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確實很擔心,這佛像的出現也讓他不得不小心在意。自漢以來,先是黃巾起義,張角自稱天公將軍,以太平道的名義席捲天下,一舉動搖漢室四百年基業。此後又有宋時方臘的明教起義,以及諸多白蓮教起義,到了元末,明教、白蓮教更是燃起無數烽火,這些血淋淋的教訓,朱佑樘豈能無視?
雖說當今天下昇平,總不至到漢末、元末那般的地步,可是這種事絕不能掉以輕心。現在在朱佑樘的心裡,琢磨的就是在儘量隱秘的情況之下,先將這些明教餘孽揪出來。
這件事不但事關着明教,更關乎着寧王,大張旗鼓自然是不成的,一旦傳出去,寧王、明教人等必然警覺,因此保守秘密也極爲重要。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另一方面,朱佑樘又有一種無力之感,不能倚靠東廠、錦衣衛、內閣,還有誰可以動用?
柳乘風說要告訴朱佑樘一樁喜事,朱佑樘卻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只是沉着臉,點頭道:“你說吧。”
柳乘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煙花衚衕百戶所近幾月以來收取商稅,如今已積攢下白銀五萬兩,這麼一大筆銀子,微臣不敢擅自主張,還請陛下拿主意,是充入國庫,還是直接入內庫報賬,亦或是交由鎮府司處置。”
“五萬……”朱佑樘不由深吸了口氣,暫時將那明教之事擱在了一邊。而五萬兩銀子意味着什麼,朱佑樘當然明白,這可是一個上等大縣近一年的稅賦,而百戶所所轄之處,不過是彈丸之地罷了,卻只是幾個月功夫就攢下了白銀五萬兩。
這時候的大明,每年的歲入是白銀三百萬,當然,這不包括賦糧,大明的收稅體制很是奇怪,對農民,他們徵收糧食,再經過漕船,輸送入京,用以養兵賑災。除了這些,就只剩下鹽鐵專賣和各地鎮守太監的孝敬了,三百萬層層瞞報私扣下來,已是很難得了。
而太祖皇帝也曾定下了三十稅一的商稅,也即是說,價值三十的貨物,抽取三十分之一用來繳納稅收,朱元璋這麼做,固然是因爲深感元人橫徵暴斂,因而採取了低稅的辦法來維持商品的運轉。
另一方面,大明收取稅務的主要機構是鈔關,所謂鈔關,其實就是在沿途設立關卡,讓過往的商人繳納賦稅。原本這個辦法倒也不錯,畢竟商人要行商,就需流動,就必須過鈔關,想偷稅漏稅都不成。
只是到了文皇帝時期,這個所謂的商稅其實就已經名存實亡,商人連三十稅一也不肯繳納,原因出在了另一個制度上,即官人稅賦減免,有三種人是不收商稅的,一種是官員,其次是太監,最後是舉人、秀才,於是問題就出來了,官員、太監倒也罷了,畢竟這種人不多,可是到了弘治朝,大明的舉子、秀才已有數十萬之多,遍佈天下。因此舉子、秀才們堪稱是一專多能,他們不但推動了文化教育產業的繁榮發展,而且在民營航運領域大顯身手。船主給他們的回報也豐厚,若是一位秀才想入京,這消息只要傳出來,立即便會被當地的商人邀請,吃過了酒,用過了飯,說不準還要請大爺去嫖嫖娼,再之後奉送上銀錢若干,商人們倒是沒有什麼要求,就是請你老人家進京的時候,順道兒搭上兄弟的貨船、或是貨車,反正沿途的花費自然有人無限供應,而他們所要做的,只需在過關卡時照個面而已。
這還只是個秀才,若是官員、進士,那就更不必說了,許多商行乾脆就把自己的產業掛在這位老爺的名下,按月給他一些好處,往後走貨在外,帶上這老爺的名刺和信物,就可暢通無阻。
大明是逃稅的重災地,從前的時候倒也罷了,到了弘治朝這所謂的商稅就算是徹底地土崩瓦解,就比如上一年,朝廷收來的商稅竟只有三萬餘兩現銀。
而百戶所所收的商稅卻是不同,百戶所收的算是灰色收入,原本按道理是不該入朝廷的帳的,只是柳乘風這人爲人處事很有原則。這個原則就是,老子的錢,誰敢拿就跟你拼命。不是我的錢,便是讓他生花柳也堅決不要。
思來想去,柳乘風還是覺得多少要知會皇帝一聲纔好。
只是對朱佑樘來說,實在有點兒意外,一個百戶所就收了五萬兩紋銀出來,朱佑樘又怎麼不驚訝?
