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劇散場了,我也同慶雲班回到里仁坊的住處。進了宅院,和諸人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麻利地勾着了爐火,讓室內暖和些。天氣日漸升溫,卻也不那麼冷,柴火也節省了許多。待爐火旺上來,我又倒了杯熱茶,慢慢在書案前坐下。
茶香在空氣中氤氳,我輕輕吸嗅,神識也略微清爽。然而,思及午後那人,心頭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個窮酸學官,爲底層微末小事,竟敢奓着膽子去求位高權重的丞相幫忙,究竟是哪裡來的勇氣?
而他,居然盯着我的右臉審視半晌,想尋求什麼證據,我自然明白——那小小的雪花胎記再怎麼淡化,還是有的。
我心底一寒:敏慧如他,多半已疑心到我的身份。還有他那瞬時的失態,也暴露了心事。但他終究沒有揭穿我,又是怎樣想的。我猜不出,兀自煩惱片刻,想到雲軒兒一事終有了解決之策,才稍感慰藉。
不知白瑀情況如何,我撐起身,想去他那邊看看,順便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剛要出門,卻見白瑀正往這邊過來,便向他遠遠一笑:“夢石兄,小弟正要去找你。”
他頷首一笑,似有些心急,也不等我相讓,自顧自進了屋子。我關上門轉過身,只見他身上還繚繞着冬日寒氣,卻也不顧,急急問道:“遠溪說安童丞相答應幫忙了,可是真的?”
沒想到消息傳回的這麼快。安童纔回去多久,就派盧洵另給白瑀傳話,難道是怕我覺察到什麼又反悔?——他的小心機!
我心裡思想了半晌,白瑀已急不可耐,忍不住催道:“子清?”
“嗯。”我淡淡應着,待撫平心事,才道,“丞相已答應幫忙,但具體如何,還需等候。只是他有個要求,此事還需夢石兄幫我。”
“請講。”
我深吸一口氣,正色道:“丞相讓我寫一出雜劇呈給他,劇名也定下了——《漢武帝輪臺罪己詔》。”
“讓你?”白瑀一時訝然,表情也變得古怪,盯住我喃喃道,“……《罪己詔》?”
他神色變了幾番,有些茫然,似是懂了,又似沒懂,最後還是徵詢般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釋。
我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只是自嘲一笑:“貴人的心思似海深,豈是我所能揣測的?既然他肯答應幫忙,自然不會食言。至於我麼,按吩咐做便是了。只是我於創作並無經驗,辭章還需夢石兄幫忙潤色。”
我輕輕地躲開了他的追問。他疑心的豈止這些,更不解的是我如何能得安童相助罷。單憑一個尋子之恩就能說動當今丞相,任誰也不會輕信。
但我也沒必要和他說明實情。
白瑀沒有得到解惑的答案,低眸沉吟不語,見我懶於解釋,也不好追問,而後整整衣襟,鄭重其事地向我一揖:“幸賴子清仗義相助,幫我渡過難關。我和玉軒無以言謝。我……”
他的右臂到底傷勢未好,作揖的時候只能堪堪擡起,僵硬得宛如木石。我心裡一陣澀痛,趕緊將他扶起:“夢石兄這是哪裡話?若非夢石兄,我今日豈能站在這裡說話?但能幫扶一二,也能稍減我心中愧疚。你若謝,就謝安童丞相的深仁厚義罷。”
我相讓了一下,他纔在書案處坐定,盯着我端上的一杯熱茶,怔忪道:“某自然感激丞相厚恩,只是高門在上,無緣親身致謝罷了。也只能向子清聊表謝意。”
“你我何須言謝?”我搖頭一笑,“眼下,夢石兄只需安心養傷便是了。”
“也是,”他心情舒緩,眼底終於有了笑影,“待我傷好,也該回路學那邊了。不能耽誤學生課業。縱是右手不便,也不妨礙講課。”
我點頭附和,又思及一事,“上次丞相給我的十貫,除去藥錢,還餘下些。夢石兄不妨拿去,日後爲寧娘子脫籍,或許能添補一二。”
念此,他神色一黯,目光轉向自己右臂,嘴脣翕動了一下,想要推拒,終至緘口,沒有表態。
我稍感詫異:他似乎不像往日那般迂腐執拗了。心下暗喜,索性順水推舟:“經此一事,也能照見你們二人真心。命裡註定的緣分,躲它什麼?待兄長傷勢痊癒,寧娘子脫了籍,小弟早晚要喝你們的喜酒!”
