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半時,範立剛撥通了省殘疾人聯合會的電話,黃學西辦公室無人,他只好撥人事處電話,範立剛一聽知是老軤,他最害怕聽老軤講話了。
他的喉嚨始終像含着一口痰,難受得讓人想吐。範立剛只說,讓他馬上通知黃理事長,上午九點整到蔣習宇省長辦公室,並再三叮囑,不可有誤,
範立剛又強調說,萬一有特殊情況要立即打他的手機。
過了一會兒,範立剛正準備和唐雨林去蔣省長辦公室,駝銘副部長已經提前去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便立即回電話,原來是黃學西,問去蔣省長
辦公室有何事,範立剛只輕描淡寫地敷衍了一下。
範立剛和唐雨林來到蔣省長辦公室,駝銘正坐在蔣省長的對面。隨後,黃學西也來了,這個官場上精道得法的黃學西一看陣勢,頓時臉色蒼白、全
身冰涼。
蔣省長迎上去,握着黃學西的手說:“老黃啊,請坐,請坐。”
接着駝銘也站起來和他握手,唐雨林和範立剛站起來,卻沒有和黃學西握手。
大家坐下之後,蔣習宇的目光在各人的身上掃了一下,最後落在黃學西的身上說:“老黃……”說了兩個字就停下來了,拿起桌上的香菸,扔一支
給黃學西,又對大家說:“你們誰抽?自己動手!”
黃學西感到室內的空氣似乎有些稀薄,壓抑得氣都不夠喘的,心跳得全身都在顫動。目光盯着蔣習宇,只見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特殊的異常表情,反
而比往日更加溫和。
蔣習宇說:“老黃,今天請你來,是關於你的職務問題。”他不緊不慢,黃學西慌了,他自己曾經想過等到六十歲時,向組織上提出來,能否再到
政協幹幾年哪個委員會主任,反正身體還行,對黨又有深厚的感情,幹到六十五歲再退休。難道省委提前讓他到政協去了嗎?他的心裡疑疑惑惑,有點
像老鼠在啃着。
“今年五十八歲了吧!”蔣習宇又說。
五十八歲,黃學西多麼怕提這個歲數啊!他的心更加慌亂起來,沒等他回答,蔣習宇又說:“老黃啊,省委考慮到你的具體情況,決定讓你退出理
事長的領導職務……”
黃學西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全身痙攣起來,黑臉一下子失去了血色,蒼白得灰黃而淒涼。
“省委決定由民政廳餘銀佯同志接替理事長。”蔣習宇輕輕鬆鬆地把這個重如千斤的話題帶出來,他還是那樣和藹可親、那樣笑容可掬。
黃學西差點窒息過去,憋了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幾個字:“那我……我還有……兩年呢!”
蔣習宇大笑起來了,在這一瞬間,黃學西恨透了面前這個一省之長,他真的巴不得有支槍,不顧一切地朝他開去。
蔣省長又說:“還有兩年時間,就是請你帶帶銀佯同志嘛!你是一個老員了,又是省人大代表,員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嘛!”
黃學西頭腦清醒了些,他在心裡冷冷地嘲笑着蔣習宇,大騙子,不讓你當省長你還會賣狗皮膏藥!他的黑臉越拉越長,越來越難看了,心裡慌慌張
張地說:“職務沒了,辦公室也沒了,帶什麼?”
蔣習宇聽出他的話帶着情緒,又安慰說:“怎麼沒職務,怎麼沒辦公室,待遇不變,巡視員不是職務嘛!”
蔣省長沒等黃學西反應過來,又說:“老黃啊!你是一個老同志了,我說一句難聽的話,當官是一時的,做人是一輩子的呀!不擔任領導職務了,
有時間想想這幾年的工作、爲人。你那裡的羣衆對你還是有些意見的,我就不多說了。”
現在黃學西終於明白了,突然想到省紀委的老鄉透露給他信息,說接到不少人民來信,反映他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經濟上的一些問題。他有些緊
張了,有些心虛了。
範立剛擡頭看看黃學西,兩人的目光相遇了,範立剛突然感覺到他那惡狠狠的不是善意的陰辣辣的目光,頭腦裡又出現那天晚上的黑臉、大背頭。
阿秀認定是他掐了她的。範立剛不敢再去想黃學西到底是怎麼掐一個女人的的,覺得這個正廳級理事長真的道貌岸然。
旋即,黃學西振作一下自己,說:“我就乾脆提前兩年退了吧!正好我的身體不好,留着那個巡視員礙着人家的事,銀佯同志很能幹,要我帶什麼?”
