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江縣委組織部陪同範立剛的是幹部科長匡正,這人四十多歲,個子不高,滿臉肉疙瘩,工作不冷不熱的。範立剛對這個人的感覺不怎麼好,覺得
匡正的小眼睛總是飄忽着一種東西。僅此印象就改變了他的工作思路,他原以爲既然是縣委組織部的幹部科長,基本素質也還應該是可以的吧!在找人
談話時準備讓他在場,畢竟考察幹部一個人是不妥當的,現在他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匡正坐在轎車前面的位置上,範立剛一個人坐在後坐上,頭腦裡想着自己身上的擔子。中央反覆強調各級黨委、組織部門要認真選拔那些德才兼備
的“四化”幹部,可作爲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的一名副處長,職位雖然不高,但肩上的責任卻很重啊!現在他所進行的,不正是履行這樣的責職嗎?
陳圩鄉離縣城不過二十多公里,轎車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進了鄉政府的大門,中間一條水泥路,兩旁都是些對稱的外走廊平房,範立剛昨天晚上
再三對唐萬東說了,不要搞那些特殊的接待,免得老百姓背後罵娘。進了鄉鎮政府大門,聽到汽車響聲,就有人迎了出來,走在前面的兩個人來到轎車
前,範立剛便知道這兩人可能是書記、鄉長了。
匡正不怎麼笑,說:“這位是省委組織部範處長,這位是鄉黨委書記鐵定,這位是鄉長惠民。握過手之後,鐵定把大家領進鄉政府的會議室,室內
擺着切好的西瓜、葡萄各類水果,吃過水果之後,範立剛說:“鐵書記,這樣吧,我想先和你單獨聊聊,還有其他地方嗎?”
鐵定說:“我們就在這裡吧!”他又回頭對惠民說:“惠鄉長,請你和匡科長到秘書室等吧!”
範立剛擡頭說:“那就對不起各位了。”
範立剛和鐵定坐在對面兩張沙發上,便從鐵定是哪裡人,何時讀書,什麼學校畢業,何時在鄉里任職談起,談話也就顯得輕鬆愉快。談到縣委領導
班子,鐵定說,全國那些百強、十強縣不瞭解,反正絕大部分都差不多是一個模式,而且到了縣委書記縣長這個位置上水平也都差不多。他說,他想中
國的官員誰也沒有專門學習過管理科學,一個跟一個學,加上政治體制就是這樣,總是帶着封建傳統的種種色彩。家長制,一個人說了算這不是
發明的,國民黨也是,越往前追越是這樣,歷史上一個小皇帝,乳臭未乾,那些老臣見面就跪着三呼“萬歲”。
鐵定又說:“許多作風,下面都是向上面學的。範處長,因爲你是省委組織部的領導,有些話我隨便說說,你也不要抓我的辮子。比如說,多年來
各級黨委都有一名副書記分管政工,政工副書記必然分管組織的工作,組織工作就必然分管幹部,這已經是多年的慣例了。但是,自從前幾年省委領導
分工進行了調整,省裡的政工副書記雖然分管組織工作卻不管幹部了,幹部工作由省委書記親自管。省裡的榜樣出來了,市委書記就照着做,自己親自
管幹部,縣委書記一看,市委書記作樣子了,也就跟着學,以致省級機關的廳局,全省大小單位的一把手紛紛效仿。其實也沒有這個必要,哪個分管政
工的副書記還敢不聽書記的?但是他們卻非要這樣做。”
範立剛問:“你們縣裡也是這樣的?”