白瑀赧然一笑,而後竟爽爽利利地應承:“好。只要玉軒心意不改,我白夢石定然不負佳人。”
我拍手稱好,而後舉起茶盞,以茶代酒,提前向他送上祝福。茶水融在口中,苦澀中沁着香甜,馨香在肺腑中瀰漫。我心中不禁慨嘆:蒼天到底是有眼的。縱然世事磋磨,好心人也會終得善果。
*
二月初一,慶雲班照例出演《綠珠篇》。此劇在京中風頭正盛,看客絡繹不絕。勾欄院裡已經人滿爲患,幾無落腳之地。胡班主看着圓鼓鼓的錢袋子,笑得合不攏嘴,可臉上又似隱着些許愁苦。戲臺上鑼鼓咚咚噹噹響起,演員要上場了。胡班主卻坐在戲房裡,眉頭虯結,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灌了口茶,似乎仍覺口乾舌燥,望着我,道:“蘇兄弟,明日就是四姐奉命爲平章大人表演的日子,我……我這裡可怎生是好?若是大人上門索人,我是應還是不應啊?唉……”
他自然明白雲軒兒進了阿合馬府邸意味着什麼,可他也不敢拿一家老小的性命開玩笑。安童那邊不見音訊,我也忐忑不安,只得道:“中書省那裡已有貴人應下,答應會保四姐,但凡平章大人前來索人,先不應就是了。”
“可這貴人的承諾連個憑據都沒有,就怕是朵浮雲,過後便忘了。”
“不會。”我定定地望着他,篤定道。
胡班主不再說什麼,只是仍一口一口喝着水,有演員下場,進了戲房後和他打招呼,他也應得漫不經心。不一會兒便坐立不安,正站起身,卻見劉耍和進來叫他:“班主!中書省裡來了官人,點名要見你吶!”
我倆聞言,俱是一喜。胡班主趕緊撫平衣襟,臉上的褶皺也舒展開了:“蘇兄弟,官人們果然不會誆騙小民啊。”
我笑着點頭,心裡的石頭也終於落地:“快去罷。”
“噯。”他匆匆應了一句,忙不迭走了。
*
前面戲臺上還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此時悲涼的曲子漸漸轉了調,聽出點喜氣來,看來是唱到了第四折,要盼來大團圓了。胡班主去接待官人,仍未回來。我尋思片刻,突然想去看看。
勾欄院裡一處較爲僻靜的隔間,正是胡班主待客之所。我正往那邊走,卻見剛剛傳話的劉耍和急匆匆奔過來:“蘇兄弟!你快過去看看。今天的官人很是難纏,胡班主無從應付呢!”
安童派來的人會刁難他?我心下一驚,疑竇叢生。並未急於進去,而是飛速地思索起來,猛然想起一事:阿合馬單立的那個尚書省,早就併入中書省了!這裡面的官人怕是正是阿合馬的手下!
隔間裡似乎傳來了呵斥聲,還夾雜着幾句奇奇怪怪的叱罵。胡班主低聲下氣地懇求,卻無法平息官老爺的怒火。我進去時,他正跪在官人腳下,一個勁兒地陪着不是。那官人反而更加趾高氣昂。
我走到那官人面前,向他見了禮。那人捲曲毛髮,又是個回回官員,見我不經召喚便徑自上前,更是不滿,剛要叱問,我已用蒙語從從容容地開口:“敢問官人緣何發怒?”
他見我一副漢人秀才打扮,卻操着一口流利的蒙語,微感訝異。我心下一定,笑了笑,又問:“不知這位班主怎麼得罪了上官?”這次卻用的是波斯語。
他更加詫異了,眼睛瞪得滾圓,臉上仍充盈着怒氣,見我絲毫不懼,更是要作態,故意拔高聲音喝道:“平章大人的差遣,這刁民竟敢抗命!”