“老黃同志,不要這樣嘛!六十歲退休這是國家的規定,省委怎麼能提前兩年讓你退休呢!”蔣習宇嚴肅起來了。
黃學西張了張嘴,就被蔣習宇打斷了:“當然,如果你一定要提前退休,可以打報告,省委、省政府照樣可以批准,你個人有這個願望嘛!”
黃學西不說話了,被蔣習宇將了一軍,像進了死衚衕一樣,沒辦法回頭了。
黃學西低着頭,自己爬上正廳僅僅八個月,還沒有來得及施展自己的才能和抱負,心裡實在不是滋味。沒想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在毫無準備中結束了。省人大代表算什麼,連空殼也不算,人大代表無級別,沒有職務工資,隨着他的職務被免去,人大代表也就壽終正寢了。他的心裡憤憤不平的是,至
今還沒有哪一個正廳長五十八歲就下來了的,而且在正式談話前沒吹出半點風,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式的心理衝擊他有些受不住了。倘若是個副廳長,
到了五十八歲,因身體不好,明確個正廳級巡視員,不僅有面子,而且解決了正廳級。可他這明明是一種懲罰嘛!
他記不清是如何出了蔣習宇的辦公室,又是如何出了省政府這座大樓的,他的奧迪車停在院子裡,往常他上車後總是得意地告訴駕駛員去哪兒,可
今天,他上車後往後一靠,卻一句話也沒說。駕駛員引擎發動後,還不見他發話,便說:“理事長,去哪兒?”
“他媽個×,操他娘!回家!”黃學西罵道。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三輛奧迪轎車徐徐駛進省殘疾人聯合會的大門。
郝國渠、駝銘、章炳雄、唐雨林、範立剛,省委組織部派出一個很大的陣容。
昨天上午蔣省長和黃學西談過話後,下午黃學西就生病了,往日他總是鬧得公費醫療辦沒辦法,要住軍區總醫院,這次卻破例住進海軍一所不大的
醫院。一時間,單位弄得沸沸揚揚,請示郝部長之後,決定開會宣佈餘銀佯就職。
駝銘副部長主持大會,郝國渠宣佈免去黃學西省殘疾人聯合會理事長職務,餘銀佯任理事長。範立剛坐在臺下的第一排,回頭看看這個會場,在短
短的幾個月中,他來這裡三次了,會議室還是這個會議室,參加會議的還是這些人,可這裡的主人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知道是章炳雄不懂殘聯
的程序,還是他們故意省去那程式性的麻煩,全然不考慮殘聯的章程,所謂的主席團舉舉手,宣佈了文件,黃學西就免去了理事長。
黃學西缺席,少了一個程序,接下來就由余銀佯發表就職演說。
會議結束時,郝部長的臉色有些難看,這種微妙之處只有範立剛一個人才能感覺出來,幹部體制上的不完善,讓黃學西這樣的人鑽了空子,這些年
來單位被搞得不成樣子,害了這裡多少羣衆,也損害了黨和幹部的形象。
讓範立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時候,駝副部長找範立剛談話了,把他調去研究室,由副主任科員提拔爲主任科員。
有人在私下傳說,貢世舉在臨走時向郝部長提出一個要求,領導如此安排他,他也只能服從,但是必須把範立剛調出機關幹部處。當然,也有人認
爲是範立剛在《組織工作研究》上發表了那篇文章的作用,爲了加強研究室的力量,才把範立剛調過去的。範立剛雖然對自己的這次調動感到意外,但
是,他並不感到有什麼壓力。畢竟把他從副科調整爲正科,覺得在機關裡職務還是很重要的,況且武智華原來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一調來就安排在研
究室,至今還是正級,這樣一想,範立剛也就心安理得了。
範立剛到研究室報到之後,市縣幹部處又把他借去考察市縣領導幹部了。到市裡一般三個星期回來一趟。在他下去的第三週,這天下午,武智華髮
來短信,讓範立剛無論如何找個時間給他打個電話。範立剛不知何事,匆匆回到宿舍,給武智華打了手機。
誰知武智華說:“小范啊,不好了……”
範立剛沒等老武說下去,便打斷他的話,
“怎麼了?”
“你的那篇文章惹來麻煩了!”武智華說,“今天上午召開支部會,耿成長說這篇文章有政治性錯誤,讓大家發表批判意見。”
範立剛一聽,愣住了,說:“我那篇文章只是建議性意見,只是個人見解,怎麼能說有政治性錯誤呢?現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批判什麼?”