鐵定說:“全省那麼多地市縣沒有一家不是這樣的。”
範立剛在省級機關也聽到這樣的議論,因爲省級機關幾乎都是這樣,羣衆也就習以爲常了,只是省委組織部從沒有議論這樣的事。
鐵定又說:“有一個縣委書記,在調整幹部時,要提拔一個鄉黨委書記,這個鄉黨委副書記只任了一年副鄉長、一年副書記。縣委組織部長在拿方
案時拿了個鄉黨委副書記主持工作,並在縣委常委會上講了幾條理由。誰知縣委書記火了,幾位常委暗暗支持組織部長,縣委書記的意見就沒有形成決
議,從此對組織部長極爲不滿,不久便把組織部長調整爲副縣長了。雖然都是副縣級,但是這種做法卻反映出我們黨的幹部工作的弊端。”
範立剛不停地點頭,覺得鐵定很有思想、很有個性,並且能夠大膽地講出自己的看法,以致談話比較投機,不知不覺就過去三個小時,範立剛也不
準備再和其他同志談了。時間已到中午,範立剛和鐵定說好不喝酒,只吃便飯。
於是在鄉政府食堂吃了“四菜一湯”,稍作休息,就去了華集鄉。鄉黨委書記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原是團縣委副書記,精幹而靈活。鄉長華
義彬中等個子、四方臉、四十歲上下,範立剛端詳了一會兒,華義彬看上去老實忠厚,見到範立剛時還有些靦腆。見面之後,範立剛先和鄉黨委書記先
交談,此人和鐵定就完全兩個性格了,談話滴水不漏,沒有絲毫個人觀點,通篇大道理,處處歌功頌德。範立剛就不再深入了,便和鄉長華義彬接觸。
範立剛問及他的家庭、生活、工作。談到工作時,他隱隱流露出工作的難度,他是前年選舉時參選對象,誰知人代會上,他當選了,內定鄉長只得三分
之一票,落選了。原鄉長和現任黨委書記是表親,又和縣委組織部有關係,落選後仍留在本鄉當黨委副書記,原鄉長的分工依然沒變,所以他的選舉鄉
長也就成了擺設了。他多次向縣委組織部、縣委領導提出要求變動工作,只是至今無人過問。
範立剛問,縣委組織怎麼不過問,華義彬只是苦笑着搖搖頭。
吃晚飯時,他破例喝了幾杯酒,卻不敬鄉黨委書記和那位落選的鄉長,而連連敬了華義彬三杯酒,並且杯杯喝乾了。
晚上回到賓館也只有八點多鐘,高嘉正候在大廳,見了範處長就迎上去。來到客房,範立剛一開門,發現地上有一封信,他隨手拿起來,略一看,
正是寫給他的信,下面卻沒有落款,在這一瞬間,高嘉也看到了這封信。範立剛隨手裝進自己的口袋,高嘉的臉色有些陰沉。
高嘉換出笑臉,說範處長辛苦了。範立剛說起農村豐收景象,談到陵江縣是農業大縣,高嘉也藉此機會大談這幾年陵江的大好形勢。說了一會兒閒
話,於明、李曉峰過來了,範立剛說:“你們打牌吧,我洗個澡。”說着就進了裡間的臥室,關上門,就取出這封信。他坐在牀上,打開臺燈,這是一
封用印蘭紙複寫的人民來信,信封上寫的是“莫由省委組織部範處長親啓”。範立剛輕輕拆開信封,抽出信紙,見是反映高嘉的受賄問題,卻又沒有任
何具體事實的人民來信。但信的內容文理通順,字跡也很端正,落款是“一個善良的羣衆”。範立剛沒有馬上洗澡,轉身又出了臥室,見高、唐、於、
李四人已經坐下拿牌,範立剛瞥了一眼高嘉,覺得他的目光不像前兩天始終是滿面春風,此刻少了幾分快樂、多了幾分憂鬱。
高嘉擡起頭,笑着對範立剛說:“範處長,你來吧!”
範立剛朝他看看,那笑有幾分勉強和尷尬。範立剛擺擺手說:“你們玩吧!我渾身臭汗,先洗個澡。”但他卻站在那裡未動。範立剛看着高嘉手裡
的牌,發現他心不在焉。
高嘉才抽出一張紅桃2,放到面前,而就在這時於明已經把梅花2放了下來,說:“高書記,你晚了一步!”
高嘉收回紅桃2,說:“晚了一步,晚了一步!”
唐萬東說:“高書記,怎麼今天總是有些心不在焉呀!”
衆人一起大笑起來。
這個晚上,高嘉總是出錯牌,總是吃蒼蠅,總是輸。
範立剛洗完澡,並沒有馬上出來,在牀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又來到外間,大家都讓他打牌,他說:“不打了吧,休息好不好?”