“哦?”我淡淡一笑,“阿合馬大人?不知他有何差遣?也是巧了,下官自中書省來,也是受了上憲差遣。”
“呵!哪裡來的無名秀才,竟敢妄稱是中書省的差遣!”他聲色俱厲,並未被我輕易唬騙。我二人說的皆是蒙語,胡班主並不明白,但見我出頭,便不插言,只悄悄抹了一把汗。
“某隻是中書省一介無名通事,自然入不得上官法眼。但安童丞相,大人不會不認得罷。”
編了幾句,我就自然而然地入戲。擡出了安童,他果然遲疑了片刻,怒氣稍減,冷笑幾聲:“便是安童丞相,也管不得平章大人私事。慶雲班的伶人云軒兒已被平章大人點名留下了,今日便要跟我入府!”
他依着有阿合馬這個後臺,便仗勢欺人,似乎連安童也不放在眼裡。我心下驚異,面上仍鎮定道:“大人!某不敢插手平章大人私事,只是依丞相差遣,慶雲班全體要入宮排演!”
我並不知安童的安排,但事已至此,只能豁出去了。是他貽誤時機,將我們逼到這等窘迫境地,就算我捅下天大的簍子,他也得爲我補上。
那回回官人聽了,果然沉默半晌,而後竟笑了起來:“如你所言,這竟是聖意了?呵呵,先是中書省,而後是內廷,小小秀才,你膽子可不小!”
我略略一笑:“給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妄稱聖意,一切都依安童丞相吩咐。大人若不信,不如同我去中書省找丞相對質。”
“喲!喲!你當中書省是你私人門庭,這等小事,也好去叨擾丞相?”他半信半疑地唬我,似乎還想壓我一頭。我也不懼,只是無奈地攤攤手,“大人不信下官,某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的確沒有別的辦法。倘若真去了中書省,一問便會戳穿我的身份,到時迫不得已,只能……
我正盤算着,忽又聽見劉耍和扯着嗓子在門外高喊:“班主!中書省又派官人來了!據稱是禮部郎中和教坊副使,盧官人也在,叫你速去迎接!”
胡班主還匍匐在地,聽了這話,背脊猛地打直,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甩下屋內的官人,急匆匆出去了。氣的這回回破口大罵:“勢利眼的狗才!”
是盧洵,還有禮部的官員,這必然是安童的吩咐。
我心下大定,這戲終於可以收場,便向這回回官人一笑:“您看,這不是上頭又來人了?我再不回去覆命,怕是要被指責辦事不利了。”而後搶先一步出門——怎麼也要和盧洵接好線,把這齣戲圓滿唱完。
***
所謂的禮部郎中和教坊副使,果然是受安童差遣而來。丞相的手札一經亮出,那回回官員啞口無言,灰溜溜走了。
我的運氣不錯。他們來的時機剛剛好,甚至連安童的意圖竟也被我無意猜得,以雲軒兒爲首的慶雲班果然是要進宮獻藝的。
這難道真的是忽必烈的旨意?我心下生疑,可忽必烈怎會命教坊司編一出《罪己詔》?那便是安童自作主張了。他的用意……似乎不難猜得。可這樣做,真的好麼?
由不得我選擇,依中書省的命令:二月二日,慶雲班全體入教坊司,參與雜劇創作、演習,以待二月二十在御前表演。至此,阿合馬陰謀霸佔雲軒兒的計劃落了空,縱然他想來教坊司索人,有安童手札在此,他也是不敢抗命的——誰知這是不是忽必烈的意旨?
教坊司隸屬宣徽院,專職管理散樂百戲,並與儀鳳司配合,承應宮廷禮樂。宮中若有雜劇出演的需要,也是教坊藝人分內之事。此外,教坊司還有爲宮廷創作劇本的義務。那麼,安童何必讓我來寫新劇呢?
