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了酒宴,朱厚照藉口有事要下樓去一趟,這宴會頓時安靜了不少。
所有來吃酒的人都各懷着心事,方纔楚王殿下特意要將大家夥兒託庇給太子殿下,這自然是一步好棋,太子剛剛登基親信不多,尤其是外朝這邊真正得心應手的人幾乎一個都沒有,張家兄弟只算是半個,可惜這兩傢伙若是讓他們有利可圖,他們立馬能躥個三尺高,刀山火海他們也能捏着鼻子趟過去,可是無利可圖……
柳乘風的這些人一時沒了靠山,也不是說沒有,只是這靠山太遠鞭長莫及,現在有了太子照拂自然心定了不少,不管怎麼說,柳乘風和太子殿下本就是一體的,楚地那邊有柳乘風,京師這邊有太子,大家也有了個着落,至少不至於遇到點事就被人隨意拿捏在手裡。
可是話又說回來,太子其實也未必靠譜,別看太子殿下身份高貴,看上去似乎穩當,可是坐在這裡頭地人精們卻是知道,太子殿下最容易受人蠱惑,人家一句話說不準耳根子一軟就朝三暮四了,今日的承諾是看在楚王的面上下的,到時候能不能認賬是另外一回事,再加上皇上有立輔政大臣的意思,輔政大臣和內閣大臣不一樣,所謂輔政,其實就是就算將來太子殿下繼位,只怕暫時也別想翻身作主,一切都是輔政大臣說了算。
而大家誰都知道,這幾年大家膨脹的太快,尤其是有了柳乘風做靠山之後。在座的大多數人都是從底層提拔起來根基不牢固,在別人眼裡大家就是一羣暴發戶,早就遭人嫉恨上了。
尤其是內閣和東廠已經視大家爲眼中釘肉中刺,柳乘風前腳一走,大家就有可能陰溝裡翻船。
柳乘風見大家都默默不語,此時酒水已經撤走換上了醒酒的清茶,他抱着茶盞在手裡慢慢飲了一口。這溫茶入口洗掉了口中的酒氣,整個人也變得清醒了許多。
柳乘風慢悠悠的道:“本王又不是和你們生離死別,都這個樣子做什麼?在廉州那邊。只要本王還在,京師這邊有什麼動靜本王還是會知道的,所以大家各做各的事。也不必有什麼顧慮,真要有人想鬧什麼妖風,本王豈會坐視不理?”
陳泓宇靠着柳乘風身邊,他算是柳乘風最得力的親信,這時候他不得不說句話了,道:“大人,話是這麼說,可是說實在的,平時裡弟兄們樹敵太多,王爺真要走了。弟兄們也覺得大難臨頭,說句實在的,這個指揮使僉事我也不太想做了,還不如跟着王爺到王府裡去混個差事呢,我陳泓宇是總旗出身。沒有王爺就沒有今日,平時都是一切聽王爺吩咐去辦事,現在沒了王爺心裡空落落的,總覺得不安。”
陳泓宇這麼一說,大家都不禁點頭,這是句實在話。其實大家的出身都不太好,沒有柳乘風就沒有他們的今天,陳泓宇的話引起了大多數人的共鳴。
只有李東棟坐在邊上微笑,他可沒有這個負擔,因爲方纔柳乘風已經暗示過他,這一次要帶着他去楚地那邊,現在的廉州改爲了楚國,正兒八經的藩王編制,既是藩國就肯定要設品級和文武官員,自己是柳乘風身邊最親近的人,而且又有學識和治理的經驗,所以李東棟心裡琢磨,到時這楚國的‘內閣’多半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朝廷他只能算是武職,可到了楚國那就是正兒八經的文職了,這是自己一直都憧憬的事,所以此時心裡頗爲得意。
柳乘風見衆人都有跟着自己去楚國的意願,卻是苦笑,道:“你們都要去,這錦衣衛怎麼辦?聚寶樓怎麼辦?新軍又怎麼辦?太子殿下將來若是登基,沒有人在邊上照應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
柳乘風沉默了片刻,道:“陳泓宇和錢芳必須留下,錢芳且不說,就算想走朝廷也不會放,至於陳泓宇……”柳乘風道:“本王會盡力保舉你來接任錦衣衛指揮使,這是天大的干係,錦衣衛這麼多兄弟跟着我們建了這麼多的功業,我們若是都走了弟兄們怎麼辦?不過能不能保舉你來做這個指揮使本王還沒有太大把握,只能盡力了。”
陳泓宇咕噥道:“溫正溫同知豈不是也可做這指揮使。”
對他來說,指揮使看上去權柄重大,可是干係也大,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官做到柳乘風這般如意的,沒了柳乘風的錦衣衛莫說進取,能守住這一畝三分地都不錯,還不如跟着柳乘風到藩國那邊去瀟灑。
柳乘風正色道:“溫正是本王的岳丈,這一次卻是要隨我去那兒,你放心,留在這京師少不了你一塊肉,本王不會教你吃虧。”
把所有人都安撫了一遍,柳乘風大致的把一些人分派了一下,有一些人是要隨柳乘風南下的,其中包括李東棟、溫正和老霍,還有幾個新軍的武官,除此之外還有高強等一些護衛,這些人選都是柳乘風內裡定下來的,朝廷那邊肯定巴不得放人,柳乘風的人走的越多越好,就差打包全部送去了。而皇上那邊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這些都是小事,因此不會在意。
所以被點選到的人自然都要做好辭官的準備,到時再和柳乘風同行,至於留駐在京師的這些人柳乘風也都盡力給他們謀劃,至於到時候能不能爲他們爭個前程卻還說不準。
他說了一會兒,便離席去出恭,從茅廁裡出來,看到朱厚照的太監劉瑾正愣愣的站在酒樓的下頭,負着手走過去淡漠的看了劉瑾一眼,道:“劉公公,太子殿下呢?”
