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天星(三)

過天星惠登相與滿天星周清都是陝西清澗人,雖同鄉裡,但二人的關係並不很好。簡單說來,就是邊兵出身的惠登相瞧不起土坷垃周清。若非闖王高迎祥等巨寇相繼離陝,陝西只剩三家相依爲命,這惠、週二人是怎麼也扯不到一起。

洪承疇爲了剿寇焦勞昕夜,在他的全力督促下,左光先、曹變蛟、賀人龍、孫守法、趙光遠等陝地官兵無不全力以赴,李自成雖強,但在這些官兵一心一意的圍剿中,終究難以支持。

兩月前,洪承疇派遣副將趙光遠、賀人龍自邠、乾州而南,攻擊才從汧、隴一帶溜出來的李自成等,覆敗之。滿天星周清此前好幾次想要投降官軍,都因李自成的阻撓不了了之,這時候明白過來洪承疇真正要整的其實是李自成,所以不願意陪着李自成無謂地送死,找了個機會,脫離了出來。

惠登相也看出其中關竅,同樣離開了李自成。他倆之後從慶陽府一直溜到鞏昌府,果真都未遭到官軍強力地阻擊——陝北的官軍現在洪承疇的督領下一支專心追打李自成,另一支則應付重新爲亂陝地的蠍子塊拓養坤,並無力再抽人手來管倉皇流竄的惠登相與周清。

這兩人關係不好歸不好,非常時期爲了自保,也只能捏着鼻子聯營而動,他們研究了一下局勢,認爲現在陝北與關中都是官軍目光聚集的焦點,要想獲得喘息補血的機會,僻處南邊的漢中府貌似是個不錯的選擇。

因爲在陝北躲了太久,消息不通,他們只知道老闖王高迎祥沒了,但並不知道現在趙營的情況,等抵達了漢中最西面的略陽,才從當地潑皮口中得知趙當世纔是目前漢中府流寇中的第一人。

趙當世?

惠登相與周清起初都頗感奇怪,只是在奇怪過後,兩人的心理的變化幾乎是背道而馳。

與反覆而無節操的周清不同,惠登相還是非常剛強的一個人。他當過兵,見識過明軍中的黑暗腐朽,故而起事至今,心中篤定一點,便是大明朝已是行將就木,絕無再興之理。再說透一些,惠登相相信天命,他認爲,天命的下一次輪轉已到,但不再由病入膏肓的大明朝所掌控。

人心中堅定的信條會在很多方面影響一個人的決策,惠登相也不例外。因對大明朝已不抱什麼希望,他這些年來,無論處境陷入到何種險惡的境地,他首先想到的,都是利用自己的奮戰,打破桎梏、扭轉乾坤。可與惠登相不同,周清一開始就是鄉中的二桿子,沒什麼眼界也沒什麼信念,他從賊,很大程度上就是爲了討口飯續口命。故此,他能夠放下所謂的禮義廉恥,一次又一次在困難時向官軍乞降,又一次次背叛離開。流寇中常有諺語“陝北洪老爺,清澗周大人”,便是譏笑周清待在官軍制下的時間不比當流寇時少。這也是惠登相不屑與周清爲伍的重要原因。

從慶陽摸到漢中,二者雖未遭到官軍成建制的襲擊,但於路也沒少被堡寨團練等地方武裝偷襲,再加上雪虐風饕下糧秣難覓,所以損失了不少部曲,目前二營的人馬加起來也不過三千。沒有充足的時間恢復實力,僅憑這麼點人,自然很難讓惠登相與周清產生足夠的安全感,也因此,在得知漢中府現下是官軍與趙營對峙局面後,惠登相覺得應該聯繫趙當世,但周清則認爲應該向孫顯祖投遞降表。

“陝北那會兒都沒降,你現在倒成了軟腳蝦,臊也不臊?”惠登相一手撐着柴門,滿是輕蔑。他的嗓音極爲沙啞,有些像拉扯破布的聲音,要不熟悉的人,或許都難以分辨出清晰的詞句。

黑不啦嘰的周清似乎已經習慣了惠登相無時不在的鄙夷,低着腦袋,甕聲甕氣道:“在陝北還有老李扛着,到了漢中,你我加一塊不到四千人,拿什麼和官軍鬥?”

