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察兒果然不負所托,以東道諸王之長,斡赤斤家族的名義向蒙古帝國境內的諸王那顏發佈號令,召集衆人來到開平參加忽裡臺大會。
除了先前表態的宗王,在塔察兒的感召下,還有一些宗王貴戚相繼倒向忽必烈一邊。盤點一番,三月時,趕到開平的諸王,有窩闊臺子合丹、察合臺孫阿只吉、窩闊臺孫只必帖木兒——這些是西道諸王;東道諸王呢,有塔察兒、也孫哥、忽剌忽兒、納鄰合丹等;貴戚勳臣,木華黎曾孫忽林池、納陳駙馬、帖裡垓駙馬等等。
說實話,來此的諸王那顏的人數遠不能和前幾任選汗大會相比,到場的諸王中還有一些尚存疑慮,彼此之間還存在分歧。但事已至此,忽必烈已無退路。
正式的忽裡臺大會召開之前,諸王那顏們先舉行了一場小型的貴族會議,目的就是統一口徑,“內定”忽必烈爲大汗。否則,若是忽裡臺大會上還意見不一,忽必烈太過難堪。在塔察兒的努力下,與會諸王終於達成一致:推舉忽必烈大王爲新任蒙古大汗!
說起來,忽必烈眼下也夠寒酸,舊有大汗印璽還在阿里不哥手中,他只能自制一枚。得了,新綰印璽罷,能發號施令就行了,這也只是個象徵嘛——說到底,還是靠實力說話,原有東路軍已基本爲忽必烈控制,除了阿里不哥,也就他拳頭硬了!
*
三月末,青草初發,蒼黃的原野上剛剛萌出星星點點的綠意。今年漠南迴春較早,大地解凍也快,草也冒尖了。空廣的大漠上,多了些許生氣,也爲即將召開的忽裡臺大會增添了喜氣。
閃電河邊,一處寬闊河灘處搭滿了白色大帳,爲首的斡爾朵最爲高大闊敞,兩翼的小宮帳如雁翅一般向兩側排開。大帳前面,九腳白毛大纛迎風飄揚,披堅執銳的宿衛駐守在大帳兩側。大帳前面的空地上,桌案已經擺好,就等與會的諸王那顏入席酒宴了。
大宴還未正式開始,侍從奴僕們還在準備酒肉,宗王們耐不住性子,已經結伴打獵去了。我留在大帳裡也頗覺無聊,那木罕一招呼,我也跟着兄弟姐妹們遛馬去了,反正時間尚早,閒待着做什麼呢。
諸王貴戚參加忽裡臺大會,也帶來了不少兒女,其中,宗王子嗣雖不多,但勳貴後裔倒不少。比如,成吉思汗時的“四傑”博爾忽的後裔月赤察兒、博爾術的後裔玉昔帖木兒,木華黎後裔安童、和童、碩德等,“四狗”之一速不臺的孫子阿朮等等。
青年少年們聚在一起,也是賽馬取樂,其中阿朮、玉昔帖木兒年長一些,與真金更合得來。月赤察兒、和童等人比那木罕只大一兩歲,又聚成一撥。我呢,和姐姐茶倫、好友別速真等玩在一塊兒,倒也快意。安童我卻沒看見,可能是幫着大人安排宴席呢吧。
男孩們跑得快,一頭扎進林子裡追着獵物去了,獵犬飛鷹緊隨其後。我看見莫日根和布赫也跟在他們身邊,應該是那木罕又把莫日根討了來。
看着莫日根和布赫這一對冤家,我識相地遠遠躲了開,免得被它們糾纏。今天在場的少男少女這麼多,我得保持形象,再不能出醜。
茶倫姐姐騎射出衆,也策馬跑到前面去了。我看看身邊,只有別速真夠意思,照顧我的騎術,慢慢跟在我身邊。我倆又不着急打兔子,許久沒見,慢慢閒談也很愜意。
現在,格日勒已被我調.教得十分聽話,我騎在它的背上,慢悠悠讓它小跑着。展眼一望,視野是前所未有的開闊,天地寬廣,心胸也闊朗。雖有冷風拂面,也十分快意。
“阿勒坦怎樣了?長得可還壯實?”看到別速真,我突然想到了真金送給她的那隻火狐,不禁問道。
別速真的小辮子柔柔地搭在腦後,臉上梨渦淺淺,見我問起阿勒坦,先是一愣,而後抿嘴一笑:“好着呢!只是貪吃,胖的不成形了!”
我腦補了一下小狐狸現在的模樣,怕是胖成一個小肉球了吧,這麼一想,心裡直癢癢,忍不住攛掇道:“下次把它帶來,讓我寵兩天!”
別速真“咯咯”地笑出聲來,臉上一片明媚:“它現在胖得可醜了!公主不嫌棄就好……”頓了頓,又道,“哥哥們都在前面林子裡,說不定會抓到更漂亮的狐狸呢!”
“說的也是,咱們過去看看。免得去的晚了,好東西都送給別的小姑娘了!”說罷,我揚鞭在格日勒身上抽了一下,小馬彆扭地嘶叫一聲,放蹄跑出去了。
“公主慢點!”別速真在我身後喊着。
練了一年多,我的騎術也精進不少,現在敢放馬馳騁了。這種暢快的感覺才叫騎馬。雖然在馬背上顛簸不已,我卻興奮地全無察覺。袍襟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腦後的小辮子啪嗒啪嗒地打在肩上。我只覺兩肋生風,好像在雲端疾馳而過一般,看看高遠的天空,我又感到一陣兒暈眩,寬廣的大地無邊無盡,馬蹄也無止無歇。
不知何時,那木罕竟騎馬從我身邊掠過,笑嘻嘻道:“騎得不錯嘛。”這貨在我身邊炫技,身子一扭,騰空一翻,竟是仰躺在馬背上,還得意洋洋地向我吹着口哨,又向我身旁的別速真笑道:“別速真,跑快點!別讓察蘇拖後腿!真金他們打了好一批獵物,狍子、白狐、天鵝一堆一堆的,就在前面,去晚了可就沒有嘍!”