劉瑾見了柳乘風臉都笑的跟花一樣了,滿臉諂笑道:“殿下在後園子裡呢,說是他要靜一靜,叫奴婢在這兒看着。”
柳乘風眼中掠過一絲狐疑,語氣平淡的道:“你在這兒站着,我去園子裡看看。”
劉瑾不敢阻攔,柳乘風隨即便步入後園,這酒樓很是奢華,以至於連園林規模都是不小,曲幽小徑、涼亭閣樓,接近暗淡的昏黃天色之下晚風習習,枝葉沙沙作響,雖是到了冬季,卻仍有幾分風味。
穿過一個月洞,便是個小池塘,池塘中已經沒了荷花荷葉,唯有幾株垂柳光禿禿的懸着枝椏在半空中晃盪,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坐在池塘邊,木然不動。
柳乘風慢慢走過去,池塘邊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人,連忙側目來看,等他別過臉來柳乘風就認出了他,正是朱厚照無疑,朱厚照顯得有些驚訝,道:“柳師傅怎麼找來了?”
柳乘風一步步靠近,笑吟吟的道:“正巧看到了劉瑾,他說你在這裡。”
朱厚照神情很是落寞,若是以前的性子肯定要咕噥劉瑾幾句,可是這時候,他只是蜷着身子坐在池塘邊,慢吞吞的道:“柳師傅醫術不是很高明嗎?父皇的病當真無藥可醫了?”
柳乘風這才明白,這傢伙是擔心自己的父皇了,別看這傢伙沒心沒肺,可是還是很重感情的,否則柳乘風也不可能和朱厚照維持這麼長久的友誼。他微微一笑,道:“殿下,人力總是有限,非是微臣不肯治,只能無能爲力。”
朱厚照滿是失望,道:“本宮可以和柳師傅說一件事嗎?”
柳乘風就地坐在池塘邊,挨着朱厚照,看着這被風吹起漣漪的池水,道:“殿下但說無妨。”
朱厚照道:“昨個兒夜裡,我在寢殿起夜,聽到外頭兩個伴伴在說話,他們很高興的樣子,說什麼只要父皇一死,本宮就是皇上了,從此以後君臨天下,他們也能跟着飛黃騰達……”
柳乘風眉頭皺起來,道:“殿下聽了是什麼感受?”
朱厚照道:“本宮一開始很生氣,可是後來卻不生氣了。”
柳乘風愣了一下。
朱厚照繼續道:“本宮原本在想,原來在這個東宮,所有人都巴望着父皇去死,這些人真是狼心狗肺,原本本宮氣不過,想衝出去打爛他們的嘴,可是後來卻又想,柳師傅說過一句話,天下紛紛皆爲利來,本宮的父皇又不是他們的父皇,他們又爲什麼悲傷難過?可是本宮卻很難受,父皇這麼多年勤勤懇懇,每日想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可是這天下又有幾個在乎他的生死,對許多人來說,父皇若當真駕鶴而去,說不定新君登基還可以大赦天下,有不少人巴望呢,本宮越是這樣想就越是覺得可怕,覺得好冷。”
柳乘風一時沉默,說他能完全體諒朱厚照的心境那是空話,可是他大致也能感觸到朱厚照心裡的悲涼,他伸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殿下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