意來。
不敬祖宗這樣的罪名,怎麼着最低限度,都該被老夫人請出家法來侍侯一頓!
派去綠意苑的白媽媽很快回來了,但卻沒有見到她們按照老夫人的指令將東方語給押回來。
老夫人正想發怒,在白媽媽身後不遠,卻適時聽聞傳來悅耳清脆的笑聲,嘻嘻笑道:“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呀,東南西北風同時吹,這樣難得一見的奇觀竟然讓我給碰上了,看來今天可真是我的幸運日。”
“夏雪,你說是不是?”
隨着她慢悠悠的聲音飄飄然傳進來,老夫人那張橘皺的老臉更加黑得難看了。
“放肆!”老夫人冷眼掠過去,一掌又重重拍在矮几上,也不知道她連續發怒拍了幾下,掌心有沒有感到疼痛發麻。“你個耍渾的孽障,到了老身面前竟然也如此不恭不敬,你眼裡還有沒有規矩?”
“參見老夫人。”其實東方語腳下這時纔剛剛跨過門檻,所以對老夫人剛纔那聲冷眼吆喝的放肆,她直接當成耳旁風忽略了過去,在看見老夫人青筋畢露的臉龐後,乍作驚訝失聲驚呼了起來:“哎呀,老夫人,是誰惹你老生氣呀!”
“真是沒眼識的壞心東西,這裡誰不知道老夫人你上了年紀,受不得刺激,這萬一舊疾未愈,還一不小心被刺激得了中風,這可怎麼辦?”
“你……!”老夫人舉起手,顫顫指着她,被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四姨娘在旁邊見狀,忍不住上前幫腔道:“二小姐,妾身看這裡只怕只有二小姐你膽量過人,定是平常都自由慣了。”
這是指責她沒教養嗎?
她們也不用腦子想想,這十幾個年頭裡,誰曾盡過責來教養她!
東方語聞言,朝四姨娘望去,明亮眼眸一瞬泛出幽幽寒光來,她懶洋洋勾脣,微微一笑道:“四姨娘是說小語魯莽吧?嗯,看起來,我確實夠魯莽不懂事的,明知老夫人被某些小人氣壞了,還要再提起,這不是往老夫人傷口上撒鹽——讓她疼上加疼嗎!”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混帳東西!”老夫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卻拿起她那標誌性的柺杖,用勁往地上敲了敲,“還不立刻給我跪下。”
四姨娘與東方妮眼光幽幽地看着東方語,微微冷着臉,嘴角透着隱約冷笑。
東方語見狀,再次佯裝驚訝道:“老夫人你說這個目無尊長的混帳東西指的可是我嗎?”
她眨着明亮眼睛,眼神純淨無辜之極,她指了指自己鼻子,微微含着委屈,撇嘴道:“小語哪裡不如你老的意了?你說出來我改就是了,你何必拿別人的錯誤跟自己過不去呢!”
老夫人聞言,以爲她被自己的威勢所懾,一雙冷桀老眼頓時露出冰涼得意之色。然而她這份得意還未來得及擴散至眉梢。
那風姿卓絕少女又再微微笑道:“難道老夫人你說我目無尊長是指我對你無禮嗎?”
少女懶洋洋閒散地聳了聳肩,流轉雙目含着隱藏明亮的狡黠之色,老夫人見她這副模樣,剛剛強壓下去的怒氣又再度蹭蹭冒上心口來。這丫頭這個樣子哪還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模樣,簡直丟盡東方府的臉。
老夫人氣怒交加,正要對少女再來一番長篇大論的說教,少女彎起眉眼,已笑嘻嘻道:“這你可冤枉我了,剛纔這裡那麼多人都看見我進門的時候恭恭敬敬給你行了禮,這怎麼能說我目無尊長呢!”
