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沒人了,常相逢起身環視她跟令狐儼的臥房,他們的居處是芳時院的正房,用四季花卉紋紅木落地罩隔成五間模樣,承塵上繪着鮮豔的彩色繪飾,掛着聚耀琉璃燈。他們的臥房在正屋的東間,向西是當做起居室的西次間跟西梢間。
而這間臥房,其實的傢俱擺設不說,光一張千工拔步牀,都讓常相逢開了眼界。這樣像小房子一樣還能關上門兒的大牀,她也只是在圖片裡見過,今天算是看到真的了,常相逢上前摸了摸牀上掛大紅榴生百子羅帳,還有一水的大紅絲被,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從拔步牀裡退了出來,遠遠的找了張椅子坐好等着令狐儼。
等令狐儼洗漱完換了身家常袍子出來時,常相逢已經在椅子上搖搖欲墜了,“累了吧?怎麼不先睡?”
“呃,不必了,”話沒說清楚,自己去躺在那裡,多尷尬,“你們出去吧,還有,以後我們這兒不留人值夜,誰也不留。”
“這?”葛巾愕然的看向令狐儼,見他面無表情,心中一凜,想起來新奶奶時門之前令狐儼曾經說過的話,急忙曲膝應道,“是,”
見人都走光了,常相逢正容道,“那天之後你一直沒顧得上見我,我還沒跟你說謝謝呢,還有這一切,”她起身將一隻匣子放在令狐儼面前,“這些是財禮,還有水席樓的契約,原來的那一份作廢了也好,等咱們分開時再立一份吧,我拿兩成的股子就夠了,你看咱們什麼時候分開的好?”
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新娘子在退還財禮口口聲聲問什麼時候分開,令狐儼沒來由一陣心火,可旋即告訴自己,以常相逢的性子,這纔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怎麼可能真的想嫁給自己?
“明奕六月初就要入東宮了,用不了幾天海寧縣主他們就都要離開洛陽了,可是相逢,等她們一走,你就要跟我和離麼?”令狐儼盯着常相逢,幽暗的眸光中看不出一絲情緒。
“這個,”常相逢有些不敢看令狐儼,令狐家在整個豫西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大張旗鼓娶個媳婦,一月不到鬧和離,就算擱現代也是一樁醜聞了,“我沒別的意思啊,你也別誤會,咱們就事論事,”常相逢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喉嚨,反覆解釋之後還是將自己的意思說出來。
“我也不是一定要和離,只是覺得佔着你妻子的位置挺不道德的,將來你有了心儀之人怎麼辦?”常相逢認真道,“還有,如果我一直佔着這個位置,你不就沒有嫡子?而且我這樣子你也清楚,實在不適合做什麼當家主母,還是你們令狐家這樣的人家。”
“而且我也不想成天被困在這個大院子裡,我還想去酒樓呢,你也知道我的理想,我想將水席樓開遍整個永安呢,”常相逢摳着袖子上的花紋小聲道,“我知道欠了你好多人情,如果那天不是你出來認下我,只怕我根本活不到今天,還這麼風光的嫁了人,所以我想好好在你幹活,幫你掙更多的銀子。”
“其實報恩也有另一種方法,比如,做我的妻子,”令狐儼努力叫自己表現的平靜一些,看着常相逢道。
啊?自己欠令狐儼的是挺多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這樣的話自古有之,可是常相逢沒有這種忘我的高尚情操啊,“大東家您別開玩笑了,您這樣的要錢有錢,有樣有樣的,我給你當老婆,那欠的人情更多,”常相逢乾乾一笑,她穿越到市井之間,無父無母白手起家,心裡還慶幸最起碼不存在在包辦婚姻這一說了,可現在-
原來自己在她眼裡並不是一無是處,一縷淺笑在令狐儼脣角漾開,“其實是這最簡單也最便捷的方法,承認這樁婚事,你就不必替我擔心令狐家的名聲,還有什麼嫡子的問題,也不用替自己擔心和離之手的名聲跟以後的路,至於你說的不會管家,還想到水席樓去,也不是問題,家裡沒有幾個人,事情也少,中饋交給母親就是了,水席樓你不是教了幾個徒弟麼?如今你是水席樓的大東家,時常過去看看,再收些徒弟,照樣可以將水席樓開遍永安,”就算常相逢在水席樓,也不可能每家都是她親自掌勺。
“不是,咳,其實,”常相逢臉一紅,垂首道,“我說實話吧,我要想的是兩情相悅攜手白頭,就算是人老了,心變了,可是還能說,我們曾經真愛過,”跟令狐儼說這些有點兒傻,常相逢的臉更紅了,“可是令狐儼,咱們兩個-”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啊。
令狐儼想了半天,才領會常相逢這個“愛”的意思,應該指的是男女之情了,就像她跟明奕?“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若說我可以做到呢?”
