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天子面前出演,雲軒兒不免緊張,臺上步伐略顯滯緩,賓白的氣息稍欠平穩。我們不禁爲她捏了一把汗。好在她對劇本已算熟稔,一個唱段過後,便找到狀態,嗓子也打開了。
以往勾欄院演出,雜劇演員都是在高高的戲臺上俯視臺下觀衆,只要在臺中站定,不難讓人有一種掌控全局的感覺。而這次天子居高臨下,演員們只有翹首仰望的份兒,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種逼仄壓抑之感。饒是如此,雲軒兒仍能穩得住,氣息平穩悠長,聲音高拔俊亮,似能隨着偶爾掠過的清風直上雲霄。
我和其他演員一齊候在舞臺下方。視線沿着正前方的厚載門一徑向上,高閣之上,忽必烈的身影依稀可辨,只是看不清面目。年邁的天子慵懶地倚坐着,看到盡興處,便情不自禁地喝彩,周圍的王公大臣察言觀色,也跟着一併叫好。胡班主看在眼裡,不由得鬆了口氣,臉上的褶皺也盈滿了笑意。
待《綠珠篇》唱到第四折,皇帝似有些倦怠,由內侍服侍着下去休息了。舞臺上的演員們動作一滯,而後又恢復如常,繼續把餘下的戲份唱完。
演員下臺後,又到一側小殿休息。不多時,宣徽院總管引着兩個宮人前來,每人手上都端着托盤,盤裡是瓜果美酒。總管在殿門前立定,揚聲道:“皇上有賞,還不跪下謝恩?”
胡班主忙引着一衆人跪拜行禮,待接過賞賜後,又向總管不住地道謝。
“皇上誇讚寧娘子雜劇做得很好,不愧爲京師名伶。”總管笑道。
得天子提名,已是天大的恩寵,雲軒兒不得不再次謝恩。胡班主也陪笑道:“聖上過譽了。我們不過是鄉野草班,能入得天家的眼,是幾輩子的福運。草民在此叩謝聖上。”
“也都是班主調.教得好。”總管笑言,又望向雲軒兒,“娘子稍事休整,之後還有一個劇目要呈獻聖上。”
雲軒兒點頭應了。匆匆飲水潤喉,又開始換戲服上妝,籌備下一場戲。忽必烈雖未完整看完《綠珠篇》,但也點名誇讚,已經給足了面子。胡班主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之前對第二個劇目的憂慮,也全都拋在腦後了。
“四姐,今天的演出要是成了,能博得聖上青眼,你說不定就被擢入教坊司,日後專供御前。待得了富貴,莫要相忘!”
演出還未結束,胡班主便已開始思謀日後之事,眉開眼笑的,嘴角忍不住咧向兩邊。雲軒兒彎了彎脣,態度卻頗爲冷淡:“奴若真有那等福運,慶雲班也好另請高明。”
這話說的胡班主笑容一僵,他頓了頓,才幹巴巴回道:“四姐你是刀子嘴,忒噎人!留在宮中,有聖上護着,還有哪位官人敢前來糾纏?”
他一面說着,一面不經意瞥到白瑀,但見對方面色冰冷,才突然意識到什麼,訕訕道:“依白秀才的才學,也不輸於教坊才人。若是一併入了教坊司,封個管勾署令,服侍天家,你和四姐尋個機會求貴人指婚,卻也不是難事……”
白瑀聞言,臉色更加難看,冷冷回道:“若入教坊承應,互相嫁娶,可正是當色爲婚呢!”