“要知道,老夫人你不僅是東方府裡輩份最高,你還是小語的祖母呢!小語對你是從內心到外表,時刻都懷着無比尊重的敬意。”她笑意晏晏瞟着老夫人,忽爾微露委屈,略略垂首,道:“好吧,小語體諒老夫人你,我知道上了年紀的人通常都會有些耳背眼花的毛病,我理解,我真的非常理解。”
她絕色容顏上微微透着委屈,然而她說着卻忽然再度朝老夫人拱手,恭恭敬敬依足規矩再次行了一禮,又慢悠悠道:“小語見過老夫人。”
一聲語調適中的敬語;她頓了頓,略略提高了音量,再度施了一禮,道:“小語見過老夫人。”如是再三,一共行了三次禮,用了三次敬語;不過,這聲音是一次比一次高;在看見老夫人面部青筋畢露,雙目要爆出火來,她才恭恭敬敬住了嘴。
但在老夫人開口之前,她又笑微微道:“老夫人,請問現在你的氣可順了?現在你該不會還沒聽到我尊敬你的稱呼吧?嗯,如果你堅持,我再行禮再稱呼幾次也還是可以的,畢竟我年輕氣足,我體諒你!”
老夫人早被她一聲比一聲高的稱呼給氣得內吐血了,眼下見她作勢還要再來一番;當下心中又驚又惱,咬着牙根斜掠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已經聽到了。”
她以前爲什麼從來沒發覺這個小丫頭如此刁滑!
“來人,請家法!”
老夫人斜着眼,一張橘皺老臉佈滿陰森之感,她一聲陰森冷喝,立時有人將早準備好行家法用的東西——帶刺的牛皮鞭給拿了出來。
四姨娘瞟了東方語一眼,眼角處微微露出譏諷冷笑,這下看這小丫頭還能不能逃脫這責罰。
但東方語並沒有像她們所期望的那樣,在看到那根一抽到身上渾身皮肉都會立時裂開的特製鞭子上,而露出絲毫畏懼怯意,仍舊一臉淡然從容微微帶笑俏立原地,她甚至連眼角也不掠看那鞭子一眼。
“小孽障,我問你,祭祖那天,你是不是沒參加祭祀儀式;是不是連後來到祖墳拜祭你都沒去?”
少女略略動了一下眉梢,她還以爲夫人會拿祭祖的事做文章,想不到,是爲老夫人搭的橋,不過誰拿這事做文章都無妨。
她微微一笑,眼睛滴溜溜轉動時,顧盼所過處便自生輝熠,她明亮眼眸轉動瞬間便帶起了一室的明媚光華。
“那天,我的確沒參加祭祀儀式也沒去祖墳拜祭祖宗;但你若是爲了這事要對我用家法,我心裡可萬萬不服!”
“不服?”老夫人冷冷一哼,半眯着雙眼,陰森地盯着她,冷冷道:“哼,你有什麼好不服的?你連祖宗都不放在眼裡,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他日還不知道你這個孽障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來人,上前給她用家法!”
“慢着!”東方語眼見老夫人身後的白媽媽就要上前來,她立時一聲輕叱,不過她脣畔仍舊帶笑,風姿卓絕的面容上,卻在無形淡淡綻放出駭人的森冷氣度,她清澈雙目一轉,凝定在老夫人橘皺的臉龐上,涼涼道:“老夫人,我可尊敬你是個長輩,纔會規規矩矩在這聽你訓斥,但你在對我用家法之前,是不是也該聽我說幾句?”
“像你這種巧言令色之徒說的話,有什麼可聽的!”老夫人又是一聲輕蔑冷哼,隨即手一拍,怒道:“白媽媽,沒聽見我說的話呀,快上前給她用家法!”
她想教訓這個小丫頭很久了,今天難得逮着機會,她不狠狠殺殺這丫頭的威風,這丫頭都不知道這府裡,誰纔是最有威信的人。
“好,老夫人你不想聽我說也無妨。”少女微微眯起眼眸,嘴角處隱隱透出傲慢的笑意,她淡淡瞥向正欲上前對她執鞭的白媽媽,輕聲冷笑道:“不過白媽媽,在你動手打我之前,我有句話可先放在這了,你事後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你不要忘了,我可是陛下親封的一品醫聖。”
聞言,白媽媽驚愕瞪大眼睛,霎時失神地看着她。
“沒錯,我說的是一品官秩,而不是誥命!你要知道,按我東晟律法,就算我真犯了什麼過錯,不論是老夫人還是老太爺,即使我的親生父母,沒有陛下允許,誰也無權責打朝庭命官。”
她脣畔含笑,眉宇間卻流轉着明顯的冰涼,“當然,我這個醫聖自然是算不得什麼朝庭命官,不過這官秩卻是擺在這了,這打還是不打,你自己仔細斟酌斟酌吧!”