“做到什麼?”常相逢訝然的望着令狐儼。
被常相逢這麼直盯着問,令狐儼有些狼狽的轉過頭,“愛你!”
“你能做到‘愛’我?老兄,不是這樣的,愛情不是你說你做到愛誰就愛誰的,是情之所鍾,身不由己,”常相逢覺得自己也沒多少資格給令狐儼上什麼“愛情”課,頹然道,“就像我吧,明知道明奕是有錢家的少爺,可是就是喜歡他,願意跟他在一起,明奕親眼看着我賣豆腐賣麪條,還是覺得我最好,就這樣。”
其實我也跟他一樣,就算你站在東門賣麪條,我也覺得你是最好的,令狐儼垂眸久久不語,自己現在跟常相逢說這些,只怕她也不會相信,“這樣吧,咱們先定一年時間,如果一年之後你真的不願意在令狐家呆着,我放你走。”
“真的?要不這樣,水席樓的事兒你就都交給我,我一年兩個地方去開新店,這樣的話,也不用常年呆在令狐家,如果那天你找到自己想娶的女人,就說我在外頭死了,你再娶就好了,”常相逢又一個主意。
“你死了?水席樓怎麼辦?你捨得全給我?我看你是準備出去找自己想嫁的男人吧?”水席樓可是常相逢的心血,她怎麼可能捨得鬆手?令狐儼看着常相逢烏黝黝的杏眼,“笨成這樣還愛胡出主意。”
“我只是聰明的不明顯而已,至於找什麼男人,我現在哪還有這個心啊,等二十五之後再說吧,”她以前可是到了二十八,事業終於穩定下來可以鬆口氣時,纔想着解決個人問題的,“不過你說的也是,水席樓是我畢生的心血,叫我完全撒手,我也還放不下。”
二十五再說?令狐儼的心情頓時好了,“那咱們就先這樣到你二十五歲的時候吧,”常相逢今年連十七都沒有呢,自己有八年時間,來叫她“愛”上他。
“好了,天色不早了,明天還要起來跟祖母還有母親請安呢,”令狐儼站起身,叫常相逢老實呆在自己身邊,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至於其他,他可以慢慢來。
要睡覺麼?常相逢尷尬的看着那張大牀,新婚夜叫他出去睡的話明天就出大新聞了,可是睡在一張牀上,“那個,咱們其實不太熟,而且將來也要分開的,那個,那個就不必了吧?”
明知道常相逢必然會是這種選擇,可令狐儼心頭劃過一絲黯然,擡眸笑道,“這幾天先這樣吧,等過幾日,天氣熱了,叫下頭人在屋裡擺上涼榻,我睡那個。”
“那好吧,”自己要是執意不肯,不就是懷疑令狐儼的品性了,常相逢頷首道,“那你睡裡邊吧,我不喜歡靠牆睡,”常相逢一指拔步牀,示意令狐儼先上去。
令狐儼看着不肯先挪步的常相逢,直接走到衣架旁將絲袍脫了只着寑衣,“你也睡吧,蠟燭不要熄。”
看令狐儼靠牆躺下了,常相逢纔過去躺在牀邊,“這天都開始熱了,關上門太悶,還是開着吧。”將兩個“關”在一張牀上,常相逢覺得自己會喘不過氣來。
“嗯,可你準備穿這樣睡覺?”令狐儼看着常相逢身上的褙子,這衣裳穿着見客都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你也不要懷疑我。”
“不是,我是太困了急着睡忘了換了,哪有懷疑你啊,你是誰啊,令狐大東家,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啊,就看芳時院裡的丫鬟,也知道大東家您品味非凡了,”被人點破心思常相逢有些尷尬,不過說開了也輕鬆許多,連忙跑到屏風後將衣裳脫了,穿着好幾層睡覺,純粹是捂汗呢。
“你說葛巾她們?都是祖母選的家生奴才,我也只是取她們忠心,人也勤快,”聽常相逢提起自己屋裡的幾個丫鬟,令狐儼下意識的解釋,“我已經交待過她們了,以後這個芳時院你說了算,有什麼事只管叫她們去做就成。”
吳媽媽說過令狐儼身邊這四個丫鬟不但人長的出色,個個都是人精兒,不但自小跟在令狐儼身邊,而且家裡都是令狐家幾輩子的奴才,有些還是府裡或鋪子裡的管事,叫自己初來乍到不要爲難她們,常相逢不是令狐儼真老婆,也沒有想跟他身邊幾個丫鬟爭風,想來和平共處還是沒有問題的,“我知道了,我有飛雪她們幾個呢,還有吳媽媽,人夠用了。”