他此言不留情面,在場伶人都不免難堪。若入教坊便是落了樂籍,那可是折損身份的事。無論與慶雲班多麼其樂融融,白瑀到底是以士人身份自矜,不願與諸色藝人同流。
雲軒兒斜瞟了他一眼,眼神中略帶譏諷,眸光冷得像冰,似乎凍結了所有的熱情。
小殿內一時無聲,連我也頗覺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
白瑀這才覺察自己失言,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是嘆了口氣,懊惱地轉過身,獨自退到一邊。
“別忘了還有一齣戲。”我在胡班主耳邊輕輕提醒。胡班主這纔回神,羞慚一笑:“是我輕狂了,險些誤了大事。”旋即組織諸人籌備起《罪己詔》來。
*
雲軒兒再次登場時,忽必烈已回到高閣坐定,身上還加了一件大氅。板鼓咚咚響起,鼓點密如雨腳,讓人莫名感到一種凝重壓迫的氣息,像是大軍壓境的前奏。我的心也莫名緊張起來,不知是因爲之前戲班內不愉快的插曲,還是接下來劇目的內容。
《罪己詔》以漢武帝爲主角,幾乎寫盡這位大帝的一世偉業。劇本以衛青、霍去病北擊匈奴事開篇,震天的鼓聲、悠揚的琴音織出一曲恢弘浩大的篇章,漢武盛世的崢嶸畫卷也徐徐展開。
衛青、霍去病奉武帝之命三次北征,深入大漠,收河套、定河西、封狼居胥,一直將匈奴王庭逐至漠北,攘定邊境,擴土開疆。
演員們跑過臺角,真如大軍在大漠裡縱橫馳突,兵戈相擊,烽煙陣陣,士兵的喊殺聲和鼓琴的嘈切聲交織在一起,一個硝煙瀰漫的古戰場渾然顯現。在場諸人彷彿都被攝住心神,被裹挾到那遙遠的漢朝去了。
高閣上的天子不似之前那般憊懶,反而坐正了身體,還稍稍前傾,專注地望着臺上的表演,就像一個將軍密切地關注戰局一般。
他是否也想到了成吉思汗稱雄草原,攻伐四方的往事?是否也想到了自己南平大理,北定朔漠的輝煌?是否也想起西北叛王未靖,觸發了內心深深的隱痛?是否還想着江南宋室未平,期冀着一統四海的宏圖?我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只知道天子被這個劇本深深吸引住了。
可接下來的劇情卻不盡如人意。
武帝制匈奴,通西域,定南蠻……師旅之費不可勝計。不僅如此,他還大興宮室,崇信鬼神,無一項不耗費貲財。爲了滿足皇帝的雄心和貪慾,文景以來的國庫幾盡耗竭。御史大夫桑弘羊爲此苦心孤詣,榷酒醋 , 莞鹽鐵 , 鑄白金 , 造皮幣,以籌武帝的軍需國用。
武帝對外大興邊事,對內嚴刑峻法,乃至酷吏並至,羣邪蜂起。楊可告緡 , 江充禁服 , 張湯革令,杜周治獄 ……爲了搜刮民財,無所不用其極。如此行事,自然天下擾攘,民怨沸騰。以衛太子劉據爲代表的“守文”勢力對漢武所行之事不以爲然,屢次進諫,卻爲權奸所阻,興利之臣得武帝扶植,朝野之上大行其道。
第二折結束,已爲後文劇情鋪好伏筆。漢武煌煌盛世之下,卻隱藏着深深的危機。秦皇功業蓋世,卻因文治不修,終至二世而亡;漢武內外並舉,開邊興利,靡費巨大,焉知不會是下一個秦皇?
天子正襟危坐,凝視着場中,沒有喝彩沒有掌聲,一時顯得氣氛凝重肅穆。我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這後面的內容會不會冒犯上意?可若不觸其痛點,寫這劇本又有何意義?安童的本意也絕非粉飾太平。
第三折逐漸將劇情推上高潮。興利之臣與守文之臣勢同水火,矛盾愈發尖銳。繡衣使江充深得武帝寵信,也是興利派的代表,因與衛太子政見不合且素有嫌隙,面對儲君,心裡既憂且恨。匈奴平定後,衛霍集團如日中天,武帝日漸年老,喜怒無常,猜疑無度,對仁恕恭謹的太子也有不滿,因而對身後事產生了深深的憂慮。至此,不管有意無意,一場巫蠱之禍驟然爆發,牽連無數,因被江充構陷,連衛太子也無法倖免。