李曉峰收了牌,彼此握手而別。
高嘉似有猶豫之態,範立剛佯裝不知,便把大家送至門口,高嘉也就只好惶惶地離開了。
躺到牀上,範立剛心亂如麻。陡然間,從這次到陵江來開始向前回憶,他覺得組織部門考察幹部太有些程式化了,上面定好圈子,下面畫好線,卻
讓考察幹部的人在這圈子裡和線內轉,羣衆看組織部多威風,誰知道這裡也只是表面文章、文字遊戲,卻不能自己主動出一張牌。組織部的工作真的太
微妙了,黃學西因爲有了貢世舉就當上了副廳、正廳。還有報社的周道之,也是他的原因當上常務副社長呢!隨着他職務的升遷,權力的增大,又會有
多少人因他而被提拔呢?什麼是組織,組織說到底最後就是一個人!這個人和張三搭上線了,張三就官運亨通;和李四密切了,李四就前途無量。說到
底,還是體制問題。在現行的幹部管理體制下,叫任何一個人來從事這項工作,都必然會出現這樣的片面性和侷限性。要克服在幹部問題上個人權力的
作用,就要從根本上解決體制問題,要有切實可行的監督機制,才能防止個人說了算。但是,無論怎麼說,無論選誰當縣委書記、市委書記,當一把手
,都一樣。一把手的個人素質好壞,決定這個地方的命運。這種現象實在是太荒唐、太可怕,也太悲哀了。
夜已經很深了,範立剛收住自己茫茫的思緒,竭力讓大腦平靜下來。
早飯之後,範立剛說今天聽聽縣直機關一些部委辦局的負責人的意見。第一個來談話的是縣委辦公室主任,就是高嘉說的那位年齡偏大的主任。範
立剛一看,此人恐怕五十多歲,也許那是高嘉的真心話,但後半句就顯得水分太大了。範立剛也不想問他的姓名,只想聽聽他的意見。這位主任顯得十
分沉穩,句句話都恰到好處,既不損害任何人,也不突出某個人,理論多、實際少,宏觀多、微觀少,更是閉口不談具體事例。這大概就是他多年來在
縣委領導身邊得出的經驗,否則也不可能在縣委辦主任的位置幹到今天!
談話難以深入,人人都是一套放到桌面的套話,這也難怪,人家大權在握,誰敢冒着身家性命去玩!那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畢竟太少了。
下午,範立剛讓於明和李曉峰和那些部委辦局的負責人談話。他不想聽那些大同小異的套話,說是看材料,實際在臥室裡考慮問題。陵江縣結束後
,還要去須臾縣,考察兩個縣委書記,說什麼也要蹲一個多星期,不然怕顧彪說他太潦草了。突然想到華義彬的事,這樣一個年輕幹部,又有羣衆基礎
,確是一個難得的基層幹部,卻沒有一個很好的工作環境,心中自有些憤憤不平,但心中一想,這又不是自己管的範圍,不覺有些猶豫和矛盾。於是開
了門,把李曉峰叫進臥室。
範立剛給他倒了一杯水,兩人點着煙,範立剛說:“曉峰,你知道華集鄉前兩年縣委安排的鄉長落選,參選的副鄉長當選鄉長的事嗎?”
李曉峰說:“聽說了,有什麼問題嗎?”
範立剛搖搖頭說:“不是有什麼問題,我昨天在華集鄉,聽說了這個情況,那個落選的鄉長現在是鄉黨委副書記,過去的分工沒調整,那個副書記
和鄉黨委書記關係又不一般,選舉的鄉長也就成了擺設了。”
“這情況倒是不清楚,既是這種情況,縣委組織部有責任哪!我來找唐部長談談。”
範立剛沉思一會兒說:“曉峰科長!”範立剛這一說就顯得他們倆的關係特別親近,李曉峰望着範立剛,臉上始終露着笑意。範立剛又接着說,“
這個鄉長叫華義彬,是個學農的大學畢業生,有羣衆基礎,應該大膽地培養纔是。現在的幹部風氣越來越壞,要麼靠人、靠關係、要麼……”他想說“
要麼靠錢”,可他覺得他這樣說不妥當,就收住了話題,李曉峰自然明白他要說什麼,只是不吭聲。
李曉峰說:“範處長,我們都是組織部門搞幹部工作的,你比我更清楚,現在講得好聽,幹部‘四化’標準,理論上說說,實際上還不是誰有權誰
就說了算,沒有關係,再好的人才,也不可能有人推薦。幹部的推薦、使用成了個人好惡、討好、拉幫結派的最好手段。省裡我不知道,市、縣裡幾乎
都是這樣。”
範立剛說:“所以,”他沒有對李曉峰的話加任何評論,“我想,像華義彬這樣的幹部,也要給他機會,這樣的幹部如果提到縣委副書記、副縣長
的位置上,他一定會比那些人幹得更好。你說呢?”