她說完,也不看臉色瞬間透黑的老夫人,更不看神情霎時忐忑變幻的白媽媽;她就這樣神態隨意而坦然地站定在原地。1
白媽媽忍不住拿眼角瞄向老夫人,這情況她還是頭一回遇到呢,實在不知打還是不打好!
要知道,東方語說的可句句在理。東方語雖然不是朝庭命官,但她卻有皇帝聖旨封的一品官秩;若陛下真要對此事追究起來,不但她落不了好處,就連老夫人也同樣會受到牽連,因爲這責打一品醫聖的命令可是老夫人親口下的。
老夫人心裡嘔得要命,但她的心情此時與白媽媽一樣十五十六忐忑不定;這若是打,今天這口氣是出了;面子上也足夠威風了;可這打下去,她是今日痛快,卻不知日後會遭受什麼痛苦!
依這個丫頭不肯吃虧的個性,日後一定會想辦法讓她難堪。
可若是不打,這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連鞭子都讓人擺出來了,卻因爲這小丫頭幾句話而偃旗息鼓,那她這張老臉今後往哪擱!她在小輩面前的威信豈不蕩然無存!
一時間,整個慈靜堂都鴉雀無聲般極度寂靜了下來。
東方語冷眼瞧着老夫人那爲難變幻的神色,聽着她因急燥而微微加快的呼吸聲,脣畔幾不可見地噙出似有若無的譏諷笑意。
老夫人沉默了一會,突然掀起陰森眼睛,慢慢看向東方語,看她那神態,似乎是希望東方語給她一個臺階下。
有心無膽的老太婆!
東方語懶洋洋瞥了老夫人一眼,抿着嘴角,譏諷之意隱現眉間,剛纔不是口氣強硬得沒有半點可商量的餘地嗎?連讓她說兩句話辯解一下的機會都不給她,這會卻想讓她搬梯子爬下來?
少女無聲嗤笑了一下,垂着眼眸當沒看到老夫人那眼色。
又過了半晌,老夫人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下去了,這才訕訕輕咳了一聲,幾番勉強硬擠出了一絲慘淡笑容,道:“小語呀,剛纔你不是說有話要對我說嗎?現在我給你個機會,先聽聽你的解釋,再看看今日,是否該對你動用家法。”
四姨娘與東方妮在旁邊沉默着,這個時候,她們可不敢出聲,剛纔那劍拔弩張的情景她們是看見了,似乎在這會纔想起來,東方語身上有太多光環籠罩着,並不是她們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如今看來,就是府裡輩份最高的老夫人,拿東方語也沒有辦法。
這不,連老夫人也要放下臉面,軟聲求和了。
四姨娘心頭那層恨便在這不知不覺之間逐漸往血脈裡植根。
少女懶洋洋瞥過老夫人訕訕的臉,本想推說一句,她現在忘了剛纔想說什麼了;不過腦裡忽地冒出一句前世常被她掛在嘴邊的話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好吧,凡事還是不要做得太絕爲好!看在這個老夫人名義上還是她祖母的關係,她今天就給個臺階老夫人下罷。
“老夫人。”少女露出恭謹的神態,微微垂首,輕聲道:“其實小語剛纔想說,祭祖那天,我並不是有意不想前去參加祭祀的;而是因爲那天夫人,在祭祀儀式要要開始了,才臨時讓人急急忙忙前來通知我前去;老夫人你要知道,前些年我一直渾渾噩噩的度日,根本從來就沒參加個祭祖這事,所以,當日準備不足,纔沒能按時參加祭祖這件大事。”
老夫人聞言,心下終於微微鬆了口氣,這個丫頭還算識相,懂得伏小給她臺階下。
然而,就在老夫人心懷安慰的時候,東方語忽又皺眉,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態,咬着嘴脣,無比委屈道:“說起來,除了夫人通知較晚令我來不及準備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令小語後來決定不去參加祭祀的。”
老夫人聞言,心頭立時無端跳了跳,直覺她接下來要說的不會是什麼好話。
“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不去就不去吧;這事也怪夫人做事不周,錯不在你,我看今天是我錯怪你了,這家法就不用動了!”老夫人出口飛快,想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並且一下子就將話都說完了。
她想着,既然她都說了不對東方語動用家法,這丫頭也應該見好就收,別將其他事再扯進來攪得大家下不了臺。
可惜,老夫人對自己這個孫女一點也不瞭解;她不知道東方語既然已經挑開了話題,起了頭,又怎麼可能輕易就讓她三言兩語給阻止打發了呢!