太子爲求自保,終至與父親派來的軍隊兵戈相向,走投無路後自盡身亡。至此巫蠱大禍落下帷幕,精於算計的武帝卻因痛失太子悔恨無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給柔善的太子鋪平道路,爲文治掃清障礙,可終是錯算一籌。最完美的接班人不幸罹難,膝下諸子無一成事,望着日益老邁的自己,皇帝第一次感到深深的無力和恐懼。
劇本至此,馬上就要迎來最後的結局。場中不再寂靜,高閣上議論紛紛,喧嚷不休,而後演出被樂官暫時叫停。胡班主望着舞臺,不知發生了什麼,原有的興奮勁兒一掃而空,一時面如土色。
皇帝仍穩坐高閣,並未退場,似有大臣上前對他耳語什麼,他默然聽了片刻,隨即將其揮退,而後命慶雲班繼續表演。
第四折是最後一折。武帝一朝連年興兵無度,民力民財被搜刮一空,百姓幾無立錐之地。又逢凶年,顆粒無收,終至寇盜並起,流民遍野,社稷搖搖欲墜,已顯亡秦之跡。漢武帝立即以鐵腕整治盜賊亂民,勉力掃平危局。可漢室元氣已傷,再也容不得他揮霍貪功。想到此際,他越發思念太子,下詔爲太子平反,將構陷太子的奸人一併治罪,並修建思子臺以示緬懷。
武帝拖着老朽的身軀登臨高臺,望着長安日暮,蕭蕭落葉,悵吟悲風,情到痛處不禁涕淚橫流。他哭的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與傷痛,哭的是烈士暮年老無所依的悲愴與孤獨,哭的更是曾經錦繡壯麗的河山終至滿目瘡痍……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釀成的苦果。
可他並沒有別的選擇。他年少即位時,漢家庶事草創,四夷侵凌中國,爲天子當負社稷重任,保境安民義不容辭。他只恨自己貪心太過,勞民太過,精明太過,算計太過,不知適可而止,終是累及太子,損傷黎民。如果他誠心悔悟,是否還有免於亡秦之禍的辦法?
徵和四年,興利派大臣桑弘羊上書請求輪臺駐兵,武帝嚴詞拒絕,隨即痛下輪臺罪己詔。這是自古以來,至高無上的天子面對黎民的第一次誠心懺悔:
“朕即位以來 , 所爲狂悖 , 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 , 悉罷之!”
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一個建立煊赫功業的帝王,在行將就木的年歲,能反求諸己,痛悔前事,並以至誠的態度昭告天下。終是扶大廈於將傾,在去世之前,託孤於霍光等輔政大臣,改弦更張,轉求文治,爲昭宣中興打下根基。
*
再次見到忽必烈時,他已御駕清寧宮。我們一行低首進入殿內,皇帝已在正中的御榻上坐定,左右是帶刀侍立的雲都赤,下首立着省院臺大臣,皇后和太子卻不在。
按理說,皇帝例行賞賜無需親自出面,如今卻在大殿接見慶雲班諸人,到底是何用意,我心裡惴惴不安:莫非是那齣劇惹怒了忽必烈?可是雜劇唱罷時,他只是在高閣上靜靜坐了許久,不發一言。
《罪己詔》一劇主演雲軒兒等人,連着胡班主、白瑀和我,一同面向皇帝,行跪叩大禮。禮畢仍是屈膝跪着,不敢起身,亦不敢擡頭。是以我只能看見皇帝明黃的袍服,卻無從看清他的樣貌。
忽必烈並不直接問詢,而是命必闍赤下來傳話:“哪位是慶雲班胡班主?”
胡班主聞言,忙膝行上前,叩首道:“正是小人。”
“《漢武帝輪臺罪己詔》這一劇目,可是慶雲班編寫的劇本?”必闍赤又問。
“……”胡班主聞言一怔,嚥了咽吐沫,點頭道,“……是小人家班編寫。可做這齣戲,都是貴人的意思,小人不敢自作主張。”
必闍赤還欲再問,卻見皇帝擺了擺手,必闍赤隨即退回原位,忽必烈對他耳語了幾句,必闍赤又揚聲道:“爾等心意,聖上皆已體察。今日獻藝有功,且去偏殿受賞。”
胡班主長出了一口氣,又引着衆人叩謝聖恩。我的額頭觸及殿內地毯,只覺劇烈的心跳一直沿着血脈傳到地面上。待擡起頭,呼吸才漸漸放緩:《罪己詔》並未惹怒皇帝,也無人對我身份起疑。
我們輕手輕腳地起身,由宮人引着,正欲退出殿外,卻被一個陌生的聲音喝住:“且慢!”
腳步驟然一頓,諸人不得不轉過身子,再度跪下。也不知是何人橫生枝節,我剛欲擡眼去看,卻聽見皇帝的聲音傳來,透出幾分不耐:“阿合馬,你又有何事?”