“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範立剛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匆匆趕回來,一進門耿成長就把範立剛找到辦公室。
“範立剛,許多羣衆反映你的那篇文章有政治性、方向性的錯誤,責成你在黨支部會上作出深刻檢查。”耿成長說,
“我們將根據你認識和檢查的態度作出處理意見。”
“耿主任,我那篇文章不過是個人見解,學術上的問題是可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範立剛說,“也許我到組織部時間不長,工作還不太熟悉
,如果文章寫出了什麼錯誤歡迎大家批評。”
“明天上午召開支部會,由你先在會上作檢查,然後大家幫助。”
範立剛覺得這事來得有些突然,晚上便去找武智華。
武智華說:“這個耿成長對組織工作一竅不通。我聽說他是受了貢世舉的影響,這傢伙和貢世舉不僅是老鄉,還是中學同學。而那個老糊塗的葛恆
耕不問青紅皁白,偏聽偏信老耿的意見,我覺得他們的心理都不健康。”
範立剛一時沒了主張,搓着雙手乾着急。
武智華說:“昨天的支部會上我和老耿吵了起來,他說批你文章事是支委意見,我當時說,如果是支委意見,我是支部組織委員,怎麼不知道,你
什麼時候開的支委會。老耿氣得臉如血潑。”
“省委組織部怎麼還會發生這種事?”
“你以爲什麼,一樣的,矛盾衝突,到處都有。”武智華說,“一個人的素質如何,不因爲他到了組織部,素質就提高了。”
“那我的檢查怎麼寫?”
“怎麼寫?”武智華說,“他們的理由沒一條站得住腳的。”
說是這樣說,範立剛的心裡還是有幾分恐懼的,想了一夜也沒想出什麼好辦法。第二天一到辦公室,葛恆耕已經坐在耿成長的對面,一見範立剛,
兩人都不說話。
研究室一共只有七八個人,都是黨員,支部會和全體人員的會是一樣的,不知道爲什麼耿成長還是說是支部會,邀請葛部長參加。範立剛知道,葛
部長參加支部會只不過是替耿成長虛張聲勢罷了。會議開始了,耿成長講一大篇廢話,接着又說羣衆如何反映範立剛的文章有方向性的政治錯誤,隨後
葛恆耕講話,無非是支持耿成長的意見,並說對這件事的處理主要看小范的認識態度。葛恆耕講完後,武智華就提出反對意見,他說,範立剛的文章根
本沒有什麼方向性的錯誤,一家之言,誰都可以發表自己的看法,再說了,黨內應該是民主的,耿書記說這是支委意見,可是三個支委,我本人是組織
委員,卻不瞭解這件事啊!
誰知武智華的發言,激怒了耿成長和葛恆耕,會沒有開下去,就散了。下午再開會時,耿成長突然掉轉矛頭,對準武智華,當場給老武捏了許多罪
名,範立剛目瞪口呆了。
就在這時,葛恆耕接了一個電話,匆匆回辦公室了。原來中組織部研究室在昆明召開一個全國性的理論研討會,郝部長點名讓老武去參加,理由是
老武有一篇稿子可以在會上發言。但是中組織部要求參加這次會議的各省委組織部的人員必須是副處級以上幹部。郝部長和駝銘意見是給老武明確一個
副處級副調研員出席會議。葛恆耕一聽就不高興了,不僅因爲這幾天武智華在會上總是和他唱反調,而且,武智華調來省委組織部他是持反對意見的。
可他看到郝國渠已經表了態,駝銘竭力支持,武智華要在昆明的會上發言,這是中組部已經確定了的事,也是改不了的事實,葛恆耕雖然不願意,可他
只能服從郝國渠的了。
就這樣,武智華意外得了個副處級,去昆明參加會議。
武智華三天後從昆明回來,葛恆耕突然找他和範立剛談話,要把他們倆調出省委組織部,而且武智華只能按照在組織部的現有職務調出,武智華已
經是副處級,範立剛只是個正科級。
範立剛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篇文章惹出如此大禍,而葛恆耕的這個決定誰也改變不了。他可不是貢世舉,葛恆耕在省委組織部當了十多年副部長,
伴了四五任部長,本來就是老資格了,何況他很快就要調去省人大內務委員會工作,心中也對郝國渠不滿。葛恆耕要把他分管的研究室的人調出去,誰
也阻擋不了。
這天,上午上班時,在大門口範立剛碰上了武智華,倆人悄悄地找了一個沒人地方。
範立剛說:都“老武,是我連累了你,你千萬別聽葛恆耕的,不要輕易離開組織部,拖着再說。”
“我已經得到消息了,他們給我聯繫了省糧食局,當人事處副處長。”武智華說。
“千萬不要去。”範立剛說,“大家都在傳說葛恆耕要去省人大,如果他走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武智華臉如血潑,一言不發地看着範立剛。
一到辦公室,耿成長又把武智華找去,過了很久,武智華從耿成長辦公室出來時滿臉漲得通紅,見到範立剛,說:“立剛,葛恆耕正式和我談了,
把我調去省糧食局任人事處副處長。”
“你同意了?”範立剛急了。
“不同意怎麼辦!”
