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胡萬里的摺子,張璁露出的是一絲苦笑,不用看,他也知道胡萬里的摺子裡寫的是整治驛站弊端的事宜和對科考的建言,這時候,他是真沒閒情去看,他是想到了胡萬里在德州給他提的兩條建議,一是做孤臣,二是防範有官員借禮儀邀寵。
回京任首輔這半年,每日裡忙忙碌碌,早就忘了這事,卻未料到胡萬里竟是一語成讖,他微微往後一仰,靠着椅背上,在德州接見胡萬里的情形歷歷在目,宛如昨日,“皇上以禮儀鞏固皇權,恩師亦是因禮儀獲取皇上信任,若是皇上再提出禮儀革新,朝中定有不少大臣會極力附和,以期獲取皇上寵信,門生懇祈恩師對此多加防範。”
再次回想起這話,張璁驀然一驚,這胡萬里竟是早就料到嘉靖會再度提出禮儀革新?他所說的防範是什麼意思?
張璁眉頭微微一蹙,胡萬里是告誡他不要反對禮儀革新?是告誡他不要忘了他這個首輔就是靠禮儀起家的,嘉靖是靠禮儀鞏固皇權的,在禮儀方面,要大力支持嘉靖!
略微沉吟,他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嘉靖爲什麼要再度挑起禮儀之爭?不僅是爲了博取名聲,也有試探,敲打他這個首輔的意思,嘉靖這是擔心他成爲象楊廷和一樣的權臣,未雨綢繆,藉此機會扶植新人以牽制他這個首輔。
想到這裡,他不由輕嘆了一聲,這首輔還真是難當,根基淺薄之輩就更是難當,不結黨,根本就沒法做事,結黨又爲嘉靖所不容,孤臣!首輔豈能爲孤臣?還是先將眼下的難關過了再說,新政的推行不能半途而廢。
微微猶沉吟,他才吩咐,道:“來人,請翟閣老過來。”
翟鑾,字仲鳴,才五十有二,乃弘治十八年進士,嘉靖六年以吏部左侍郎兼學士入直文淵閣,雖說是老牌子進士,但翟鑾爲人謹慎,平日裡慎言慎行,在兩任閣臣中皆可稱的上是老好人,聽聞張璁相召,他忙放下手頭的事情趕了過去。
見翟鑾進來,張璁微笑着起身,伸手讓座,道:“眼下謝閣老回籍榮休,桂萼又尚在回京途中,在京閣臣唯你我二人,朝中事務又繁巨不堪,仲鳴還忙的過來吧?”
翟鑾微微一笑,伸手禮讓了一下,才道:“千鈞重擔皆壓在張相肩頭,在下不過是從旁協助罷了。”說完,他才緩緩落座。
張璁也不客套,當下便道:“皇上方纔着黃公公傳旨,着羣臣再次集議南北分祀之事,眼下朝中事務繁多,實不宜節外生枝,正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你我二人做個表率,帶頭上疏贊成如何?”
翟鑾清楚,張璁這是讓他給下面人打招呼,統一意見,南北分祀,本不是什麼大事,怕的是朝中官員以禮儀邀寵,再次掀起重視禮樂這些繁文縟節的風潮,所謂兩害相權,該是怕此番禮儀之爭再度擴大,順着嘉靖的意思,這事沒多大的風險。
當下,他便道:“張相所言甚是,若是因此而攪的朝局不寧,則有因小失大之慮。”
張璁微微點了點頭,道:“仲鳴既無異議,那就先去忙吧,呆會就將奏疏送進宮去,這事再拖延下去,怕是會夜長夢多。”
乾清宮西暖閣。
嘉靖緩緩放下手中的一份奏摺,一張臉陰沉的幾乎能滴下水來,奏摺是兵部主事趙時春上奏的,上疏奏言:“朝廷當下最急者有三件事,一,招還起用纔不當棄之臣,二,嚴敗軍之律,三,斥退‘假引符籙,依託經懺,幻化黃白,飛昇遐景’之人。”
一個小小的主事,竟敢如此大膽,背後是誰在指使?是楊一清的餘黨還是張璁?第一條招還起用纔不當棄之臣,顯然指的是楊一清,第三條乃是指責他信道誤國,重用道士邵元節。
這份奏摺在這節骨眼上遞上來,是張璁爲他攬權自重的解說,還是楊一清的餘黨見有機可乘,想捲土重來?嘉靖蹙着眉頭正自凝思。
黃錦小心翼翼的上前稟報道:“主子,首輔張璁在外求見。”
來的正好,嘉靖當即便吩咐道:“讓他進來。”
張璁進殿見禮之後,便躬身道:“微臣近幾日翻閱《周禮》、《漢志》、《唐六典》諸書,深覺南北郊分祀實乃萬世帝王之道,太祖實行合祭,乃是感於京師一時災異之應,實乃禮緣人情,如今國固邦寧,吏治清明,實應禮復古制,以興禮樂,這是微臣和翟鑾之奏疏。”說着便雙手呈上奏摺。
贊成南北分祀?嘉靖頗爲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難道不是他指使的趙時春?接過奏摺仔細的看了一遍,才含笑道:“論及對禮儀的精研,朝中諸臣無人能及秉用。”說完,他便吩咐道:“來人,着將兵部主事趙時春立下詔獄拷掠。”
怎的突然又冒出一個兵部主事?張璁聽的一怔,難道事情又起了變化?不過,眼下既然已經表了態,有什麼變化也是枉然,微一沉吟,他又取出胡萬里的奏摺,雙手呈上道:“稟皇上,這是漳州龍溪知縣胡萬里的稟報整治龍溪驛站和科考建言的奏疏。”
胡萬里?嘉靖馬上就想起了這事,他也很想看看這個新科進士有無真才實學,當下便接過摺子仔細看了起來,胡萬里對驛站的整治措施一共就三條。
規定非公務任何官員不得侵擾郵驛,過往驛站的官員只許按國家規定的級別供應食宿,不許越格提出奢侈的要求;除郵驛供應外,任何官員不許擅派普通民戶服役;還規定政府官員凡非公務而是到離任或請事假等旅途費用,一律不得由驛站負擔,不得動用驛遞的交通工具。
微微沉吟,他才問道:“對這份奏疏,秉用是何看法?”