聽到這個名字,我渾身一僵,雙膝幾乎無法支持,險些撲在地上,用手在身側堪堪一撐,才擺正身體。卻聽阿合馬道:
“陛下,臣還有一事,想請教胡班主。”
我擡起眼角,就能瞥見他臃腫的身體擠向御前,油膩的聲音帶着幾分討好,卻有掩飾不住的跋扈囂張。似是受寵已久,並不擔心皇帝拒絕自己的請求。
“多事!”忽必烈啐了他一口,卻是同意了。
阿合馬諂笑一聲,而後悠然踱步過來,目光重重地壓下,真有幾分咄咄逼人的威勢。
胡班主登時又失了底氣,埋首哆哆嗦嗦地開口:“平章大人想問些甚麼?”
“我且問你,你口中的‘貴人’,卻是何人?說話含混不清,還想迷惑聖上?”他嚴詞追問,意在何人,不言自明。我心頭一顫,一口氣懸在胸腔,不敢擡頭看,也不知安童是否在場。
胡班主並不清楚兩人之間的恩怨,也不知阿合馬緣何刁難,只是苦着臉,一五一十地交待:“是安童丞相。劇目都是丞相指定,小人一切都是奉命行事……”
此言一出,我只覺口舌發乾。剛剛忽必烈沒有追問,想必是不欲細究。安童此舉縱然徒勞無獲,也不會受到責難。而現在阿合馬將此事捅破,顯然要借題發揮。
阿合馬不再理會胡班主,也不顧忽必烈的意思,徑自開口:“敢問安童丞相,指定這劇目,可是聖上的旨意?若非如此,丞相何敢假託聖意?好一個《罪己詔》,究竟想借古喻今,還是借古諷今!?”
我驟然擡頭,恰好看見阿合馬得意的嘴臉。他臉上仍是得體的微笑,可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阿合馬當衆發難,忽必烈看在眼裡,卻不置可否,顯然有偏袒的意思。
殿中靜默有時,直至一青年男子出列,他先向忽必烈略略行禮,而後轉過身,直視阿合馬:“雜劇援引漢家故事,無非爲了道德教化。以《罪己詔》入題,有何過錯?陛下尚無異議,平章大人橫加指責,莫非是心有慼慼?”
安童語氣平淡,面無波瀾,似是早已料到阿合馬會如此詰問。
“你!”阿合馬被當場噎住,好不羞惱,一時失態,但見忽必烈面色不豫,只好收回氣焰,而後似乎悟到什麼,又幽幽開口:“下官只想知道,指定這劇目,是否出自聖上本意,丞相爲何顧左右而言他?”
阿合馬心思轉得飛快,死咬住這一點,安童就無從迴避。忽必烈自己偏偏又不表態。這是要逼出安童的本心罷。
殿中氣氛凝然,宛如一潭死水。沉靜的空氣中彷彿有無形的巨浪涌向御前肅立的青年。他不說話,似是默認,似是否認,一味沉默着,不欲回答。
對阿合馬,忽必烈看似輕蔑,實則寵信;對於安童,卻看似禮遇,實則疏遠。安童避而不答,心中是不是也隱含委屈。
他長久沉默,連忽必烈也心生不滿。皇帝目光如矩,盯住他問:“安童?”
“陛下。”安童似出神一般,這纔有了迴應。而後回覆阿合馬:“做這齣劇,某實不敢自專。某隻是謹遵公主意旨,盡臣子本分罷了。”
此言一出,如驚雷轟響,我只覺腦中嗡然,靈魂似被抽空一般。顧不得去看別人的反應,只是僵在地上,渾身冰冷。
連呼吸都被抽離了。
原以爲能僥倖逃過,哪料他在這種情況下揭出此事,當真是措手不及。
我艱難地擡起頭,望向那背影,一時恨,一時怨,一時忿,一時惱,更多的是不解和不安。
胡班主等人面面相覷,神色迷惑懵懂,顯然以爲丞相背後有身份更高的貴人,哪能想到那人就在自己身邊。
阿合馬像聽了一句玩笑似的,連語氣都輕鬆了幾分:“丞相莫不是癡人說夢?據我所知,忽都魯揭裡迷失公主應是不通漢兒言語罷。”
原來此刻尚未出嫁的公主,只有我這個小妹妹忽都魯揭裡迷失了。
他幸災樂禍地笑着,又帶着幾分憐憫,似乎難以相信素有城府的右丞相爲何能說出這等胡話?