“不行,無論如何都不能去。”範立剛說,“咱們找郝部長去。”
“我也不想在組織部了,這兩個人太蠻橫了。”武智華說,“你看耿成長那副德行,你看葛恆耕,哪裡像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樣子。”
“我堅決不去,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範立剛說。
“聽說葛恆耕已經在給你落實單位了。”
“隨他們的便,我就是不走,他能把我綁去!”
武智華真的調走了,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這在省委組織部也是前所未有的。按照慣例,省委組織部調出去的幹部大都到了正處級,總是提拔爲副
廳級的。當然也有例外,那是很少的,但無論是科級,還是副處級,出去都是提拔一級的,像武智華這樣平級調出去,還是少有的。
武智華調走之後,不知爲何,多少天過去了,一直沒有人再提範立剛的事。而且,耿成長也常常整日不到辦公室來,有時來了,也是慌慌張張的,
直到有一天,範立剛得到消息,省委已經作出決定,調葛恆耕去省人大任內務部委員會主任。談話當天,葛恆耕就住進醫院了。知道消息的人都認爲葛
恆耕不願去省人大,而是裝病躲進醫院的。可武智華打電話告訴範立剛,卻說葛恆耕真的得了病,而且不是什麼好病。
Www ▪тt kan ▪CO 範立剛一聽,就叫了起來:“真的!”
“不會假的。”武智華說,“真是老天有眼啊!”
“老武啊,你不聽我的,你要是堅決不走,還有誰管你,老葛自己都調走了,肯定不了了之了!”
“不提這事了,已經變成事實了,算我倒黴。”
“老武,俗話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定要報。”範立剛說,“我始終不明白,葛恆耕作爲一個副部長,幹
嗎對咱倆小人物那麼往死裡整呢?”
“好了,小范,你算逃過了一劫!”
這天上午,耿成長把研究室全體人員集中起來,說:“現在告訴大家一件事,葛副部長生病了,我們大家都去醫院看望一下老領導,除了買些水果
、鮮花由工會負責,大家每人拿出二百元錢,表示慰問老領導。”
耿成長剛說完,範立剛說:“耿主任,把老武找回來吧,老武剛調出,他和葛部長也有感情啊!”
耿成長看看範立剛,說:“那好吧,你負責通知老武吧!”
範立剛說:“錢交給誰?”
耿成長說:“交給我吧!”
接到範立剛的電話,武智華說:“我一定要去看看葛恆耕,再窮也要出這二百元錢,他死了我還會給他送花圈。”
範立剛說:“對,應該送一個大花圈。”
武智華說:“老耿對他忠心耿耿哪,畢竟把他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報社調到省委組織部。”
下午兩點鐘,耿成長正在吆喝人,武智華趕到了,大家拉住武智華的手,都不提他調走的事。
“大家都還記着我,可我成了葛恆耕的犧牲品。”武智華說。
大家都不敢接過他的話題,偷偷地瞥一眼耿成長。老耿裝作什麼也沒聽到,也許他現在沒有心情計較武智華,他知道葛恆耕這個後臺倒了,自己剛
到組織部,沒有什麼根基。
到了醫院,耿成長又一次叮囑大家,在葛部長面前千萬不要問他的病,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得的什麼病。
來到病房門口,耿成長先進門了,葛恆耕半躺在牀上,微閉着雙眼,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看是老耿,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耿成長上前扶着葛恆
耕,低聲說:“老領導,大家要來看看你。”
“都來了?”
耿成長點點頭,回頭招招手。範立剛提着果籃,另一個同志捧着鮮花,七八個人圍在葛恆耕的牀邊。耿成長把一個信封放到葛恆耕的枕頭邊,說:
“同志們的一點心意,老領導平日對大家的好處大家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老武啊,你也來了!”葛恆耕看看武智華,有氣無力地說。
“應該來,你的好處我記着呢!”武智華擠到前排伸手握了一下葛恆耕的手,將一個小紙團塞到他的手裡。武智華盯着葛恆耕,死死地看了一會兒
,接着說,“葛部長還沒去省人大報到?再不去報到就遲了呀!”