帶着種種疑惑,我還是開始了雜劇的構思。我和白瑀商議後決定如下:由我寫大綱和賓白並擬出腳本,而他負責定曲調擬唱詞並最後潤色。教坊司裡才人衆多,教坊色長趙敬夫亦給我頗多提點。只是粗讀了劇本內容之後,趙敬夫沉默有時,而後隱晦地提及劇中內容似乎不合時宜——畢竟是爲皇上表演。甚至連白瑀也覺得主題未免大膽。我明白他們心中所慮爲何,便抄錄一本讓盧洵呈給安童定奪。安童並無異議,甚至下命教坊司要按這本子一字不錯地排演。他人也就不再多言。我雖略有不安,卻也不懼:一旦天子怪罪下來,有安童擔着,又怕甚麼。
劇本敲定之後,就是選角。演員以慶雲班的伶人爲主,也抽調了幾個教坊藝人蔘演,主角漢武帝則是由雲軒兒擔綱。緊鑼密鼓地排演之後,便是二月二十進宮獻藝。我已下定決心,一旦演出順利結束,便尋機央求安童命教坊司爲雲軒兒除籍。這於他來說是舉手之勞,應該會不吝幫忙吧。而後,我便打算離開大都城——畢竟我的身份已讓安童起疑了。
*
二月二十,便是獻藝之日。一大清早,在教坊副使的指揮下,我們諸人很快準備完畢。按照中書省的命令,所有參演人員和劇作者都要入宮,以便應對貴人們任何可能的要求。這意味着我離皇家,離忽必烈又近了一步。
教坊司位於皇華坊,是大都城最東側的一坊。出了皇華坊,沿齊化門街一路西行,先後經過思誠坊、明照坊、保大坊後,那巍峨壯麗的皇城便近在咫尺。高大渾厚的蕭牆外圍,遍植楊柳。時正冬日,尚未發芽,料峭寒風中只有枯枝搖曳。版築的土牆在北風裡顯得越發冰冷,兀自矗立,將天家和黎庶隔越開來。
我深吸一口氣,同衆人一道,由皇城西側的紅門而入,向西又行了幾十步,到了東華門,纔是宮城。東華門外有侍衛值守,照例對我們進行一番檢查,合格後才准許放入。剛進了宮門,就有宣徽院下屬的總管前來接應。
“先去內廷待命,上頭但有吩咐,自有人引着你們過去。進了宮,都謹守規矩,切勿衝撞到貴人。”總管一邊引着路,一邊叮囑着。教坊副使點頭應和:“這些規矩下官自然明白,這些時日都依宮廷禮儀教養許久,總管放心。”
我聽他們二人言語,心下一笑:蒙古宮廷的禮儀制定時日尚短,遠非後日那般規矩繁冗。蒙古人又向來粗疏少文,只要留心,大抵不會犯了忌諱。
饒是如此,我也得謹言慎行。於宮中景緻,也不敢過多張望。只有腳下的石磚看得真切,偶爾擡眼一瞥,能看到大殿飛揚的檐角,那黃燦燦青湛湛的琉璃瓦,可稍一注目,雙眼彷彿就被灼傷一般,不敢多望。
這是我唯一一次觀望宮城的機會,卻也是相當潦草的一次。待慶雲班御前表演時,我是否有機會出席,能遠遠望一眼忽必烈和察必,望一眼我的阿爸和額吉呢?只一眼就夠了呀。
念及此,心頭突然涌上傷感。所有這一切,都是自我選擇的結果,我親手把屬於公主的尊榮富貴推開,這些東西連帶親人,都不屬於我了。
手掌微微出汗,心頭悵然若失。
我緊跟衆人走着,此刻全無觀賞的興致。看到的越多,離開時會越發留戀吧。
宮城大內,主要包括大明殿和延春閣兩大建築羣。宮城以西是太液池,太液池西岸就是東宮。宮城以北則是御苑。此次內廷表演,是在宮城後牆的厚載門一帶。後牆上建有高閣,閣前是專供表演的舞臺,方便天子登閣觀賞。
此時尚早,天子尚未到場,我們有充足的準備時間。總管將我們一衆人安置在厚載門附近的小殿內,稍事休整,便吩咐雜劇演員們換衣上妝。
胡班主平生第一次帶家班爲天子獻藝,驚喜之餘更多是緊張,生怕出了羅亂,演員換好戲服後便組織彩排。《綠珠篇》多次出演他倒不甚擔心,可這《罪己詔》是首次演出,對於劇本內容,教坊司內也頗多爭議,縱然有安童擔保,他心裡也不免打鼓。彩排間隙又忍不住跟我嘀咕:“蘇兄弟,這劇本真能博得聖上歡心?之前教坊色長趙大人似乎提過,裡面有不太妥當的內容啊!”