“回皇上,微臣竊以爲過於保守。”張璁毫不遲疑的道:“整治驛站弊端的舉措毫無新意不說,更有軟弱之嫌,科考建言,雖是有理,卻不宜實施,難以推廣。”
聽的張璁如此貶低他的得意門生胡萬里的整治措施和建言,嘉靖不由微微笑了笑,張璁這是以此表白他不結黨,當下他便笑道:“秉用此言有失公允,胡萬里整治驛站的舉措雖然平淡無奇,卻也都是癥結所在,可謂是對症下藥。
朕看他是有所顧慮,放不開手腳,秉用給他去信,着他用心探究驛站弊端,加大整改舉措的力度,若是拿不準,可先行上疏奏報。”
“微臣遵旨。”張璁忙躬身道。
嘉靖微微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奏摺,略微思忖,才道:“至於他的科考建言,朕看還是有很有新意的,有兩點很不錯,一個是學以致用,倡議增加律法則例和農學這兩個科考科目。
科考本就是爲國選才,官員到地方任職,不熟律法則例,則只能倚重書吏,不熟識農事,則難以擔負勸導農桑之責,民以食爲天,國以農爲本,州縣官員若是都熟知農事,才能將勸導農桑落到實處。”
“回皇上。”張璁躬身說道:“微臣竊以爲增加律法則例科目尚有可能,增加農學無異於異想天開,僅靠讀書是無法熟知農事的,須的長期從事農事,士子如何肯去務農?若僅只讀過幾本農書,到任上胡亂指派,反倒會誤了農事,還望皇上明鑑。”
嘉靖微笑着道:“這倒是不可不慮,去信,着胡萬里明白回話。”
“微臣遵旨。”張璁躬身道,心裡卻是暗忖,如此也好,免的那小子以後上疏的時候亂說話。
“這是一條暫且不說。”嘉靖接着道:“第二條,胡萬里倡議統一官話,在全國統一推行京師官話,這個提議甚好,官員之中,口音混雜,特別是南方官員的口音,朕聽來着實費力,再則,地方官員因迴避制度,皆是外地任官,亦是深受口音不通之苦,若能統一官話,實是一大幸事。”
“回皇上。”張璁躬身道:“統一官話,自是利國利民,然如何才能在全國推行京師官話,卻是一大難題,胡萬里僅有建言,卻無實際有效之舉措,實屬空談,微臣懇祈皇上下旨嚴責。”
“秉用這就有失偏頗了。”嘉靖瞥了他一眼,道:“這兩條建言,想來是胡萬里就任龍溪知縣之後有感而發,雖有空談之嫌,卻足以看出此人遇事善於琢磨。”微微沉吟,他才道:“朕就不下旨了,秉用給他去信,問他可有妥善解決之法,真若能想出有效推廣京師官話之良法,朕不吝賞賜。”
“微臣遵旨。”張璁說着,心裡卻不由一動,嘉靖話裡的意思明顯對胡萬里有迴護關愛之意,這個門生若是真有法子解決這個問題,必然會大受嘉靖賞識,日後說不定真會是自己一大助力,不能讓他老是呆在地方,得找機會將他調回京師。
微微沉吟,嘉靖接着道:“吏科給事中夏言,清操自矢,頗有才幹,建議罷市舶,厲行海禁,出按皇莊,巡察潞安,奏請分祀,薄有功績,着其充纂修官,任直經筵日講,允其凡事直陳。”
張璁聽的一怔,任直經筵日講,直陳之權,這等若是能夠隨時見到嘉靖,看來,嘉靖這是要大力的扶持夏言了,他也不敢多想,忙躬身道:“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