她恣意淺笑的絕色容顏忽然在一瞬間,變幻交織浮出悲傷、痛苦、自責、內疚、慚愧、遺憾等等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情。
少女吸了吸鼻子,露出泫然欲滴的姿態,一雙明亮眼眸含着點點淚光,看向老夫人,幽幽道:“老夫人,人們通過在每年特定的日子特定的場地進行祭祀這個活動,目的都是爲了通過這樣的形式悼念已逝的先人,同時告誡後人應勤勤懇懇,正直做人,不要辜負先祖的期望,將先人的遺志發揚光大,你說,我這話說得還對吧?”
老夫人在她清幽透亮眼神的逼視下,不得不扯着嘴角點了點頭,應道:“嗯,小語這番話說得對極了,祭祀先祖,本來就是爲了悼念先人們。”
“這就是了。”少女目光幽幽透着無限哀傷,她默默看着地老夫人,半晌,嘆息道:“可老夫人你應該還記得,我的生母梅氏早在數月前,就已經被皇后下的一道懿旨給扒墳挖墓,連駭骨都不能再葬在東方家的祖墳裡……”
聞言,老夫人心下大震,驀然記起,那件事,她也是有份參與的。
老夫人略略偏過頭,不敢再直視少女明亮透澈而飽含控訴哀傷的眼睛,看着跟她同樣上了年紀的矮几,枯老的手指緩緩摸上矮几邊緣,心裡怔怔的漫出無垠冰涼來。
東方語眼睛輕轉,飛快瞥了老夫人一眼,又幽幽含着哀傷道:“這祭祖祭祖,最應該悼念時常放在心裡的便先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而小語生母早亡故,才令小語在府裡受……;哎,不過那都是些過去的事,如今不提也罷。”
“可是老夫人,小語最想悼念的人是亡母,她的靈位不能供奉在東方府的祠堂;她的駭骨葬在墓地多年,還要被挖出去,從此不得再葬入東方家祖墳,小語自覺慚愧,既然小語生母沒有資格葬入東方家祖,我更覺得這祭祖的活動,小語不參加也罷。”
少女低垂的眼眸驀然通紅如赤,長密眉睫處更見點點晶瑩水光在閃動。
她頓了頓,聲音微微含着哽咽又道:“如今小語生母梅氏的靈位便供奉在綠意苑,小語覺得反而比供奉在東方家的祠堂更好;起碼小語在想念亡母的時候,便可以時常到她靈前拜祭,或與她說說心裡話!”
東方語越說,老夫人心裡便越發心驚肉跳得厲害。
突然有些悔不該,剛纔一氣之下便讓人將這丫頭押到慈靜堂來,欲動家法!
這會,若這丫頭堅持要將她生母的事追根究底的話,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置纔好。
不過,老夫人明顯多慮了。
東方語慢騰騰說完她心裡不滿之後,並沒有對老夫人提出什麼要求,只是透着傷感,道:“老夫人,現在你說說,這祭祖之事我不去,其實也算不得不尊重祖宗,更談不上不守家規,對吧?”
“咳咳……”老夫人這會是真的嗆得不停咳嗽起來,這話讓她怎麼答?自然怎麼答都是錯的!
所以,老夫人唯有選擇避而不答,但這會,她卻再不敢直視少女明光閃閃的眼眸,而略略偏着頭,一邊掩嘴咳嗽,一邊吃力道:“咳……,你們沒什麼事的話,今天就退下吧,我這老毛病又犯了,我得進去歇會才行,這人年紀大了,身子骨就是不中用……唉!”
她一邊說着一邊連聲咳嗽,白媽媽見狀,立即識相地過來攙扶她往內室走去。
東方語眯起眼眸,透着意味深長的光芒看了老夫人一眼,十分恭謹道:“老夫人你好好保重,那我先回去了。”她說罷,眼角微微掠向邊上的四姨娘母女二人,並沒有說話,隨即轉身施施然離去。
她只是那麼隨意一掠,四姨娘立時感到全身心涌起森寒的涼意,她驟然記起,關於對梅如歌扒墳挖墓那件事,她也有份促成……。
東方妮看見四姨娘居然下意識在攏衣衫,不由得奇怪問道:“娘,你覺得冷嗎?怎麼臉色有點蒼白?”
