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之前和小喇嘛江白等白居寺的主事人商議好五月回暖的時候,一起參與打撈天湖中那沉於滅法時代的遺蹟,特別是那一尊罕見的銅佛像,不過大師兄這消息一傳過來,我們的心就不由得信馬由繮,奔放起來,只想着趕緊出了藏區,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
藏區雖好,但是比起我思念已久的親人和朋友,那又變得不是那麼有吸引力了。
畢竟,我們都是活在這塵世中的俗人,終究還是逃離不過這滾滾紅塵。
離打撈約期還有二十來天,我們犯了愁,雜毛小道問我的意見,我想了一想,說我們從去年12月初開始逃亡,到現在,半年時間都過去了,我在家裡面的老爹老孃,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我甚至連他們在黔陽,還是在晉平都不知曉,往日還不覺得,此番想來,思念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將我給淹沒。
我把我的真實意圖告知了雜毛小道,他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我驟然想起來,我面前的這個好兄弟,聽得那鐵齒神算劉的話語,爲了怕給家裡面的親人惹禍,七八年未曾歸家,好像連電話都不敢打。我這與家人失去聯繫小半年,都已經急得魂牽夢縈,真不知道雜毛小道是怎麼熬過來的——難不成,這就是他流連花叢的真正原因?
試圖用身體上面的快感,來消除精神上面的痛苦,這個法子,貌似和吸毒一般,用處真心不大。
我們當天中午就做了決定,準備近日離開藏區,於是辭別了一直對我們照顧有加的南卡嘉措,去了佛塔,跟兩個朵朵和虎皮貓大人說明緣由。對於這個決定,小妖朵朵和虎皮貓大人都表示十二分的贊同。
這兩個,一個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平淡的生活對於她來說,簡直就是慢性毒藥;至於虎皮貓大人,它倒是淡泊灑脫得多,只可惜大人嘴刁,那泡過的龍井茶葉和原味恰恰瓜子,藏區哪裡有供應?
酥油茶喝多了,大人的脾氣尤爲暴躁,惹火了,連那鬼妖婆婆也敢罵。
我們平日裡敬它及時救場,功勞卓著,也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可是鬼妖婆婆哪裡惹得?結果好是一番爭執,這兩個老傢伙都是人中龍鳳,成精的人物,一番鬥爭,簡直就是讓我們都驚呆了。那手法極爲不堪,爲了維護兩者高人的形象,故而省略,不做描述。
相比這前兩者,朵朵倒是真的捨不得自家的乾孃,問我們能不能留下來,陪伴鬼妖婆婆呢?
我點頭同意,說你若是想留下來,自可以留,我們辦完事情,再來看你便是。然而朵朵又糾結了,她小小的腦袋瓜兒,雖然經過了鬼妖婆婆的醍醐灌頂,開啓智慧,但是這大部分都限於修行方面的進步,思維上,還是一個小孩子而已,於是愁眉苦臉地糾結着。
當天晚上我們在佛塔過的夜,鬼妖婆婆對朵朵的功課,要求得特別多,小蘿莉直呼頭疼,不過卻也不含糊,雙腿盤坐,懸空而立,默默地對月華吞吐氣息。
鬼妖婆婆找到我們,說準備離開這裡麼?我點頭說是,我們在外面的事情,風聲差不多已經過去,是到了要給自己翻案的時機了;而且這大半年來,我們一直處於逃亡和被追殺的旅途中,連家鄉的親人,都沒有半點聯繫,此刻既然事情已了,那麼就不由得歸心似箭……
鬼妖婆婆點頭,表示理解,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她早就預料道有這麼一天,不過真正到來,終究是有些不捨——她這兒,冷清了好多年了,這段日子裡,倒是最熱鬧的時間。她生性喜靜,一心禮佛,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卻十分享受這種氣氛,突然間沒有了,心裡面不由惆悵得很。
我安慰她,說如果捨不得朵朵,就把這小丫頭留在此處,讓她好生調教便是。
我說的這話有些語氣不穩,鬼妖婆婆也聽出來了,說算了,我知道的東西,朵朵已經差不離知曉,所差的,也就是時間,和那一點點機緣而已了;而且,你身上還有朵朵需要的氣息,這種氣息是你吃進肚中的那人蔘果,你們所有人都可能不知道,但是身爲鬼妖,卻能夠明瞭這一種氣息,如同磁場,離你越近,越能夠被普度到,所以,朵朵跟着你,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我沒有多說話了,只是拉着鬼妖婆婆如同鳥爪的枯手,無盡地感激,說有時間,一定常來看她。
