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錚!”
琴聲響,一身白衣,一身粗布麻衣,均未言語,彷彿天生的默契,同時擡手,撥動琴絃,不是《思未央》,而是《永生》。
神之仙曲,曲長不絕,一曲永生,生不逢時,敢問可永生?
薛白衣的琴無弦,卻彈出天籟之音,引來八方朝靈。
蜻蜓玉面含笑,嬌軀挺直,認真撥動琴絃,琴絃上,跳動出無數個精妙音符。
此曲太美,只因天上有,人間難得聞。
兩人都是琴道天才,只彈過一次《永生》,竟然能夠重新複製,儘管這曲《永生》,比不得易之玄彈奏。
但這曲,已經達到一種高度,除了蜻蜓與薛白衣,無人再能夠彈奏。
古時,有高山流水,今日有《永生》,世間知音最難覓,知音一曲,就像高山對流水,形同一人,圓滑而無瑕疵。
遠處,漆黑中飛來一隻巨大火鳥,像是能將天地都點燃般,巨大無比,只有單足,仰首翹聽,表情迷醉。
這是一隻畢方,上古遺種,哪怕在如今,這也是一個極爲強大的種族。
轟隆!
轟鳴聲從地底傳來,仿如高山塌陷,煙塵滾滾,自遠處,無數異獸奔騰而來,紛紛停在山下,仰頭看向山頂。
更多仙禽異獸奔騰而來,將山頂完全圍住,密不透風,連頭頂的天空,都被各種異禽遮蓋住。
山頂,薛白衣身側,琉璃明燈無聲散發輝光,柔和恬淡,照亮山頂的每一寸土地。
對面,蜻蜓相對而坐,兩人皆微微闔眼,表情柔和而肅穆,手指或擡或按,奏出天籟之音。
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美妙,有急雨細雨之奇妙。
乍然,仙音休止,只剩餘音繞樑,久久不絕,兩人動作都定格住。
驟然,修長手指又拂過琴絃,引出激烈琴音,像是金戈鐵馬,沙場征戰,蒼茫而荒涼,悲壯而震撼。
這《永生》,乃是傳承數十萬年的仙曲,世人皆慕長生,但可否真的能長生?
《永生》奏響,或許真的能長生不死,這是一曲鼓舞心志的戰歌,這是一聲不願服輸的吶喊,這是一道永遠也訴說不完的呢喃。
一朵朵瓊葩開滿天空,無根自生,霞光溢彩,輝光氤氳彌繞,並不刺眼,柔和能養神,輕柔能靜心。
這一刻,彷彿天地皆無,只剩下混沌,天地未分,世界不存,只有兩個人。
畫布展開,從遠到近,從遠古到如今,這一曲,太悠長,太心酸,太悲壯,太獨奮人心……
擡指,按弦,一曲天成。
“嗡!”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蜻蜓膝上的琴,剎那間,弦全部斷開,折斷的琴絃,割破蜻蜓晶瑩飽滿的指間。
鮮紅如珍珠般的血滴,甩飛向高空,久久不落下。
蓬!
隨即,蜻蜓膝上的古琴炸開,完全成爲粉末,只剩下殘骸,激射向四面八方,這張驚世古琴,隨着曲罷。絃斷、琴殤。
“呼!”
琴聲絕,無數仙禽異獸,在一瞬間全部逃離,眨眼間就消失不見,只剩下光禿禿的山頂,山頂上坐着三個人。
“上古有十大古琴,你這張琴,應該是排行第九的扶風。”薛白衣拉下琴盒,將無弦古琴小心放入盒中,用琴布仔細包裹住,緩緩站起身。
蜻蜓點頭,她沒有起身,完全是因爲,她根本沒有能力起身,彈奏這最後一曲,已經耗盡她所有體力。
“等等。”
薛白衣提着琉璃燈轉身,白衣如雪,在風中肆意飄舞,長髮如龍蛇,激盪狂迭。
“能告訴我,你那張琴的秘密麼?”蜻蜓抿起紅脣,星眸晶瑩閃閃,如同含水般。
“無可奉告,這是我的秘密。”薛白衣收回目光,平淡掃了即墨一眼,踏空而去。
一身白衣頹如雪,半張古琴問絃音。
“謝謝。”
蜻蜓臉色慘白,雙手自然放在膝頭,被斷絃割破的指間,鮮血汨汨,染紅粗布麻衣。
“知音難覓。”薛白衣頓步,半偏頭,而後無聲離去,依如無聲走來,同樣無聲離去。
風起山頂,蜻蜓緊了緊衣領,仰頭望天,一輪寡淡的彎月,從雲霧中閃出,月色朦朧,看不清,但驅淡了漆黑。
即墨解下青衣,披在蜻蜓肩頭,雙手劃印,引動八方靈氣,穩住蜻蜓體內的死氣。
然而,這顯得相形見絀,蜻蜓體內的死氣,越發龐大,以即墨的能力,已經不能壓制,他所做的一切,只能延長蜻蜓的最後時間,卻不能改變最終結局。
“你說,我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曦陽,我想,那輪曦陽,應該是又大又圓,紅彤彤的,像是秋天的柿子,又像是年節的大紅燈籠。
那輪曦陽,應該是暖洋洋的,柔和的陽光打在身上,很溫暖,就像是泡在溫水中,身邊有百花香,只想閉着眼回味。
那輪曦陽,應該是這世間最好的場景了,她又大又圓……”蜻蜓的聲音消散在風中。
即墨未回答,他知道,這些話,蜻蜓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自己聽。