四姨娘僵笑了一下,道:“我沒事,就是突然有陣風捲過,覺得有點涼罷。我們回去吧。”
出了慈靜堂,東方妮咬着嘴脣,壓着聲音滿目不甘道:“真是想不到,我們今天居然落個鎩羽而歸。”
“小妮,聽孃的話,以後沒孃的同意,可不許胡來,更不要有什麼事瞞着娘纔好。”四姨娘看着她的眼睛,無奈中透着語重心長。
東方妮垂下眼睛,低聲道:“娘,你放心,我知道了。”
她口頭雖是這樣應着;但四姨娘看她那敷衍的神情,心裡總覺得不太踏實,但此時,亦不好再說教什麼。
東方妮本以爲,四姨娘今天一大早拉着她去慈靜堂請安,是想借老夫人的手懲治東方語的,可沒想到,到頭來,老夫人也沒法下手懲治東方語;她辭別了四姨娘之後,便怏怏不快回到她的冷翠苑去。
可惜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之前四姨娘竭力讓人瞞着劉媽媽對她說的那番話,關於那個外面傳言東方語便是在祭祖當日暗中算計東方妮的主兇這事,她一直不敢讓人傳到東方妮耳裡,但在她們母女倆去過慈靜堂之後,東方妮開始陸續從下人們悄悄的議論中,聽到這件事的始末。
她這才恍然大悟,爲什麼四姨娘當日會唆使老夫人對東方語動家法。
東方妮坐在梳妝檯前,對着那沒了鏡子的鏡框,狠狠握緊了拳頭,可恨那天,居然讓那個天生狐媚相的狐狸精逃過了家法。
恨意上頭,她在默默動起了其他念頭,毀容之仇大於天,她若不報此仇,每日都在度日如年中寢食難安。
傍晚的綠意苑,籠罩在薄薄霞光中,綠意蔥鬱間彷彿鍍了一層絢麗的金色,靜謐而炫目。
更令人炫目的,自然是綠意苑裡那容顏絕世,神態慵懶悠然的少女。
用過晚膳,東方語懶洋洋捂着嘴巴,不停地打着哈欠,她不得不隨手丟了醫書,眯着眼睛問道:“清荷,我記得簾帳今天早上拿去洗了,現在已經掛上去了吧?”
“小姐。”清荷露出無奈的神色,碎碎唸叨起來:“奴婢真是不明白,你爲什麼非喜歡一直掛那牀簾帳呢,依奴婢看,那簾帳又黃又舊,你該換新的了。這剛換洗過後,幹還沒幹透,你又迫不及待要將它掛上來用。”
少女懶洋洋勾脣,露出迷亂人眼的驚絕笑靨,道:“人都有一些奇怪的懷舊情緒,我就是喜歡用它,你念那麼多幹嘛,沒掛好的話,趕緊讓人將它弄好吧,我今晚得早點歇着,最近精神不濟呢!”
“小姐你也真奇怪,這會又不是春天,你怎麼整天精神懨懨的?”
東方語眯起眼眸,白了皺眉擠臉的胭脂一眼,閒閒道:“你小姐我秋困不行嗎?”