當天夜裡,鬼妖婆婆又去找了正在練功的朵朵,兩個人嘰嘰咕咕大半夜,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次日清晨,我們出發,朵朵果然還是抓着槐木牌,緊緊跟隨着我,淚眼婆娑地跟鬼妖婆婆告別。
在離別的那一刻,這個厲害之極的神秘婆婆,不再是一位稀罕的鬼妖大拿,而就像孩子即將遠行的普通老人,眼睛裡有着閃爍的淚光,不斷地揮手,直到我們走過了山口,還看到佛塔前方的坪子前,有一個佝僂而瘦小的身影,在朝我們揮手。
路漫漫其修遠兮……想到鬼妖婆婆這些日子來,對我們真誠的幫助,再看着她那孤單矗立的身影,我的心情不由得難過起來,摸了摸胸口的槐木牌,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了出來。
如雜毛小道所說,我並不是一個感性的人,可以流血,但極少流淚,然而我終究還是忍不住哭出聲。
這是一個厲害的鬼妖,也是一個可憐的婆婆,她所在意的一切,都已經隨着時光和往事,化作了塵土和充滿灰垢的記憶,即使那人轉世重修,變成了小喇嘛江白,然而當年的那些情感,也如同歲月,被埋葬在了沒有人記得的地方。
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百年孤獨——正如百年之後的我,和朵朵、小妖。
我們離開佛塔,走了十幾里路,來到了大路上,遠遠地,就見到一個身影在奔跑,揮手高喊師父。
我停下了腳步,但見莫赤匆匆跑過來,臉色不正常的紅。
他跑上前來,氣喘吁吁地告訴我們,在得知我們離開之後,他跑到了最高的山峰,找尋我們的身影,不爲別的,就是想道一聲別。我笑了,說我在南卡嘉措家裡,留下了一些修行的方法,是漢文,你倘若有時間,仔細參詳便是,說不得我們以後會回來,還要考較你呢……
莫赤揚起手上的一個小冊子,上面是我對於九字真言,和從江白小喇嘛哪裡得到的一些藏密修行法門,他高聲說在他手上呢,他一定好生修行,不懈怠,絕對不會辜負兩位師父的培養。
與莫赤惜別,我們又去了白居寺,這個時節的遊客多了起來,好在門口的僧徒認識我們,知道跟上師們混在一起的,都是大人物,倒也沒有要收我們的門票。進了寺才知道小喇嘛江白去了日喀則,不知道做什麼去了,很神秘的樣子。
般覺上師知道我們即將要離開,可能不能協助白居寺挖掘遺像的工作,他表示了理解,告訴我們,自治區政府得到上次勘探的消息之後,很振奮,已經專門調撥了資金,準備用現代化的設備,以及專業化的隊伍,來完成發掘工作,所以不用在意。
他已然得知我們的身份和事情,對我們出藏的事情比較關心,叫來了小僧徒尼瑪,讓他拿來了一塊藏紅色的小唐卡,交到了我的手上,說這是一件信物,倘若以後碰到與白居寺親近的喇嘛或者藏民,都可以憑藉此物,獲得幫助。
我接過來,表示了感謝。
離開白居寺,我們在縣裡面跟董仲明通了電話,董秘書告訴我們,說自從江湖傳聞中茅山三老折在了我們手裡面之後,總部就傳出了一個聲音,說是人才難得,雖然礙於楊知修的面子,沒有撤銷通緝令,但是相關的追查力度,也開始減緩了,沒有那麼步步緊逼,所以大師兄便提議讓我們回來,給家人和朋友報個平安,而且還準備跟我們見上一面,討論一下如何洗清罪名的事宜。
我們說近期準備離開,董仲明說可以,他已經通知了司機老孟,隨時都可以入藏過來接我們。
談話到了最後,董仲明突然問我,說你認識一個叫做“許映愚”的人麼?
我搖頭說不知道,誰啊?董仲明含糊地說是總局的一個大佬,特別關心我,而且最近上層同情我們的聲音,也都是他發出來的,以爲有關係,所以問問。我說哦,真不認識。
我們在江孜住了一晚,然後乘坐上次送我們入藏的司機老孟的車,出了西藏。望着那高遠遼闊的深山在身後遠走,我的心,不由得有些空。出了藏,我歸心似箭,通過董仲明得知,我父母並未在黔陽,已經回了晉平鄉下,於是一路周折,在四月末的一天傍晚,回到了家鄉大敦子鎮。
因爲身份敏感,我略微有些小心,在鎮子邊緣徘徊了好久,不敢接近。然而當遠遠地看到我老孃那有些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我家門前時,我的心在一瞬間,被擊了個粉碎,熱淚肆流。
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