耿成長一聽,急忙打斷武智華的話:“老武,別說這些。”
“讓他說,”葛恆耕欠了欠身子,說:“老武心中有氣,唉,就讓他說說吧,我也是……”
“葛部長,你不要這樣子。”武智華笑了笑,“你看你,住的是幹部病房,又有那麼多好的醫生,再說了,如今的癌症病人多着呢,哪裡都有你這
麼好的條件啊!肝癌算什麼!再說了,死怕什麼?人是不怕死的,何況你已經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了,不,應該是省人大內務委員會主任,這
點精神還是應該具備的。”
這時,在場的人都呆住了,相互看看,都有些不知所措。葛恆耕的臉一下子變得紙一樣蒼白。耿成長衝上去,狠狠推了武智華一下,斥責道:“你
胡說什麼?葛部長根本不是……”
武智華突然從葛恆耕的枕頭旁拿過那個信封,迅速抽出一疊百元鈔票,數了數,說:“喂,老耿啊,怎麼才一千元?我們八個人,每個人二百元,
應該一千六百塊呀!”
大家都愣住了,看看老耿,又看看武智華。耿成長的臉上突然間如同血潑一樣,結結巴巴地說:“你……好你……個武智華……我……在花……水
果……”
武智華指着花籃說:“這花,這水果也值不了六百塊錢啊!何況花和水果是工會出的錢。”
“出去,你們都出去吧!”葛恆耕掙扎着,臉色如同白紙。
大家都退出病房,耿成長出去又回到葛恆耕身邊,正要說話,葛恆耕說:“你也出去吧!讓我靜一靜。”
耿成長只好出去了,走到病房門口,回頭見葛恆耕正打開手裡的那個小紙團。
紙條上打印着這樣幾個字:“上帝要你滅亡,必先讓你瘋狂”。
葛恆耕兩手顫抖着,雙目緊閉,紙條落在胸前,葛恆耕伸直兩腿,那張紙條在他眼前飄來飄去。
武智華闖了個大禍,本來,葛恆耕的病全部都瞞着他的,只說他工作壓力太大,調養調養就會好的,尤其是他得的肝癌,誰都知道肝癌是沒有任何
辦法的,如果病人精神失去支柱,短則十天半個月就會結束生命。
葛恆耕已經臥牀不起了,他恨武智華,可是武智華已經不屬他管了,他又能拿他怎麼着呢?何況,武智華的調走,引起組織部許多人的同情,都說
葛恆耕和耿成長做得太過分、太絕了。葛恆耕雖然是老副部長,可是早已和其他處室的同志沒有什麼關係,大家對他也沒有什麼好的評論,而耿成長從
正處的崗位上調來組織部,許多人心裡不服氣,和他又沒什麼交情,有許多人都不認識,所以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佔了上風。再加上葛恆耕得病的時間
又不是時候,所以大家都在背後傳說那句話:“上帝要你滅亡,必先讓你瘋狂。”
至於大家湊給葛恆耕的錢,誰知武智華當時發什麼神經,他又怎麼知道那個信封裡不是一千六百元的呢!且不說耿成長的尷尬,當時葛恆耕又是怎
麼想的呢?
半個月後,傳來消息,葛恆耕死了!不過,他還是算是省委組織部的領導,雖然省委已經研究過,葛恆耕調去省人大任內務委員會主任,也和他本
人談過話,但畢竟省人大的文件還沒發,他的工作關係還在省委組織部,而且死於任上,因此他的一切喪事還得由省委組織部來承辦。
雖然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葛恆耕也到了五十七歲,不能稱英年早逝,但人們還是議論紛紛。人們議論最多的不是葛恆耕應不應該死,或者是搶
在調去省人大之前死了,不知道誰首先傳出的消息,說莫由省委組織部一連死了兩個領導,大家數來數去,近年來只有葛恆耕死了。後來有人往前追朔
,四年前也死了一個副部長,不過這個副部長是調去省人大內務委員會後死的,但畢竟在省委組織部當了不少年副部長。這樣一聯繫,緊張的首先是組
織部的人。有一天,不知道是誰請來了一位風水先生。風水先生繞着這幢紅樓轉了幾圈,又登上樓頂,拿着羅盤,練八卦神咒,據說可以看見陰陽宅地
氣、龍脈走動情況。最後風水先生說出了一句話,這幢紅樓陰氣太重,東南被一座五層黃樓擋住了日出,西南方被那座灰樓擋住了正午陽光。在場的人
又問:“此話怎講?”