忽必烈卻微微變色,似是悟到什麼,竟從榻上緩緩起身,盯着安童一字一頓問:“你說甚麼?”
安童擡眸看他,而後下定決心一般,撩袍跪下,肅然叩拜,直起身,正色道:“臣有罪!是臣失察,致使公主遺落市井,飽受流離之苦,使天家骨肉不得團聚。請陛下降罪!”
我默默聽着這一言一語,從他身上慢慢抽回目光,心頭是無比的苦澀,而後有一股腥氣在口中蔓延,這才意識到,下脣已被我咬破了。
忽必烈愣怔許久,而後猛然趨步向前,俯身按住安童肩膀,厲聲追問:“是她!?是不是她!?她在哪兒?”
安童沒有回話,輕輕掙開他的手,起身回頭,向我的方向肅然一拜:“公主!到了此刻,公主還欲隱瞞身份嗎?” щшш ttκǎ n ¢ o
我身邊諸人哪敢受丞相如此大禮,都在震驚中轟然退向兩側,大殿中央唯餘我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無路可退。
事態的發展早已超出了阿合馬的預料,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甚至來不及思考前因後果,就迅速上前一步:“臣恭喜陛下父女團聚,恭喜公主平安歸來!”
忽必烈遽然轉身,眼神突然變得空冷,覷着阿合馬冷冷道:“你道是哪個公主?朕的公主或已出嫁,或在朕的身側,只有一個狠心的,據說早已死在遙遠的大漠上,連魂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安童你也糊塗了?”老邁的皇帝忽又望向身側丞相,“你說這個小小秀才,是朕的女兒?你敢跟朕開這樣的玩笑?”他遙遙指着我,搖頭笑問,語氣也變得古怪起來。
“陛下不信,可以親自去看。您的高昌公主,您難道不認得嗎?”安童也驚異於皇帝的反應,語調已微微顫抖,仍勉力維持着。
“哼,”忽必烈扭過頭,瞥了我一眼,冷冷道,“朕沒有不認父母的女兒。”
他語調悽愴,身形也有些不穩,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擡起眼,這才完完整整地看清他的樣貌。老邁的他,不見消瘦,身材反而越發臃腫,全身上下都是不堪負荷的重量,顯然是酗酒和飲食無度所致。他腳步虛浮,搖搖晃晃地走向我,那身體裡盛放的似乎不是力量,而是無處安放的苦悶和悲傷。
他常年痛風,如今來看,腳病不僅未好反而愈發嚴重,每一步都像抵在針尖上,走得異常艱難。安童和阿合馬先後上前相扶,都被他喝退。
他怔怔地瞅着我,面色苦痛,嘴上仍道:“鴻雁尚知年年歸返,朕的女兒若尚在人世,又怎會棄父母於不顧?任他們老去、疼痛、悲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像在問我,又像在喃喃自語,驀然提起的人和事顯然勾起了他巨大的悲痛,以至於向來深不可測的皇帝此刻像個迷途的孩童一樣。
我的嘴脣翕動了一下,跪在原地一動不動,怔怔看着他向我一步步走來,既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只能被動地走向自己的命運。
“你怎麼會是察蘇!?”
他突然捂住胸口,好像遭受了難以承受的疼痛,腳下一滑,肥腫的身體踉蹌倒地。
不等周圍侍衛驚呼上前,我已猛然起身,飛一般地撲到他身邊,雙膝跪地,堪堪扶住他的身體,忍不住哭出聲來:
“阿爸!阿爸!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眼淚奔涌而出,我語無倫次,惶然無措,只是反反覆覆地問着。身邊的人早已去傳喚太醫了。
“是我錯了!兒臣錯了!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忽必烈索性半倚在地上,看着六神無主的我,慢慢地笑了起來,擡手抽掉我頭上髮簪,又抿過我眼角的胎記,直到一頭烏髮落下來,任性地纏住他的手掌,他纔開口:
“你是察蘇,你是朕的女兒!”
看着他漸漸朦朧的眼睛,我心中大慟,“哇”地一聲,淚水磅礴而下,而後胸口似短了一口氣一般,終至暈倒在他懷裡。
注:雜劇《罪己詔》內容參考田餘慶先生的論文《論輪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