兩人並排躺上牀上,雖然中間的距離足可以再睡上兩個人,可還是生生將兩人都窘出了一身汗,爲了早些化解尷尬,常相逢索性不再說話,閉眼裝睡,沒一會兒倒還真睡着了。
聽到常相逢均勻的呼吸聲,令狐儼輕輕的側過身上,藉着燭光靜靜的看着身邊的女子:
一身粉色寑衣的常相逢安靜乖巧的像個孩子,細細的長眉微蹙,長長的羽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擋住了黑的能照出人影兒的烏瞳,先是明奕賜婚的事,後是叢春園,緊接着又是跟自己的親事,顯然她的身子沒有養過來,在鮮紅的枕套的映襯下,她的臉色越發的蒼白,現在的常相逢哪還有平時剽悍的樣子?令狐儼有些後悔剛纔應該直接跟她說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哄她說了那麼些的話。
在令狐儼眼裡,常相逢的潑辣生猛不過是生活所迫憑一口氣撐着罷了,如果有人可以爲她撐起一方晴空,她自然不會願意時時豎起身上的刺。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這樣一個女子,更沒有想到會跟她成親,還會有這樣一個洞房花燭夜,可是現在朱顏在側,令狐儼卻前所未有的滿足與快樂,他也相信只要他守在常相逢的身邊,關心她照顧她,爲她解決所有的煩惱,她就會收起身上的尖刺,爲自己溫柔起來。
一夜黑甜,常相逢在晨光中睜開眼,恍惚片刻纔想起來自己已經嫁人了,現在住在夫家!她連忙轉身去看令狐儼,卻發現偌大個拔步牀裡只有她一個人了,常相逢探頭看看屋角的大座鐘,已經六點半了,想到還要梳洗去給百氏她們見禮,連忙從牀上爬起來。
“奶奶你醒了,公子已經出去了,”眼見令狐儼起身後半天常相逢沒有動靜,吳媽媽心裡已經急如火燒了,可是令狐儼偏又交待她不要叫常相逢起身,“您快起來奴婢叫飛雪過來幫您梳頭,白鹿給奶奶拿衣裳。”
吳媽媽一邊吩咐常相逢帶來的丫鬟,一邊去給常相逢收拾牀鋪,可看到乾淨整潔的被褥不由傻了眼,“這,”她是有了孫子的人了,這說明什麼哪能看不出來,“奶奶,您,您跟公子。”
“噓,沒啥好奇怪的,我們昨天都太累了,直接睡着了,”常相逢自然知道吳媽媽在吃驚什麼,忙示意她不要被人發現。
“可一會兒喜嬤嬤過來怎麼辦啊?”就算是因爲太累了沒有元帕,這洞房花燭夜不同房,新媳婦還要不要在夫家做人了?就連下人都會看不起的,“奶奶!”
跟着這麼個不着調的主子,吳媽媽真不敢確定是禍是福了!
“起來了怎麼還不梳洗?”令狐儼從外頭回來,正看到吳媽媽臉色發青的看着常相逢,而常相逢則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縮着腦袋,“怎麼了?”
“沒沒事,你出去鍛鍊啦?快去洗洗吧,”常相逢一拉吳媽媽,她不願叫令狐儼知道了,“這個我有辦法,”書裡寫的多了,不就是劃爛手指麼,“你去找根大針來,咱們先糊弄過去。”
話音未落一條雪白的帕子扔到牀上,“這個一會兒交給江媽媽,”令狐儼說罷,頭也不回的往側間而去。
連這個也要人家準備麼?常相逢窘的想一頭扎到牀底下去,不敢仔細看那條白綾,“媽媽你看着辦吧,我洗去了。”
令狐儼願意主動出來幫自己姑娘解困,吳媽媽激動的都要老淚長流了,她最怕的就是常相逢哪裡惹了令狐儼不滿意,才招致昨夜的尷尬,現在好了,公子願意這麼做,也是體貼自家姑娘的難處了。
連這個都替自己準備好了,常相逢不由面如火燒,悶聲由白鹿服侍着挑了身大紅真絲蘇繡折枝牡丹掐金褙子穿上,又有碧鴛帶了小丫鬟捧了水盆帕子過來,便由着她們伺候着自己梳洗了,才款款坐到妝鏡前,那邊飛雪已經備好的水粉爲她上妝了。
令狐儼從側間出來,已經換好了暗紅如意紋夏袍,大熱天穿紅色以前他是絕對不會敢的,可是現在不同了,看到妝鏡前朱粉輕勻烏髻如雲的常相逢,令狐儼覺得也只有紅色才能表達他現在的心情。
