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付風中
五、心事付風中
“殿下,時辰已到,該起身了。”王總管微躬着身子站在寢殿之外,留神細聽着裡面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殿內便傳出了君宇珩那淡然清冷猶如冰玉輕叩的嗓音,“進來。”
“是。”王總管輕輕地推開了寢殿緊閉着的大門,趨步而入,他的身後還緊跟着一隊手捧洗漱用具以及衣物冠飾的宮女。
剛一走入殿內,王總管就覺出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寢殿四周的重簾帷幕還低垂着,殿內一片暗沉未明。那張寬大的牀榻之上雖然被衾微亂,有着睡過的痕跡,但君宇珩卻已然是起了身,此刻正端坐在案臺旁的交椅上。再看那案臺上的高燭,已經燃至將盡,銀製的燭臺上堆滿了盈盈的燭淚。這麼一眼望過去的時候,竟是給人一種他在那張椅上已經坐了很久的感覺。
“老奴給殿下請安。”王總管心下不由一陣黯然,卻是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表露出來。
“免了。”君宇珩只淡淡地說了一聲。
王總管取過衣來,輕輕披在了君宇珩的肩頭,儘管這寢殿之中一年四季都是煦暖如春,但他又怎會不知自家主子的身子?大病初癒,再加上象這樣子衣衫單薄地長夜枯坐,此刻只怕早已是渾身冰涼。
取過青鹽、香茶侍奉君宇珩漱口之後,王總管又端上一盅溫得正好的牛乳。
君宇珩慢慢地喝下,又再以清茶漱過之後,方纔緩緩地站起了身來。
他的目光輕輕一轉,瞥到了肅立一旁的宮女們手中捧着的白衣素冠。他沒有忘記今日乃是先帝的忌辰,所有的皇族宗室都必須到宗廟去祭拜。
“可都已安排好了?”君宇珩開口問。
“是,適才禮部王大人已來回報,一切均按舊日體制,都已一應俱備,請殿下放心。”王總管連忙答道。
君宇珩微一頷首,便緩步走去沐浴。
沐浴淨身之後,君宇珩立在那裡,讓宮女們爲他穿上了祭拜所用的素服。裡面是一層純白如新雪的中衣,外面再罩上一件象牙色的絲質衣袍,衣袍的式樣極爲簡潔,衣袖寬大如雲,衣襬則長而及曳地,頗具古風。除了領口和袖邊上用同色的絲線繡着流雲暗紋之外,通身再無其他的裝飾。只是這衣料本身並非凡品,順滑如絲緞,但卻垂重而且極具質感,隨着走動時還會隱隱流動起水波似的淡淡輝光,穿在君宇珩修長的身上更覺風姿優雅、神韻內斂。
束髮佩冠之後,君宇珩便緩緩移步出了景華宮,簡單地用完早點,就在一衆侍衛的簇擁之下乘着御輦來到了西華門。
此刻的宮門外早已是人頭涌動,車馬成列,彩旌林立,錦旗飄舞。
君宇珩看到小皇帝與皇太后已登上了前面的翠蓋朱纓八寶香車,自己也就踏着錦墩坐進了後面八匹馬拉的朱輪華蓋車。
“起駕……”隨着一聲長喝,車駕轔轔起動,但見一對對黃衣內侍、素衣宮娥執着龍旌鳳翣、雉羽宮扇、銷金提爐在前面喝道而行,兩旁則是鎧甲鮮明的御林軍士騎馬護駕在側,後面的大小車駕排成蜿蜒長列,隨着緩緩前行。
宗廟離開皇宮實際不過十里左右,只不過由於車隊龐大,儀仗繁複,等到達宗廟時已用了將近一個時辰。
君宇珩感到馬車穩穩地停了下來,又過了一刻兒,方纔聽到外面王總管那特有的尖細嗓子,“殿下,已到了,請下車。”說着伸手打起車簾,君宇珩緩步下了車。
今天的天氣甚是陰沉,遠遠看過去,低而黯沉的天幕鐵灰如鉛,而且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天空中已是飄起了濛濛的牛毛細雨。天色陰暗,悽風冷雨,更是讓人覺出幾分說不出的悽迷與蕭索之意。
君宇珩緩步下車的時候,小皇帝與皇太后也正從車上走下來,而一衆皇室宗親則早已是整齊地列於道旁恭敬地等候,衆人都身着深色素服,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
當君宇珩從馬車之中緩緩地走下來的時候,所有人的眼前都不覺霍然一亮,就彷彿是一輪明月衝破了無邊的陰霾,一時間,皎潔的月光如水一般傾灑而下。