“在曦陽中,我可以穿着最漂亮的那件粉紗,跳出最好看的舞蹈。
我自信,這世間,論舞姿,沒有人能超越我,就像是,我自信,沒有人能超越我的美貌,我的茶藝,我的聲音,我的琴技。
但是,過了明天,還有人會記得嗎,曾今有人彈唱過一曲《思未央》,曾今有人在桃花瓣中翩然起舞,在涼亭中沏出最香甜的茶。
可否還有人記得,一個名叫蜻蜓的人,我想活着,這世界太美好,多活一刻,我都會越發捨不得。”
風吹來,又吹走,再吹來。
即墨臉色慘白,雙臂顫抖,封天石墜搖搖欲墜,他已經到了極限,再堅持下去,勢必會損傷本源。
生機本源他可以藉助生之仙蘊恢復,其他本源卻恢復不了,不過,他並沒有收手,他還能堅持,還沒有到不能堅持的那一刻。
月色冷清,到了後半夜,月光明亮,拋灑明輝,照亮十地八方,讓一切都能盡收眼底。
遠處,有高山峻嶺,大河奔騰,靈霧蒸騰;近處,有千里黃塵,一座孤山,滾滾風沙;天空,有一輪明月,萬里無雲,如是水洗;地面,有三千黃土,一萬怪石,九千湖泊。
蜻蜓越發虛弱,即墨已經爲她添衣十數件,依舊抵擋不住後半夜的寒冷,這種寒冷,來自骨髓中,根本不是衣物所能夠阻擋。
“我在想啊,北原是多麼荒涼,西漠是怎樣的蒼涼,東荒是何等的蒼茫,中州是那樣的繁華。
在無盡的遠方,有沉默之海,海中可否有魚兒徜徉。
在九千丈高空,有萬千星辰,她們璀璨無比,一閃一閃,比水晶還漂亮。
在遙遠的彼岸,是否也有另一個人,他像我一樣仰望星空。
我在想啊……”蜻蜓在咳血,完全制止不了,她吐出破碎的內臟,眸中晶瑩閃閃,眼角溼潤了。
她的雙眼無力閉上,長長的睫毛在顫抖,想要掀開眼皮,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她留戀啊。
她沒有不甘,只有留戀。
“太陽出來了。”即墨轉動已經僵硬的脖頸,看向東方。
那一輪攀爬上扶桑古樹的金烏豔陽,拋灑柔和而又持久的輝光,如此溫柔暖和,像是暢遊在溫和的海洋。
那一輪初生的曦陽,正如蜻蜓說的那樣,何等的美麗,又具有何等的魅力,讓一個人如此等待、期望。
即墨竟然癡迷了,忘記思考,就那樣看着東邊晨曦,目不轉睛,紫眸中倒映出一抹晨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記起,匆匆轉頭看向蜻蜓。
一滴淚從不施粉黛的朱顏上滾落,打溼了即墨的青衣,長長的睫毛,始終緊閉,皓首垂落。
蜻蜓嘴角掛着微笑,一直在笑,微皺的眉角展開,一對星眸,像是兩個小月亮,彎彎的,美美的。
即墨閉眼,仰天長嘆,猛地一聲怒喝,羣山崩裂,黃沙亂舞。
許久後,他垂下頭,微微喘息,倒在懷中的人,已經永遠閉上眼。
因爲即墨,蜻蜓有了生命,因爲即墨,蜻蜓最終凋亡。
即墨不知道,蜻蜓可否看到最後的晨曦,或許那一眼,她看見了,或許那一眼,她沒有看見。
但是,即墨盡力了,他救不活蜻蜓,卻爲她續命一晚,斬斷了昔日的因果,了卻了曾經的情緣。
可是,他一點都開心不了,這只是開始,或許將來,他會這樣送走一個又一個。
他不明白,那個人,爲何要針對他,他也不明白,爲什麼所謂的‘好人’,都這樣命短。
蜻蜓一生做過什麼,錯了什麼,她沒有,她連最後的害人機會都放棄了。她只想活着,享受做人的悲歡離合,然而她死了。
這或許就是命,就是夢。
這又到底是誰的夢,是誰進了誰的夢中,誰又在做誰的夢。
噗!
懷中的衣衫垮落,只剩下一堆亂衣,即墨神色微怔,緩緩解開十數層衣衫,在最深的一層粉紗中,只包裹着一隻竹蜻蜓。
斷翅的竹蜻蜓。
晨曦中,即墨小心拿起竹蜻蜓,對着那抹晨曦,想要放飛她,但竹蜻蜓畢竟已經斷翅,沒有能飛起來,她從高空中墜落,打在即墨眼角。
……
【終於寫到了蜻蜓的結局,心中突然變得很空虛,又像是,很堵。
無論是誰,第一本書,哪怕寫得再爛、再差,也很用心。其中的每一個人物、情節,或多或少都有瑕疵,但不可否認,那是作者心中最完美的理想化模型。
蜻蜓是我很用心塑造的人物之一,一個敢與命運抗爭,看似妥協,其實勝了的絕代英驕。
不可否認,蜻蜓是倍受命運捉弄的可憐人,無論是魚兒怕了水,還是她只想活着,亦或者,是她內心中的那份柔軟。
她的反抗,是何等蒼白無力。心中很堵,她不過是斷了翅膀的竹蜻蜓而已,哪怕有完美的容顏,驚世的才藝,但也終究抵不住她的命運缺憾。
她的死,或許能彌補這最後一點缺憾。
別了,蜻蜓!斷翅的人兒,怕水的魚!
——浴火梧桐
2016.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