李曉峰先是有些震驚,後來也就平靜了,笑笑說:“那自然,範處長,在鄉黨委書記、縣部委辦局主要負責人位置上,像華義彬這樣的幹部肯定多
得很,但是符合縣委書記口味的,或者說縣委書記真心實意推薦的能有幾個!我說一個事給你聽聽:我們市下面有個縣,有一個鄉黨委書記,工作一般
、能力一般,無論從什麼角度,縣裡提拔副縣級幹部肯定是輪不到他的。說來也怪,那年省裡下來的扶貧工作隊,工作隊副隊長、省某廳局的領導恰和
那個鄉黨委書記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沒過多久,這位副隊長便向縣委推薦那個黨委書記任副縣長。縣委書記先是一愣,立馬說,我們縣委也是這樣考
慮的,縣委書記就拉着那個工作隊副隊長到市委組織部找部長,那個鄉黨委書記不久就當上副縣長了。”
範立剛點着頭,不停地吸着煙,過了半天,他說:“曉峰,不管其他人,我們也管不了,現在體制就這樣子,豈是你我改變得了的?不過,華義彬
的事,我們倆要管!”他說話的口氣認真而果斷,隨後擡頭看看李曉峰。
李曉峰笑笑,說:“範處長,這有什麼難的,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處長要推薦一個副縣級幹部,這實在是太小的一件事,莫說一個,十個也沒問
題呀!”
範立剛收斂了笑意,說:“曉峰,話千萬不能這樣說,這副縣級幹部既不是我們管,而我們也無權推薦幹部。如果那樣做,也是不妥當的,或者說
違反組織原則的。所以這事還得由你設法從中協調纔是。”
李曉峰說:“你放心,範處長,你第一次向我們打招呼,我一定會辦好的,再說你和那些領導不一樣,又不是給自己的親朋好友幫忙,而是舉薦人
才。”
範立剛笑了笑說:“我完全不是因爲個人關係在幹部問題上打招呼,我是對這樣現象鳴不平!”
李曉峰說:“範處長,你如此認真,我絕不會當兒戲,我一定會盡快給你回覆的。”
和李曉峰結束了談話,範立剛依舊坐在臥室裡抽菸,心裡總想着考察幹部的事。多少年來組織部門都是這樣考察幹部的,而每一個領導幹部提拔一
級總有一種奧妙。朋友、親戚、同事、部下、同學等,大關係當大幹部,小關係當小幹部。他在機關幹部處那段時間裡,目睹了許多現實,產生過許許
多多的疑問,使他逐步成熟起來。現在他認爲,在華義彬的問題上,纔是真正的舉賢任能,是正義的、純潔的。任何一個組織部門管幹部的同志都能夠
像這樣,也許幹部的選拔、任用、考察會有一個大的進步。
直到吃晚飯時,範立剛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外面傳來兩聲輕輕的敲門聲,他才收回沸騰的思緒,打開門,只見滿面笑容的高嘉站在門口,範立
剛笑笑說:“高書記,請進!”
高嘉進屋後,遞一支香菸給範立剛,說:“範處長一個人關在屋裡忙什麼呢?”
範立剛說:“高書記,請坐!”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範立剛拿起電話:“喂……我是範立剛,哎……好!”
“立剛處長,工作進行得順利嗎?”顧彪在電話裡說。
“按照領導的要求,考察工作進展順利,顧處長有什麼指示嗎?”範立剛說。
顧彪又說起週一桂,看來他對週一桂也很關心,範立剛告訴顧彪,他將從陵江縣直接去須臾考察週一桂,有什麼情況一定及時回報顧處長。
第二天仍然由於明和李曉峰留在賓館,召開兩個座談會,範立剛繼續跑兩個鄉鎮。下午回到縣城三人碰了頭,準備明天早飯後到東臾去。晚上陵江
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要舉行隆重的晚宴,被範立剛取消了,改爲和縣委組織部的座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