風水先生說:“以後可不好說了。”
這話七傳八傳,傳到最高領導那裡去了。當然,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領導派出代表,盛情款待風水先生,問他,這幢紅樓如何才能避邪
消災。
風水先生說,最好的辦法是把現在的四層加蓋爲五層,在東南角和西南角各放一面橢圓形鏡子。
這麼大的事,不是孩子搭積木,豈是幾塊木頭拼拼的事,事情也就過去了。不久這個消息傳到組織部大部分人的耳朵裡,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對於風水先生的無稽之談,範立剛從來都是一笑置之的,或許是因爲他還是一個小人物,到省委組織部一直立足未穩,不要說副部長了,就是處長
,也是遙遙萬里,真的災難降臨到他的頭上,那也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葛恆耕死了,組織部雖然又調來一位副部長,但研究室卻由駝銘分管了。耿成長心有餘悸,變得小心謹慎,工作中少言寡語了。他那帶括號的主持
工作的副主任仍然如同一道緊箍咒束縛着他。除此之外,又調來一個副主任魏曉明,大大制約了耿成長的權力。
玲玲最終並沒有調去省民政廳,而是在週一桂的幫助下,調去省文化廳了。範立剛沒有讓玲玲去民政廳,他的擔心不會讓別人知道的。玲玲調來省
文化廳後,範立剛儘量注意他和王怡娟的關係。範立剛雖然還只是一個正科級幹部,可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初初次入仕的鄉黨委秘書,經過省委組織這兩
年的闖蕩,特別是經過與黃學西的交往,貢處長的批評,莫名其妙的陷害,又經歷了葛恆耕、耿成長的批判,他不斷成熟了。在他人生經歷當中幾乎抹
掉了“單純”二字,凡事都動腦子想一想。儘管如此,嚴峻的生活仍然在不厭其煩地喚醒他在事業上的追求。
莫由日報社的班子已老化了,社長湯志新因身兼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很多事就得多方兼顧。不言而喻,周道之是副社長的合適人選。
石淵受周道之之託,單獨約見了賈玲玲,玲玲對官場還說不出子醜寅卯,但經過石淵反覆解釋,也就深領石淵的意圖了。但是她知道,憑着範立剛
現在這個科級,要幫周道之提拔爲副廳級的報社副社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後來範立剛知道報社班子的現狀,也覺得調整報社的領導班子是勢在必行
的事了。
在範立剛的心裡,到省委組織部這些日子裡,最讓他懷念的就是郝部長秘書卜言羽生病那幾天,給了他一次機會,他居然有機會跟在組織部長的身
邊跑來跑去的,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他更清楚,僅憑那幾天的接觸,郝部長是不可能記住他的。現在卜言羽跟在郝部長身邊,範立剛並不想
當領導秘書,他覺得領導關係只要套近了,一樣提拔,甚至更快些,因爲領導對身邊的秘書有他的想法,用得順手了,沒有合適的人選,遲遲不想換,
用得不滿意了,就想早早把你打發掉,所以範立剛覺得能有那樣的機會,對他來說恰到好處。
這天下午,駝副部長召開機關幹部處、市縣幹部處和研究室副處級以上幹部會,研究舉辦一次全省市縣幹部科長幹部考察工作研討會。研討會主要
是以新時期如何考察、選拔好領導幹部爲主題。以專家講授,大家研究討論的形式來進行。駝副部長最後指出,這次研討會由研究室副主任魏曉明負責
,範立剛協助魏主任,儘快準備,條件成熟便發通知。
會後,魏曉明和範立剛商量,研討會共四天時間,第一天上午動員,由駝副部長主持,郝國渠部長講話,專家講授決定請兩位,一位講黨建,一位
講組織工作,具體對象由範立剛落實。郝部長講話由範立剛擬稿。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市縣幹部處各推薦一名領導主講,省委組織部研究室和全省
十一個市,每個市推薦一名同志發言。
範立剛雖然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但他滿懷信心要把這次研討會組織好。臨下班時便給石淵打了電話,只說讓他約周道之處長晚上見面。
三人在一家飯店見面了,石淵點了菜,要了兩瓶啤酒,範立剛把組織部舉辦研討會的事說了,希望周處長能在研討會上重點講授。周道之一聽,也
覺得機會來了,在省報搞這麼多年理論研究,只恨懷才不遇,如今有這樣的機會,特別是有省委組織部的兩位部長參加,他當即表示不僅要講好這一課
,還要一鳴驚人,並說,郝部長的講話稿子也由他來寫。