“好了?”令狐儼走到常相逢身後,平時的常相逢太過簡素,昨天的常相逢已經被厚厚的脂粉跟鳳冠擋住了現在的模樣,而現在的她,纔是令狐儼眼中最美的時候,“不要戴那個,用這支,”令狐儼從首飾匣子裡挑了一支紅寶石步搖,換下了常相逢頭上的正鳳釵,常相逢身體恢復了些,可是還是單薄的很,因是新婦戴着個碩大的髮釵,將一張小臉都吃了一半兒了,倒不如換成支步搖顯得生動一些。
親自給自己戴髮釵,常相逢的臉又紅了,可是在外人眼裡他們是新婚夫妻,有些一親暱的行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常相逢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排斥,半尷不尬向鏡子裡望了一眼,“是好多了,就用這個吧。”
二人在自己院子裡用過早飯,才一同往百氏住的福壽堂走去,“今天天氣不錯,也不很熱,咱們先走走,以後再去給祖母請安,你坐轎子好了。”令狐儼回頭看着落後自己半步的常相逢,心裡好笑,跟在男人後頭,可不是這個事事要強的常相逢能做出來的事。
常相逢正在欣賞令狐儼府裡的美景,從另一個角度想,自己還真好命,以後一年,就生活在公園裡,“我知道了,這裡這麼漂亮,吃過飯後走一走,也是鍛鍊身體,”說着她一指旁邊的院子,“這些都空着麼?”
“家裡就這麼幾口人,可不是都空着,”令狐儼輕輕一嘆,“當年老祖宗買下這麼大片地蓋房子,只怕人口多了不夠住,”可惜這些院子卻空了幾十年了。
“理想很豐滿嘛,”常相逢抿嘴一笑,悄聲打趣令狐儼,“那你還不多努力?我聽吳媽媽說,商戶人家跟官宦人家不對,對嫡庶的分別沒有那麼嚴格嘛,”常相逢去年上門做麪條,可是親眼看到過那些商賈之家有多少妻妾,庶女庶子有的拉出來都夠踢場球了。
令狐儼冷哼一聲,看着花木叢中那一座座空置的院落,“生下庶子給嫡子當夥計,生下庶女拿出去給人做妾爲家族換取利益?”如果自己的孩子將來是這樣的命運,那他們還不如不要來到這世間。
“你放心,我這個庶出雖然沒有受過那些苦楚,但我不會弄出些妾室庶子來傷妻子的心,”令狐儼回頭幽幽看着常相逢,語氣堅定。
這是個好品質,就算是爲了令狐儼將來的妻子,常相逢也要肯定他一下,“大東家說的是,看你到現在都沒有娶妻,便知道你是個高標準嚴要求的人,與其像別家那樣弄一羣顧都顧不過來的庶子庶女,真不如少生幾個好教養呢!”
“我覺得也是,”令狐儼衝常相逢意味深長的一笑,“夫妻相互扶持,一心一意教養自己的子女,因爲找不到那樣的人,我纔會到現在還沒有娶親,以後不要再叫我大東家了,叫我執信便可。”
沒想到令狐儼在感情上還挺理想化的,常相逢心裡默默點了個贊,“好吧,我以後就叫你的字,不過男女授受不親,好女孩可是不容易遇到,怎麼能保證是對的人?你這個不太現實噢。”
“現在我已經成親了,還有什麼現實不現實的?”令狐儼微微一笑,牽起常相逢的手,“到了,咱們要做出新婚夫妻該有的樣子。”
要在人前做出恩愛的樣子,常相逢咬牙配合,“我知道了,我儘量哈。”
“可來了,我們這些住在幾裡地外的長輩都到了,這小兩口才晃着過來,”令狐程寧的妻子馬氏看着攜手而來的小夫妻,心裡撇嘴,她可是叫人打聽清楚了,這個常相逢可不是什麼好鳥,沒出嫁前跟那個明奕拉拉扯扯,明奕不在的時候,又掛上了自己這個侄孫,哼,看樣子,令狐儼這綠帽子戴的還挺開心。
“其實他大娘不必一大早就趕過來的,又不是我們執信正經長輩,等過幾天我在府裡擺宴請你們過來認認人也就是了,”當年令狐程安跟令狐程寧恨不得自己一房絕戶,有了孫子令狐儼之後,他們也是想盡辦法來壞了孫子的性命,現在因爲令狐儼娶了常相逢這麼個媳婦,又說了不少怪話,百氏哪裡有心情應酬這些人?而百氏本身就是令狐程寧兄弟的伯母娘,對丁氏說話就沒那麼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