他於那段歷史並不通曉,雖然親自組織排演,對劇本內容的尺度也無清晰的概念。何況這次是爲忽必烈演出,皇上的口味喜好,他一個底層草民如何得知呢?
我只好安慰他:“劇本是我寫的,出了差錯我一力承擔。再者,安童丞相也已過目。若有觸犯上意的地方,他必會提點。班主勿要憂慮,事已至此,照本排演就是了。”
他半信半疑地點點頭,不再多問,只是全力組織預演。我和白瑀旁觀在側,一同幫忙盯着可能出現的錯漏。
白瑀盯着場中,左手下意識地護在右臂處。他的傷病已大有改觀。在教坊司的十餘日,中書省聞知他的傷勢,還特地吩咐太醫院的醫官前來診治——這自然都是安童的關照。我念在心裡,對安童更是感激。
*
太陽已開始偏西,陽光射進殿閣,生出融融的暖意,我竟有些睏倦。那邊預演也已暫歇,演員們開始補妝,以待傳喚。
少時,宣徽院的總管引着一名怯薛歹前來傳命,慶雲班準備登臺表演。雜劇演員們窸窸窣窣地起身,整好着裝,排好序列,魚貫而出。我本以爲自己只能在小殿內等候,那總管卻笑呵呵地走至我面前:“這位秀才才人,劇本是你寫的罷。上頭吩咐劇作才人都一同過去,以備聖上詢問。劇本若有難解之處,你也好當面說個明白。”
“我麼?”我愕然道,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資格。心中騰起一陣難抑的喜悅:我至少可以遠遠地看父母一眼了。
“是。”總管爲人和氣,笑道,“若是劇目能博得聖上歡心,還能得些賞賜呢!”
“多謝總管提點。”我向他略一施禮,便趕緊跟上了隊列。
怯薛歹引着我們走過偏道,穿過廊廡,轉到另一處小殿候場。殿閣中間的空地,有一處高敞的二層戲臺,戲臺正對的高閣,就是天子所在。我隔得遠,此刻無從看清高閣上的人,只能遠遠地望見一抹明黃的影子。那必是忽必烈,我出神地望着,只覺心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
這個阿爸,我已有七年未見,也不知他是否安好。粗粗算下他的年紀,已是花甲之年,已是個老人了。我驚覺此事,心底慢慢涌上難言的苦澀,更多的,是無法遏制的內疚。六十歲的老人,白髮會有多少呢,臉上的皺紋又多了幾道呢?我還能認得他麼?
而他……還記得我這個女兒麼?
我眨眨眼,把眼底的溼潤眨落,趁無人注意,用袖口快速抿了下眼角,再擡頭時已恢復如常。
戲臺上笙歌不絕,正有教坊伎樂獻舞表演。鼓聲陣陣,絃樂急促,那些宮廷的樂器我大抵熟悉。大樂鼓、板杖鼓、蒙古箏、興隆笙……絃歌靡麗,富貴典雅,奏出一曲盛世太平。
慶雲班的藝人們出神地聽着,宛在夢中。直到宣徽院總管急聲催促:“都準備好,快上場了!”
諸人這才收攝心神,一個個神情謹肅,如同繃緊的琴絃。待教坊伎樂下場,一名樂官立在臺側揚聲報出劇名,首場演的是《綠珠篇》。
雲軒兒悄悄望了白瑀一眼,從對方臉上捕捉到鼓勵的微笑,也不禁莞爾。她隨即斂容,襆頭紗帽下的俊顏,正是一個年輕的文弱書生。她從臺側登場,先叩首,又起身,灑然揮袖,便帶出一抹盛唐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