講授專家落實後,範立剛先向魏曉明作了彙報。魏曉明其實是個粗人,原是部隊副團職參謀轉業的,好不容易在機關黨委掛個副處級,只是尹玉發
那次酒後撒潑,惹了組織部不少人,終於把他安排出去了,不知誰出了點子,就讓魏曉明來當研究室副主任,耿成長還是副主任。此事氣得耿成長兩眼
發直也不敢吭聲。他自然知道自己一到組織部,就給葛恆耕出壞點子,雖然武智華被他害了,但範立剛卻留了下來。偏偏範立剛又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
,現在又到了研究室,魏曉明來了,很快就和範立剛打得火熱,把他晾在一邊。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了,通知一發,各地便報到了,研討會便在組織部培訓中心舉辦。參加研討會的近百人,加上省委組織部的處級幹部,也就超過
百人了。
上午八點半,舉行開幕式,主席臺上就座的有郝國渠、駝銘、耿成長、魏曉明,當天上午發言的是省報理論處處長周道之。
周道之今天來得很早,他把時間掌握在郝部長出席之前。郝部長和駝副部長一到,範立剛便抓住時機,把周道之介紹給二位部長,並介紹了周道之
在黨建理論研究方面的造詣。周道之把早已準備好的名片交到郝、駝二位部長手裡。
郝部長講話的題目是《把握時機、迎接挑戰,做好新時期的幹部考覈、選拔工作》。郝部長在兩天前接到這篇稿子之後,初讀一遍之後,不禁拍案
叫絕,再一細看,覺得此文有理論、有高度,句句入木三分,卻不知此稿出自何人之手。電話問了魏曉明,他說是範立剛寫的,這讓郝國渠對範立剛更
加刮目相看了。他在講話時,不時看看坐在臺下的範立剛。
郝部長講話之後,休息十分鐘,這時範立剛走上主席臺,郝部長大概是對自己今天的發言十分滿意,居然餘興未消,看到範立剛過來了,說:“小
範,研討會準備得很好啊!我們省委組織部有人才啊!”
休息之後,便由周道之發言,他發言的題目是《黨的建設與領導幹部素質的哲學理論》。郝國渠原來準備等周道之發言之後找適當機會就離會的,
卻沒有想到周道之發言的題目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便想想聽聽省報這個理論處長的發言。他先是雙手捧着公文包,一聽周道之的幾句開場白,就深深
地被扣住了心絃,乾脆放下包,誰知周道之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有着超羣的演講才能,他越聽越入神,越聽越有興趣,周道之的講話不斷地引來臺下陣
陣鼓掌。直到過了十一點半,他才迅速收縮了演講。大家都涌上前來,爭着和周道之握手,稱讚周處長講得精彩、絕妙。
範立剛當着魏曉明和駝副部長的面兒把那裝有六百元報酬的勞務費交給周道之說:“周處長,按專家的授課標準,遠遠不夠,只能表示一點心意。
周道之堅決不收,說他也難得講課,也不算什麼專家,也就不存在什麼勞務費了,如果你們一定給,那就只能捐給希望工程了。
研討會結束的前一天,郝部長的講話稿在省報新開闢的理論版《公僕論壇》專欄裡全文發表了。範立剛從報社搞來一百多份報紙,給參加會議的每
人發一份,又專程給郝部長送了一份。正巧郝部長辦公室沒有別人,郝部長興奮地說:“小范啊,周處長是一個人才呀!什麼時候約他見個面。”
範立剛略一猶豫說:“郝部長,你不說,我也不好多說,畢竟我們是組織部管幹部的部門!”
郝國渠看着他說:“你說,也沒別人,這又不是開會,隨便說說。”
範立剛說:“我以爲像周處長這樣的人,省報早該啓用了,作爲莫由這樣一個省,還是很需要這樣一個有理論水平的、懂宣傳工作的領導幹部,再
說報社的班子也老化了。”
郝國渠說:“是啊,機制都有問題,可見我們選拔幹部的方法、渠道還是不暢通的,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範立剛心裡感到郝部長確實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樣一個小人物,居然也有機會推薦一個副廳級的領導幹部,雖然這
纔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可是憑他的分析,憑他對組織部的瞭解,郝部長剛纔的話絕不是公子哥兒的口角。
從郝部長辦公室出來,剛到門口,只見外面站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女人,覺得有些似曾相識,重新打量一下,這女人的身高少說也有一米七以上,
腰粗體胖,皮膚中等,五官也還得體,頭髮紮在後腦,在他印象中多數女排運動員會扎這種髮型,範立剛下意識地看了這女人一眼,也許是運動員吧!