胭脂張了張嘴,看着她旋身往寢室走去,只能眨着眼睛啞口無言。
東方語睡得早,很快便睡得沉了。
夜色正濃時分,綠意苑靜悄悄一片。東方語牀榻四周垂地的帳簾,在這黑色正濃的夜裡,似乎正淡淡散發着一種誘人的甜味,誘惑着某些喜好甜味的小動物小昆蟲們歡快前來。
少女睡得很香,絲毫沒有察覺到帳簾的異狀。那些喜好甜食的小動物們漸漸多了起來。而這些昆蟲本身又散發出它們獨有的氣味,這數量一多,氣味自然濃烈。
風在寢室內幽幽盤旋而過,又悠悠揚揚自敞開的軒窗飄了出去,四下傳散,出了綠意苑的圍牆不遠,北面靠近山壁之處,有一口廢棄了年深日久的枯井。
就在這陣飄送着甜味混着小動物與昆蟲氣味的夜風傳揚旋散,那口漆黑幽深平靜的枯井,忽然起了細微的燥動聲,隨着這聲細微的聲響,緩緩有多足如拇指指腹大小的多足爬行動物迅速從枯井下面爬了上來。
這些多足爬行動物雖然看起來不大,身體也似十分柔軟,但它們在夜間的視力卻特別好;嗅着空氣中各種誘人的氣味,它們很快確定了前進的方向,十分迅捷順着氣味越過了綠意苑的圍牆,悄無聲息鑽過窄小的門縫,再悄然無聲迅速移動着它們數條毛茸茸的小腿,直接朝着東方語所在的寢室爬去。
她牀榻四周垂地的帳簾,此時不但被無數喜好甜食的小動物包圍了起來,更在無聲無息之間,引來了黑夜裡出來興奮覓食的多足爬行動物。
這種爬行動物除了喜食昆蟲,它們還喜歡鮮血的味道。
即使東方語身上沒有任何流血的傷口,但它們的嗅覺似乎可以透過人體皮膚,深深嗅到皮肉下包裹那猩甜的血液氣味。
這些多足爬行動物——正是含有劇毒的紅背蜘蛛,它們很快將帳簾上的小昆蟲蠶食一空。
因爲同伴太多,這些昆蟲不過剛剛挑起它們享受美食的興致而已。
而蜘蛛這種生性兇殘歹毒的動物,如果是異性的話,雄蜘蛛在貢獻了自身的精蟲之後,很快會成爲雌蜘蛛口中美食,所以眼下,這些成羣的毒蜘蛛全都是同性的母蜘蛛。
它們能力相當,自然沒辦法殘殺對方;只能同心協力尋更美味的食物,再共同進食。
而此刻,在牀榻上酣睡香甜的絕色少女,在它們眼中,無疑便是最美味的食物。
被蜘蛛瘋狂獵食的昆蟲,這時纔開始遲鈍四下逃竄,自然也有爬到牀榻去的。
蜘蛛也同樣往牀榻緊追不捨而去。一雙雙綠豆大小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幽兇殘的興奮亮光,無聲無息追逐着昆蟲嗅着少女皮膚下流動血液的香味,速度更加快了。
“啊……!”
牀上熟睡的少女驀地直坐了起來。她突然而發的一聲大叫,驚得多足爬行的毒蜘蛛傻傻止住了腳步;而門外很快齊齊響起了多人的聲音。
“語姑娘,出什麼事了?”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黑暗中,少女揉着朦朧混沌睡眼,還不知道致命的危險已然迫近。
聽聞夏雪與胭脂的聲音幾乎不約而同響在耳畔,她不由得打着哈欠苦笑了一下,道:“哦,把你們給吵醒了,我剛纔只是做了個惡夢,突然夢到有好多噁心的蟲子往我身上爬……”
她這夢話未完,驟然再度發出一聲驚恐無比的驚叫:“啊……蜘蛛!”
“好多好恐怖好惡心的蜘蛛……原來我不是做夢,這竟然、竟然是真的!”
東方語在揉眼睛的時候,藉着窗外透進的微弱光線,瞄到大羣蜘蛛正迅速往她被褥上爬來,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平日的鎮定自若此際在她臉上蕩然無存。
胭脂聞言,立時恐懼地縮了縮,但她隨即壯着膽子,便要摸黑過去點燃油燈。
夏雪立即阻止道:“胭脂,你站着別動,千萬不要點燈;蜘蛛怕火,你此時點燈,語姑娘的處境將更加危險。”
“那夏雪……小姐怎麼辦?”胭脂急得幾乎要哭起來,可又擔心着東方語,她可極少見到東方語露出眼下這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小姐……小姐,你還好吧?有沒有被蜘蛛咬到?”
東方語一動不動地坐在牀榻上,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受她尖叫暫時停止行動的紅背蜘蛛,努力讓自己呼吸平緩,令自己平靜下來。
不過,胭脂這話,還真令她霎時哭笑不得,“胭脂,閉上你的烏鴉嘴,我若是被咬到了,還能說話嗎?你知不知道,這些可全都是含有劇毒的紅背蜘蛛。”
夏雪摸黑慢慢朝東方語所在的牀榻走過去,她習武,所以目力比普通人要好,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勉強視物。
“語姑娘,現在怎麼辦?這些蜘蛛太多了,以我的劍法,根本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將它們都殺死。”
東方語儘管害怕得身體發抖,但她不允許自己的腦子在這時候罷功,這時候她必須儘快想辦法自救。
“蜘蛛的天敵……,有蟾蜍、青蛙、蜥蜴、蜈蚣……”她咬着貝齒,努力讓自己鎮定,喃喃自語中在想着各種可行的辦法。
“夏雪,我記得廚房裡還有青蛙對吧?”