惠登相冷峻地瞧他一眼:“趙當世,你忘了?”

“趙當世?”周清乾笑兩聲,“我出頭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

算起來,周清資歷比惠登相還老,是崇禎元年在關中起義的宿老,當時還名列結營東山的才勇十頭領之一,名列第八。他瞧不上“暴發戶”趙當世,確有幾分底氣。

惠登相“哼”一聲道:“可人家初出茅廬,就幹翻了曹文詔,中鬥星與番山鷂也都是他的手下敗將,現在在這漢中與官兵勢均力敵。你看不起他,就以爲他看得起你嗎?”

周清頭搖得像撥浪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那個什麼興也勃……來得快去得也快。你別瞧他現在意氣風發,只怕寒冬一過,就要遭到各路官軍的猛攻,漢中的孫顯祖、柳紹宗都不是善茬,你覺得他能支持下去?”說到這裡,不忘加言,“更聞前段時間他屢遭敗績,頹勢已顯,和他結交,不是長久之計。”

惠登相“哈哈”假笑道:“什麼長久之計,你未免太也把細,過一時算一時罷了。”

周清的白眼球在漆黑的臉上骨碌碌轉了轉,道:“聽說沔縣的孫大人求賢若渴,近期內招徠了好些義軍,咱們好歹也算是有點名氣,去降他,必得重用。”

惠登相朗聲大笑:“老周你真也可愛。有名氣?那是咱們還爲義軍,放到官軍中,你算個屁!”接着又道,“陝中事急,孫顯祖自然要延攬義軍暫爲緩衝,待北面事平,洪承疇他們南下,你看這漢中還有沒有咱們落腳的地兒!”

周清白了他一眼,自顧自道:“詐降之事,我又不是沒做過。就如你說,得過且過,到孫顯祖手下,也比到趙當世那裡來得安擔。”

惠登相擺擺手,不以爲然:“就是你之前反覆太過,才更不可輕易投官軍。孫顯祖老謀深算,你以爲進了他的彀中,是那麼容易脫身的?”

周清堅持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最近那薛飛仙還有那什麼覃什麼的都投了他,都混得風生水起。薛飛仙是什麼東西?我比他差?孫顯祖總不會有眼無珠到這個地步。”

“遠交近攻,拉小並大。薛飛仙這種小魚小蝦,各自爲營,難成氣候,孫顯祖自然樂於接受。似我等這般的,振臂一呼,就能聚齊上萬人馬,孫顯祖能不忌憚?你在他手下,過不上安生日子。”

兩人爭執了好一陣子,都沒個結論。到最後,周清不耐煩起來,拋出殺手鐗:“我也不瞞你,日前孫大人已經差人到我這裡。我當時就答應了他。”

早前塘馬急報,說自鞏昌來了賊寇,叫“混天星”和“滿天星”,孫顯祖那時候正和幕僚下棋,也到底年紀大了,耳背且記性不好,沒搞清楚這二者的差別,只記住了“天星”兩字,事後隨手休書一封,讓手下帶着去招降二人。那手下受他影響,也以爲只有一個頭目,陰差陽錯下,就徑直到了周清營裡,自然而然把惠登相給遺忘了。

惠登相沒料到有此一着,先是呆怔,繼而怒火中燒。他不清楚孫顯祖的失誤,反以爲自己收到了輕視,自思若真的隨周清去投降孫顯祖,保不齊就會被認作是周清的馬仔,這是他無法容忍的。他同時也怒周清沒有及時知會他這件事,很明顯,隱瞞消息,是周清故意爲之,爲的就是與孫顯祖來去之時,給對方一個周營纔是主事人的印象。

想到周清居然敢暗地裡給自己下絆子,惠登相是越想越來氣,當是時,幾乎都要去摸腰間佩刀,與周清來個全武行。但就是在這麼短短一霎那,他心念一轉,忽然想到另一個方面。

周清偷瞄着惠登相,看着他的臉從紅變白,從陰變晴,在這個過程中內心其實也是十分緊張,隨時做好了與之搏鬥的準備,不過最後還是鬆了口氣,強作鎮定,問道:“這事你怎麼看?”