小孩子心眼實在。那木罕應是無心之言,但一聽到真金的名字,別速真就下意識地加快了速度,催着馬超了上來,幾下就把我甩在身後。
她喜歡真金,就讓她多看兩眼吧。我也不阻攔,只是內心歡喜,在她身後笑道:“別速真快點去!我跑不快,你替我挑只小狐狸。免得那木罕看上了哪家漂亮小姑娘,就拿去送人情啦!”
那木罕聽到我打趣他,不樂意了,從馬背上直起身,豎着眉毛向我吼道:“胡說八道什麼!”他一生氣,又坐正身子,快馬加鞭甩下了我們。
別速真和我見狀,都哈哈大笑,冷風不甚灌入口中,登時岔氣,肚子一抽一抽地疼。我捂着肚子,對別速真笑道:“我騎不動了,你去前面看看罷,看能挑到什麼好玩意兒。我在後面慢慢跟着。”
別速真也不多言,打馬朝前去了。
身邊沒有別人,我倒也不怯,大家都在周圍,前面林子遙遙可望,走不丟的。可我實在累了,身子被顛的如散架一般,屁股也硌得生疼。就跑到一處緩坡,下馬來歇息。想待一會兒就回去——大宴應該快開始了罷。
在草坡上鋪上一塊氈毯,我仰面躺下,靜靜地望着藍色天空。格日勒在我身邊站着,不時低下頭舔舔我的臉。
臉上黏糊糊一片,我不禁皺眉,這貨怎麼跟布赫一樣啊?推了它一把,它賴呼呼地還不肯走,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深情款款的看着我,看得我心癢癢。我只得雙手抱住它的頭,用臉貼着它的臉好生柔撫一陣兒。
格日勒在我身邊蹭了半天,才甩甩尾巴,心滿意足地繞到一邊待着去了。我靠在緩坡上,枕着胳膊,望着藍色天幕,心情也慢慢舒緩下來。
一會兒忽裡臺大會召開,忽必烈繼了位,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穿越以來我心裡懸着的包袱終於要落地了。雖說忽必烈肯定與阿里不哥有一場惡戰,但想想歷史上的元世祖的威名,必然是他笑到了最後。對於這一點,我並不擔心。眼下,基本解決生存危機了。
然而,讓我糾結的是,如果歷史真的是一成不變,忽必烈登了汗位會怎樣?會和教科書上所說推行野蠻的四等人制嗎?會殘酷壓迫漢人同胞嗎?
我一時困惑不已。就眼下看來,忽必烈帳下幕僚雖族屬各異,但漢人也不在少數。他對儒學雖未像真金那般篤信,但對儒臣如姚樞、竇默等人,還是給予相當的禮遇。怎麼後來態度會變得那麼惡劣?再者,若是真金能登大位,依他對漢儒的態度,應該也不會如此啊?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用手摸摸心口,我的良心又撿回來了。雖然成了異族剝.削階.級的一員,我內心總是有點不安。我要眼睜睜地看着忽必烈的元朝成爲中國歷史上最受人唾棄的王朝嗎?而我也安然作其中一員嗎?
雖然沒有改換歷史的能力,但在一定程度上改善漢人的命運,我大概還能做一點的吧。無法像政客一樣操縱大局,但我至少能給當局者施加點影響——嗯,影響有影響力的人吧!比如,忽必烈、真金?
想到這裡,忽然感到心裡沉甸甸的,對模糊的未來又多少有點恐懼。我雖能力有限,但也不願做一個混吃等死的米蟲,悄無聲息地湮沒於歷史之中,更不想看着這個朝代走向沉淪。眼下,我若做些什麼,它也許能比教科書上更好一點——哪怕只好一點點呢?
心裡漸漸明朗起來,以後就從培養自己開始,增強技能,首先成爲對黃金家族有用的人,才能讓忽必烈,讓衆人更重視我,自己的話纔能有分量。
內心一下充滿了希望:這個時代本可以更好一點啊!
我不再糾結,攥緊拳頭,一下子從草坡上跳了起來,向着天空大喊一聲:“大丈夫應如是!”
而後,伸展雙臂,仰頭承接遠天撒下的金光,我閉着眼輕輕呼了口氣,內心裡是久違的平靜安詳。
“大丈夫應如何?”
我還維持着伸展雙臂的姿勢,這清冷冷的一句話卻突兀地跌入耳際。哪裡想到這裡會有人呢,我被唬了一跳,咕咚一下跌坐在地上。
唉,今天還是出醜了!我好不氣惱,用手一撐站起身,拍拍身上土屑,沒好氣地望向那人。
“哥哥,你怎麼在這裡?嚇我一跳……”
安童嘴角噙着些許笑意,跳下馬,大步走來。他步履輕捷,烏靴落地無聲,像是怕把青草踩壞一般小心輕柔,藍色袍角拂過草葉,不着痕跡。
“姨夫叫我召集你們回去,大宴馬上開始。我還要問你爲何一個人待在這裡呢?”
“這片地方舒坦,我一個人多待會兒嘛,走罷走罷,快回去!”我拉過格日勒,翻身上馬,生怕他再問我剛纔那句話。
安童見我避開剛纔的話題,也不再多問,只是騎馬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