夏雪點了點頭,飛快道:“嗯,有幾隻,不過不多。”
“胭脂,你立刻去廚房將那些青蛙拿到這來,一定要快。”東方語突然提高聲音,遁着微弱的光線辨別着胭脂所在的位置。
夏雪立即道:“語姑娘,還是我去比較快。”
東方語怔了一下,立即道:“那胭脂你先退出去;夏雪,你將身上的火摺子扔進我手裡,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去廚房將那些青蛙拿過來。”
“好,語姑娘你準備了,我馬上用劍劃破帳簾,將火摺子遞到你手裡。”夏雪聲音一落,她的長劍便如一絲冰涼的風,快若閃電般劃破了帳簾一絲縫隙,在沒驚動到蜘蛛的前提下,將火摺子遞到了東方語手裡,隨即她一個轉身,飛掠到外面去。
東方語在拿到火摺子的瞬間,立時劃亮了火,火光一閃,那些悄無聲息朝牀榻爬去的紅背蜘蛛自然而然停止了動作,齊齊退縮地盯着她。
但是,火摺子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東方語看着漸漸微弱下去的火光,右手死死攥緊了她原本放在枕頭下的匕首;隨時準備着在火摺子熄滅之後,那些紅背蜘蛛攻向她時,放手一搏。
幸而夏雪身手矯健,在火摺子那最後一絲亮光湮滅之時,提着一籠青蛙飛奔了進來。
東方語看見她的身影,下意識鬆了口氣,青蛙出籠,天敵的氣味立即令毒蜘蛛四下分散竄逃。
但是,東方語並沒有留意,在她鬆口氣的時候,有一隻蜘蛛已經陰險地爬到了她袖下,待她手裡的火摺子一滅,她手臂自然下垂的時候,那隻陰毒的蜘蛛一個猛抖,居然乘機飛快爬了過去,眼看就要爬到她手背,若是一口咬下去,她可有得受了。
東方語眼角無意一掠,掠見這隻陰險的蜘蛛時,饒是平日鎮定大膽的她,也不禁在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來,沒有遲疑,亦沒有時間讓她來思忖對策,右手握着的匕首在這一刻以眨眼不及的速度狠狠朝那隻蜘蛛刺了下去。
鋒利的匕首擦着她手背皮膚而過,手背立時多了一道血痕,而那隻陰險的蜘蛛亦在她這準確無比的閃刺中,被穿成兩半,然而,意外往往發生在最後以爲危機解除,精神鬆懈的時刻;蜘蛛雖然被她刺成了兩半,但蜘蛛體內的毒液卻也在一瞬濺到她手背上,還正正滴在了她剛剛自己劃傷的血痕裡。
“嘶……”劇毒入血,她立時便感覺一陣鑽心的疼痛,忍不住當場呲牙咧齒髮出嘶痛聲。
青蛙呱呱叫着,追逐着其他蜘蛛跳出門外;夏雪急忙點起了油燈;聽到她嘶痛的抽氣聲,立時驚得心下一沉,又急又憂問道:“語姑娘,你怎麼了?”
“天殺的倒黴催的!我雖然沒被蜘蛛咬到,不過還是中了它的毒!”
她一臉苦相咬着牙根自垂地帳簾走出來。
夏雪隨即望去,立時望見她緊捏着的左手背處,已然紅腫起來,而那紅腫的皮膚上面,還飛快滲着紫黑之色。她當下大驚,“語姑娘,這毒該怎麼解?”
“不想死的話,最好馬上將手給砍下來唄。”東方語愁眉苦臉,口氣卻雲淡風輕。
夏雪立時驚得腳下打了蹌踉,難以置信喃喃道:“砍、砍了手掌?”
