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到底能不能走啊,再這麼下去,我們日落的時候也進不了潮水門!”
“你以爲我想?腳一落地就痛,誰讓你突然一驚一乍亂叫不說,關鍵時刻也不上來扶我一把,居然就惦記那隻死兔子!”
“誰知道你會這麼倒黴?要不,咱們停一停,看看能不能攔下一輛馬車?”
“連過路的人影都不見一個,哪來的車?”
雖說走在大路上,旁邊有人攙扶着,勉強能夠一瘸一拐往前走,但那速度實在是不敢恭維,還得分心和人鬥嘴,汪孚林只覺今天實在是倒黴透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小北那嗔怒的聲音:“算我錯了還不行嗎?大不了我揹你!”
汪孚林側頭看一眼旁邊這小丫頭,用手比劃了一下身高之後,他就搖頭道:“別開玩笑了!你又不是大力士,回頭兩人一塊摔,那時候誰都走不了。”
“你可別小看我!”小北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鬆開攙扶他的手,把那隻死透了的野兔往汪孚林手裡一塞,繼而就走到他前頭,稍稍蹲下了身,“我可警告你,別動歪腦筋,也別動手動腳,否則你現在瘸着腿可打不過我!”
我就是腿腳靈便,那也未必打得過你!
汪孚林暗自腹誹,原本還想拒絕這實在不太靠譜的好意,可在小北迴過頭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下,他只好無奈聽從。等到這個逞強的小丫頭搖搖晃晃把自己背起來,邁着那實在說不上多穩當的步子往前走,他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小北一個踉蹌,兩人全都得摔路旁溝裡去。然而,雖說他能夠清清楚楚聽到小丫頭的粗重喘氣聲,一步步也走得很吃力,可她一口氣竟是堅持了下來。無論他怎麼說都不肯放下他休息。
“喂,別不說話,這樣悶頭走路很累的知不知道?你不是讀書人嗎,背個什麼詩詞歌賦解悶都好!”
汪孚林正在左顧右盼,看看是否能碰到過路行人,這樣出幾個錢讓人幫個忙,無論坐順風車還是僱個人背一程。總比繼續折騰這未成年小丫頭來得心安理得。可這時候聽到小北開口,他頓時哭笑不得:“詩詞歌賦能解什麼悶?難不成你讓我背,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呸呸呸……這次就是因爲那條山溪飛流直下三千尺,於是把路給毀了,太不吉利了!”哪怕如今已經不是大中午的時候了。天氣也還算涼爽,可小北揹着汪小秀才走了這麼一程路,已經是滿頭大汗,偏偏還騰不出手來擦。她費勁地把人往上頭提了提,突然靈機一動說,“上次你還在小姐和我面前唱過歌呢,那首什麼水調歌頭。還有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怪里怪氣,卻又挺好聽的,再唱來聽聽?”
汪孚林頓時臉拉長了,要是早知道醉酒後居然會這麼肆無忌憚,丟臉丟大發了,他絕對不會亂喝酒。他剛想說我又不是賣唱的,突然心中一動。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竟是扯開喉嚨唱道:“大河向東流啊,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啊……”
小北給這粗獷的聲音和歌詞一嚇,險些把背上人直接給丟了,等聽到“該出手時就出手啊,路見不平一聲吼”,她的臉上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等到那曲調一遍遍重複。她也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少步,幾粒水珠從她臉頰上滾落,掉到了泥地上,竟分辨不出是汗珠還是淚珠。一直等到汪孚林這一首荒腔走板亂七八糟的歌唱完。她方纔壓下那種心裡說不出的感覺,輕哼嘲笑道:“這都是什麼歌,你從哪學的,難聽死了!”
“比起水調歌頭,還有那首小芳,這首歌當然難聽。”汪孚林聳了聳肩,懶洋洋地說道,“可這並不妨礙每個男人心裡都有一個行俠仗義的夢!”
“你也有?”
“那當然,否則有些閒事我幹嘛要管?跟着我那位族伯南明先生跑去鄖陽,過一下巡撫侄兒狐假虎威的癮不是很好?”
“原來你的願望就是當個紈絝,真不害臊!”
走着走着,說着說着,雖然腰痠背痛,腿腳痠軟,可眼看那邊城池的輪廓漸漸映入眼簾,小北只覺得全身又有了勁。最重要的是,背上的人雖說很重,很煩,可在她軟磨硬泡下哼出的那些曲調,卻和如今這些咿咿呀呀的唱詞不同,別有一番滋味。
那個曾經富麗堂皇的家轟然崩塌之後,她的記憶便是顛沛流離,兒時坐在父親膝頭學會的那些詩詞歌賦,早已鎖在記憶最深處,剛剛她也不過順應汪孚林的秀才身份才那麼要求的,眼下耳邊的這些曲調,那些成文不成文的歌詞,反而更合她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汪孚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表面上看起來對她笑容滿面,客客氣氣,實則心裡頭轉着其他亂七八糟的念頭。否則,今天哪怕是葉明月那樣說,她也不會離開福聖寺半步。
“停,快停,有車過來了!”