這女子朝他笑笑,這一笑,陡然間喚起了範立剛的記憶,啊!這不是她嗎!他不明白,她怎麼會來找郝部長呢,於是讓到一旁,看着她推門進了郝部長
辦公室。
“請問您是郝部長嗎?”女人說。
“你是誰?”這是郝部長的聲音。
“郝部長,我是唐雨林的妻子!”
“唐雨林!機關幹部處的那個唐雨林!”郝部長用一種懷疑的口氣說。
範立剛站在門外一動不動,他想,也許現在郝部長正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着這個女人,也許他懷疑她是否真是唐雨林的妻子,唐雨林又瘦又小,而
這女人又粗又大。
“你找我有什麼事?”
“郝部長……”女人哽咽着,“他在外面和一個女人好上了……”
郝部長並不驚奇,十分冷靜地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能不知道,他是我丈夫……”
“……”郝部長沉默着。
“郝部長,你說他自己那樣子,還嫌我……”
“你可要負責任,不可隨便亂說的。而且這僅是你的一面之辭,我們要愛護每一個幹部,維護每一個幹部的形象。”
範立剛來不及再聽下去了,便大步離開郝部長的門口,邊走邊想,甚至有些埋怨這女人,夫妻之間有什麼矛盾,也不該跑來找部長啊!幸虧不是七
八十年代,要是那時,那還了得。但如今雖然形勢變了,人們的觀念也不同了,可是這種事弄出去,總不是太光彩的。轉念一想,範立剛又有些埋怨唐
雨林,現在社會上流傳“家裡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怎麼也不應該讓後院起火啊!其實範立剛那天在莫華寺時,他從唐雨林和曲秀萍的目光中就
看出點兒名堂來了。當時他還覺得有點奇怪,怎麼曲秀萍那美貌絕倫的女子就能看中唐雨林了呢?當然這世間男女之間的事是妙不可言的,情人眼裡出
西施,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平心而論,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女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中國是一夫一妻制,這是法,誰都不能違背,只能偷偷摸摸地
私下往來。因此“外面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也就成了歌頌有成就的男人事業和感情雙豐收的褒義詞了。一陣飛騰的思緒過後,他決定迅速找機會
和唐雨林通個氣,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不至於被動,他甚至要勸他,不管老婆說的是真是假,都要慎之再三。
範立剛匆匆來到處長室,輕輕叩了兩下門,這是組織部自然形成的不成文的規矩,也是組織部門工作人員的特殊素質。門裡傳出唐雨林的聲音:“
請進!”範立剛心裡已經準備好了,如果處長室裡不只唐雨林一個人,他便站在門口,就說有唐處長的電話。門一推只見唐雨林一個人,便輕輕地走過
去低聲說:“唐處長,找個地方和你單獨說個事。”
唐雨林放下手中的事,看看他說:“什麼事這樣神秘,說吧!”
範立剛說:“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來人了就不方便了。”
唐雨林站起來笑着說:“什麼事,這麼複雜!”說着就站起來了,二人出了處長室,一時沒地方去,只好去會議室。
兩人都沒坐,面對面地站着。唐雨林問:“什麼事?”
範立剛看着唐雨林,收斂了笑容說:“你莫緊張,是關於你的事。我想來想去還是給你通個氣好。”
唐雨林的臉上一下子痙攣起來了,瘦瘦的臉上顴骨突得老高,他急得半天說不出話:“立剛……你……”
“別緊張,”範立剛緩和了一下說,“你老婆來找郝部長了……”
唐雨林那瘦瘦的臉上一下子紅遍了,愣愣地站在那裡。
範立剛說:“我去送那份報紙給郝部長,出門時見門外站着一個女人,覺得有些面熟,一時記不起來,我和她只見過一面,她一進郝部長的屋,就
自我介紹說是你夫人,我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就覺得奇怪,站下來一聽,就說你在外面有女人的事。”
唐雨林不像有些男人此時會捶胸頓足大罵老婆,倒是顯得特有涵養、特有城府的樣子,但臉色已經大有轉變,說:“女人都是這樣,心眼小。”
範立剛沒想到唐雨林這樣老道、成熟,就說:“唐處長,我到省委組織部來和你配合工作最早,論公、論私都是非常要好的,容我多嘴,這事要慎
重、要處理好,必要時你可讓郝部長找我作證明,萬不可弄成不好的印象。”
“立剛,謝謝你!”唐雨林雙手握得範立剛有些痛。
“後院千萬不能起火,女人要哄,不能逼!”範立剛說。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就各自回到辦公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