朱佑樘道:“商人已經富庶到這般地步了嗎?”他久居宮中,對外界的瞭解更多是來自戶部的各種數據,因此纔有這麼一問。
柳乘風卻被朱佑樘的話問蒙了,不禁道:“若不富餘又怎麼做商賈?陛下說笑了。”
朱佑樘沉默了一下,道:“朝廷年年都是入不敷出,若是天下都是這般,豈不是一年的歲入可達數千萬兩……”他想了想,隨即哂然一笑,這對他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且不說煙花衚衕百戶所的轄地有特殊性,朱佑樘若是敢這麼做,勢必會引起血雨腥風,這商稅的好處是誰撈走了?其實想都不用想,必定是官員、讀書人,若是朱佑樘要效柳乘風的法子,只怕到時候定然會招致天下人的反對,這可不是好玩的。
朱佑樘不是那種大刀闊斧之人,秉持的是治大國如烹小鮮,這種大動干戈的改革,是他絕不願意觸碰的。
沉吟了一下,朱佑樘對柳乘風道:“這筆銀子不能動……”他猶豫片刻,繼續道:“若是明目張膽地送去國庫或是內庫,柳愛卿可曾想過到時會有多少人要彈劾你?”
柳乘風聽了,先是有些大惑不解,可是隨即明白過來,自己千算萬算,竟是算錯了這麼一條。若是自己將這商稅報入內庫或者國庫的賬目,對滿朝文武和讀書人來說,這就是大逆不道。別人收不到錢,你一個小小百戶卻是收了這麼多,你以爲你是哪根蔥,莫非是想做出一個表率?要天下人都來效仿你嗎?朝中的官員,哪一個名下沒有掛着幾個商行,這些商行每年給他們的孝敬又何止十兩百兩,可以說大明的官俸祿如此低,都是靠着這掛名費養活的,現在自己跳出來,到時候勢必成爲衆矢之的,動了人家的飯碗,人家是敢跟你拼命的。
想到這裡,柳乘風不禁冷汗淋漓,自己自詡聰明,卻是沒有看透這其中的關鍵,若不是朱佑樘的提醒,還真要鑄成大錯,到時候雪片般的奏書飛入宮中,內閣勢必也會做出反應,清議再鼓動一下,便是朱佑樘想要保全自己,也是必死無疑了。
要知道,便是張居正這般的牛人施行改革變法也不曾觸碰這商稅,所推行的一條鞭法,不過是換着個名目收取農稅罷了,柳乘風若是動一動,必死無疑。
朱佑樘見柳乘風略帶幾分緊張兮兮的樣子,不由莞爾笑起來,道:“你不必緊張,你有這樣的忠心,肯對朕剖心見腹,朕豈能讓你爲難?所以說,這筆銀子暫時封存,等到朕什麼時候急需,再用其他名目挪進宮裡來就是。”
說話之間,朱佑樘對柳乘風的態度已是好了許多,整個人也變得輕鬆起來,要知道便是內閣的三個大學士對朱佑樘也是絕口不提商稅的,未必是他們有私心,只是不願觸及這忌諱而已,而柳乘風一個錦衣衛百戶,手頭有五萬商稅大可以挪爲己用,面對這麼多財帛,卻是一點兒也不動心,這對朱佑樘來說,就是最大的忠心了。
肯辦事,也能辦事,還忠心耿耿,時刻爲宮裡着想,這樣的人確實稀罕,至少對朱佑樘來說。
朱佑樘看着柳乘風,越來越覺得這個傢伙雖然有些喜歡鼓搗一些小聰明,比如拉張皇后下水之類的事,卻還是一顆好苗子,若是好好調教,假以時日未必不是能臣。
“只是若一直封存,也不是這麼回事,現在雖然只有五萬兩,可是一年之後就是五十萬,如此一大筆錢,微臣就怕有人看了眼紅耳熱,微臣畢竟只是個百戶,掌握着這麼大一筆錢財,就如街市上抱着金元寶的稚童……”
“朕有主意了。”朱佑樘打斷柳乘風的話,眼眸不禁一亮,道:“這筆帳不必你入庫,可是也不必封存,朕倒是有了個好辦法,那明教餘孽之事還是由你來查,你方纔說人手不夠,那就索性將這些銀子挪去打探之用,多招募一些幹練之人好好操練一下,便可以將他們散落到各地,四處打探,你現在雖是地位卑微,可是朕卻也聽說過財可通神四字,有了這大筆錢,還不夠你花銷嗎?”
聽了朱佑樘的話,柳乘風的眼中不禁掠過了一絲驚喜。
錢留下,這錢不是留給柳乘風的,可是卻是由柳乘風來做主花費,而且是皇帝欽命招募人手,專司打探教匪,這等於是讓柳乘風名正言順地自設私兵,自立門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