幾乎已經是憑本能和意志力在走路的小北驟然聽到這個聲音,整個人頓時一鬆,雙手更是不知不覺鬆開了。早有準備的汪孚林從她背上滑落下來,趕緊單腳跳到路中央去叫嚷攔車。而小北則是雙手支着膝蓋,大口大口喘着氣,甚至顧不上汪孚林都和人家說了些什麼,直到有人影回到面前,一把拽起她時,她纔有些茫然地擡起了頭。
“這下運氣不錯,可以蹭車坐了!”
汪孚林本來打算的便是儘快回城,而且是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回城。所以,發現那是一輛拉木柴的馬車,他上前攔車前,就三兩下脫下直裰包裹了那隻血淋淋的野兔,和馬車主人攀談時,他只說自己帶着女扮男裝的妹妹出城到太平興國寺遊玩,誰知道回城時寺前道路不通,故而從另外小路上下來,如今自己的腳崴了,希望能夠捎帶一路進城。至於進城的稅錢,他照付,只希望對方回頭對城門口的守卒說自己是同鄉。
因爲小北一身小廝的打扮,汪孚林裡頭只穿了件貼身斜襟衫子,城池在即,那趕車的老漢自然不會動什麼疑心,爽快地答應了,又接了汪孚林給的十文稅錢加車錢,讓兩人上了車。見小北上車後還在眼睛直直地發呆,汪孚林也沒精力去管她,自己把那團血淋淋的東西往乾柴裡頭一塞,枕着硬梆梆的柴禾,思量回城之後究竟會遇到什麼樣的局面。算一算這會兒應該是晚堂時分,莫非是方縣丞迫於壓力不得不升堂審案?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情?
“你恨過你爹嗎?要不是他一直在外頭不回來,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扛這麼多事情,受這麼多苦,你恨他嗎?”
面對小北這有些突兀的問題,正在冥思苦想的汪孚林不禁愕然。他歪過頭來看了一眼身邊那小丫頭,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蜷縮成一團,眼睛竟是微微有些發紅,彷彿想起了傷心往事。再結合她對自己的問題,二孃和小妹提過的這小丫頭的身世,再想想秋楓家裡那些親人的德行,他自以爲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笑了笑說:“沒什麼好恨的,有一句話說得好,苦難如果不能壓倒一個人,那麼就能讓他變得強大。”
“這話好沒道理!世上受苦受難的人這麼多,有幾個人強大了?而且,最可怕的不是苦難,是幸福到了頂點時,突然降下的苦難……”小北喃喃自語,一丁點都沒注意到,就在身後,徽州府城的潮水門已經越來越近,她將腦袋埋在雙膝和手肘之間,低聲說道,“所以我恨我爹,恨他爲什麼不能堅持活着,爲什麼一定要死!”
這是別人的家事,汪孚林愣了一愣後,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輕聲說道:“恨就恨唄!愛也好,恨也好,還有身邊的人也好,全都是支撐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就比如我,醒來之後發現只剩半條命,要不是身邊還有金寶,有二孃小妹,興許也未必撐得下去!人嘛,硬撐着的次數多了,漸漸就習慣了!”
“你真不會安慰人!”小北突然笑了一聲,使勁眯了眯眼睛,忍住了這種好久沒有浮上心頭的酸澀和怨怒,隨即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不過你說得對,我如今有小姐,有夫人,有明明很笨卻還想裝聰明的少爺,還有最喜歡說大話,遇到大事就傻眼的老爺!”
“那不就得了?既然都有現在了,痛恨過去的人也沒什麼,因爲那樣你纔不會忘了他!”
接下來進城的時候,汪孚林這個只穿了斜襟短袖衫子的小少年,理所當然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柴堆上一身小廝打扮的小北也同樣沒人注意,兩人就這麼輕輕巧巧進了潮水門。正好賣乾柴的老漢在縣城有個外甥,兩人便蹭着這輛車,順順當當經由德勝門進了歙縣縣城。等到從縣前街經過的時候,就只見歙縣衙門前裡三層外三層滿是人,間或還能聽到圍觀人羣的嚷嚷聲。
“方二尹扛不扛得住啊!”
“那米行東家吳興才竟然當堂叫囂,若不判那些鬧事鄉民充軍,他就層層上告,把官司打到南京去!”
“舒推官也來了,不是之前說人病了嗎?”
“聽說徵輸庫旁邊的義店被好些鄉民給堵住了。”
小北頓時耳朵完全豎了起來,滿臉擔心地看向了汪孚林。
“彆着急,等我找個地方換身衣服,先去義店,縣衙這邊有人,頂得住!”
PS: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