惠登相擠出一個很難看的微笑,道:“這麼重要的事,老周你爲何現在才說?”

他沒有如往常那樣勃然大怒,頗出乎周清的預料,周清肚裡打鼓,卻又想:“是了。姓惠的一向分得清主次輕重,他見我現在完全掌控住了主導,就來強的也無濟於事,便也只能識時務,順着我來。”

周清在惠登相面前很是自卑,而這種自卑表現在外就成了超乎尋常的自尊。他從來找不到任何方面可以壓過惠登相一頭,這時候見惠登相居然有了妥協之意,內心是說不出的歡心舒慰。

只聽惠登相道:“我原認爲聯合趙當世纔會是最好的出路。不想孫大人竟然主動來邀請咱們,足見其對我等的重視。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會打了老周你的臉。只願到時候在孫大人面前,你可別光顧着自己表現。”

周清忙道:“這怎麼會。你我兄弟,在陝北風雨同舟,到這漢中一路,亦是不離不棄。姓周的不是沒良心的,有吃的不會不分給惠兄你。”

惠登相嘆口氣道:“當年起事之初,多少兄弟共襄大義。這些年血海浮沉,留下來的又有幾人,世道艱辛,要想繼續活下去,兄弟間的協助必不可少。我此前言語上多有冒犯周兄你之處,還請寬宥。”

周清連連謙讓,心中想:“姓惠的果然面皮厚,轉臉轉的和風一般快。他怕我到了孫大人面前壓制他,這時候就開始說起了軟話。”再想,“三千兵馬,一半是他的人,他若生變,歸附孫大人一事恐怕要黃。這下還是先將他穩住,日後安穩下來,慢慢弄他不遲。”

惠登相說了一些好話,把周清哄得好生舒服,突道:“對了,孫大人有無和你提起過何時歸附?這野地間,寒風如割,再待下去怕是沒福氣撐到見孫大人的那一日。”

周清沒多想,回道:“孫大人只說屆時將在定軍山下開受降儀式,我也表達了早日歸附的願望。想孫大人不是那麼不通情理之人,正式受降當就在這幾日間。”

惠登相以前來過好多次漢中,自知定軍山的位置,想了想,笑道:“孫大人果然是真心實意的。”

周清有些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不會看走眼。孫大人就在沔縣,咱們與他會合起來很是便利。你前說要去找趙當世,中間還要經過沔縣、漢中等地,就到了那裡,怕咱們的人也該死得差不多了。”

惠登相一面應和,一面笑着,但在不經意間,看向周清的眼神裡,卻泛出了兇光。

三日後,已到了正月。這兩月以來,鮮有戰事,官民們原先緊繃的情緒慢慢鬆弛下來。對於擔驚受怕一整年的他們來說,新的一年就意味着一個新的開始,開一個好頭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即便漢中府依然籠罩在烏壓壓的戰雲之下,漢中城甚至沔縣,都還是小規模地開始慶祝新年。看着城內張燈結綵、紅燭高照的景緻以及喜氣洋洋、其樂融融的氣氛,真的很難讓人願意去主動聯想新年之後的殘酷現實。人們多麼希望日子就像這新年一樣,永遠這麼輕輕鬆鬆過下去。

也就是在漢中府、沔縣沉浸在一年一度的喜悅中時,從褒城,卻有一支人馬,偷偷出發,頂冒着偌大的暴風雪,消失在飄飛的白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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