胭脂這時也衝了進來,聞言急得眼淚橫流,“小姐,這可怎麼是好?砍了手掌,那你以後不是……”
“好了,逗你們的!”東方語咬着牙根,對那惶惶着急的圓臉丫環道:“趕緊過來幫我綁着,不讓毒血蔓延。”
“夏雪,你若不想看到我以後少一個手掌的話,只能拜託你大材小用一下,趕緊去抓只老鼠回來給我解毒。”
夏雪只是略一皺眉,沒有時間細問也沒有時間讓她遲疑,轉身便去暗溝裡捉老鼠。
這廂動靜多了,其餘人終於紛紛被驚醒起來。羅媽媽知道東方語居然莫名其妙中了毒蜘蛛的劇毒之後,又是擔憂又是焦急,正要讓綠意苑所有人都去捉老鼠,夏雪已然濺染了一臉污泥污水,一手逮着老鼠一手握着長劍,火燒火燎地跑了進來。
東方語看見夏雪這副狼狽的模樣,心中立時一暖,“夏雪,老鼠交給我,你下去洗洗臉,換身衣裳吧。”
“語姑娘你先解毒,我身上這點污髒不要緊!”夏雪眼睛也沒動一下,直接拎着那隻吱吱驚叫的老鼠遞到她手裡。在看見東方語只是弄了點老鼠的唾沫塗在紅腫泛黑的手背時,她眼底那緊繃的神色這才略略緩了些,忽爾正經道:“我又不是六殿下,沒有潔癖的毛病,這點污髒對我來說,還是可以忍受的。”
東方語本來還疼得呲牙咧齒,看見夏雪這正經八百的表情,然而出口的話卻絕對含着調侃意味;她立時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夏雪,真有你的,你怎麼能將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同時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呢!”
夏雪可沒有笑,神情仍舊緊張得如臨大敵般,問道:“語姑娘,現在這蜘蛛的毒算是解了嗎?”
“是啊,小姐,你就……弄點老鼠的唾沫塗上去?這真的能行嗎?”
羅媽媽也憂心忡忡插話進來,“小姐,你可不能大意,奴婢聽說這種紅背蜘蛛的毒性可是十分厲害的。”
“你們!”東方語又是感動又是好氣地白了她們一眼,“懷疑我的專業知識也就罷了,可你們怎麼能質疑我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衆人見她斂了笑意,萬分認真確定的表情,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手背,瞧了半晌,在確定她手背的紅腫紫黑色在緩緩消褪的時候,才慢悠悠地鬆了口氣。
“小姐,這些蜘蛛出現得太過蹊蹺,看起來像是有人故意引它們到這一樣。”羅媽媽沉着臉,臉上滿是擔憂之色。
東方語用力嗅了嗅,忽然皺起眉頭,道:“都怪我自己大意,問題就出在剛剛新洗過的帳簾上。”
若是平日,她一定一下就能聞出不對勁來,可因爲這些帳簾剛剛洗過,聞起來有些香味純屬正常;而她也因爲睡前犯困得厲害,倒頭一下便睡着了。
夏雪眯着眼睛,眼底一瞬濺出幾分冰冷的肅殺之意,“語姑娘的意思是說,有人在這些帳簾放了些東西引得蜘蛛前來襲擊?”
“不是引蜘蛛,這種氣味只是引一些小昆蟲的,而昆蟲纔是引來那些紅背蜘蛛的真正原因。”東方語挑了挑眉,目光淡漠中流瀉出一分冰涼,“我倒是很好奇,到底誰這麼恨我?竟然花那麼複雜的心思做這種事!”
“小姐,奴婢馬上去調查今日接觸過這些帳簾的人。”羅媽媽沉着臉,聲音透着令人驚心的涼,綠意苑居然一再出現這些叛主的東西,真是令人寒心。
想平日,小姐待她們這些下人是何等的寬厚仁慈,居然還有些不知足的東西做出這等吃裡爬外的事來傷害小姐!她一定要將隱在裡面的害羣之馬揪出來,絕不會手軟放過這些爛了心肺的東西。
東方語瞄見羅媽媽微變的臉色,立時便道:“羅媽媽慢着,何必費這個事呢,要知道,白天有機會接觸過這些帳簾的人可多了去;而且問題也不一定是出在綠意苑。”
羅媽媽怔了怔,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問道:“難道小姐不打算追究這事?這不是養虎爲患嗎?奴婢可不贊成。”
“誰說我不追究這事!”少女勾脣微微一笑,笑容豔媚生輝,霎時亮了一室昏暗,她眼睛一轉,眸光瞬時流轉出熠熠華彩來,“我只是說不用費心去查那些人,其實我們只要明天一早出去看看,誰最早出現在綠意苑大門外,誰的表情最爲急切,便可知道這些毒蜘蛛是何人所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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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誰?
是誰呢?
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