那個人,素服玉顏,滿身清輝。
雖然就近在眼前,卻又彷彿遠在天際,遠在了世間萬物之外,無法接近,無法企及。
君宇珩忽然感覺到人羣之中似乎有兩道灼灼的目光正凝望着自己,他循着視線看過去,未及與立於前排的端王目光相接,卻已是不動聲色地從他的臉上掃了過去,又轉向了小皇帝。
小皇帝今天穿了一身墨色暗繡雲龍的皇袍,頭戴墨玉冠,襯出一張雪□□嫩的小臉越發顯得如珠似玉,不過此際卻是不言不笑,一臉的肅穆端莊。
“陛下。”君宇珩輕喚了一聲,便緩緩上前攜起了小皇帝的手,倆人緩緩前行,其餘一衆人等都緊跟着在後面隨行。
從大門、儀門、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一路之上正門大開,當中的白石甬道晶瑩光潔有如玉石,甬道兩邊皆爲參天的蒼松翠柏,百年老樹,綠廕庇天,走過去時頓覺森森然有寒沁之意侵來。
正殿巍峨座落於整座建築的正中心,面闊十一楹,進深四楹,金黃色琉璃瓦的重檐廡殿頂,正中是九龍貼金巨大額匾,上書“宗廟”二字乃是先祖始尊帝的親筆御書。大殿四周是九重漢白玉須彌座式臺基,四邊有玉石護欄圍繞。
君宇珩攜着小皇帝踏上了當中的月臺御道,月臺御道的正面依次雕刻着龍紋石、獅紋石、海獸石與飛鳳石,兩邊則陳列着古銅鼎彝之神器。
沿着月臺御道慢慢步入了正殿,正殿之中更是壯觀華麗,地鋪金磚,樑棟飾金,所有支樑廊柱皆爲金絲楠木外包千年海底沉香木所製成,氣味馨芳,顏色古雅。
大殿內的正上方供奉着數尊底座雕龍刻鳳的木製金漆神座,正中央就是承熙朝的開國皇帝始尊帝的楠木塑像,而兩旁則爲歷朝歷代皇帝的塑像,塑像之上錦帳繡幕高掛,彩屏條幡張護,香燭繚繞,供品陳列。
所有的皇室宗親均列於殿中,雖有將近百人,卻也是鴉雀無聲。一衆人等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由小皇帝主祭,君宇珩則在旁陪祭,倆人肅立於祭祀的供桌之前,但聽鐘鼓齊鳴,韶樂悠揚。
耳邊聽着小皇帝用清脆響亮的聲音誦唸着長長的祭文,眼睛望着正前上方那栩栩如生的先帝塑像,香菸繚繞之中,那塑像彷彿正在向着自己微微凝視,君宇珩在這一刻,神思卻不覺有些飄遠了。
對於自己的父皇成武帝,君宇珩有着極爲複雜的情感。從小他就知道父皇是深愛着自己的母妃的,對自己的寵溺還有期許也是在各個皇子之中最多的。可是當他最終得知,當年正是長孫皇后對母妃還有自己下了劇毒,最終害死了母妃,而父皇明明猜到了幾分,卻爲了政局的穩定並沒有深究下去。
在那個時候,他是深恨着自己的父皇的無情與冷血的。不僅不能給予自己深愛女子正宮的至尊地位,而且還要爲了平衡朝中各方勢力不斷地充盈後宮、雨露均施,讓母妃雖然深受聖眷,但在表面的歡顏之下卻還是寂寞如斯,最後竟不明不白地喪生於宮闈爭鬥之中。
儘管現在的君宇珩已是深切體會到了身在高位者的無可奈何以及身不由已,明白了就算是手掌至高權位的皇帝有時候也不能隨心所欲。
他不得而知,如果是換成了自己,自己又會怎麼去做?或許,他也會象他的父皇一樣,甚至會更加的無情冷血。
但對於自己的父皇,他到底還是不能、也無法釋懷。
此時,小皇帝誦讀祭文已畢,一聲悠長的磬響,一下將君宇珩已然走遠的起伏思緒拉了回來。
接下來,三獻爵,三叩拜,焚帛,奠酒,最後禮畢,樂止。
衆人仍然靜寂無聲地依次從正殿中緩緩退出,各自進入正殿兩側的配殿之中休息。
君宇珩與小皇帝進了一間偏殿,裡面早已準備妥當,牀榻桌椅一應俱全,又有內侍奉上了清茶果品,倆人在搭着明黃色繡龍紋厚緞椅墊的楠木椅上坐下來。
君宇珩輕抿着茶,淡淡地詢問了小皇帝幾句課業,不多一會兒,就看到王總管躬着身走進來,稟道:“陛下,殿下,素筵已經備好了,請入席。”
素筵設在後殿之中,雖然因爲是先帝的忌辰不宜過分鋪張,一切皆已從簡,但是按照皇家的體制,仍然是排場宏大豪華。儘管全是素食不見葷腥,但經御廚的一番奇思巧手,用心雕琢,形狀各異,顏色繽紛,再置於各式精美華貴的器皿之中,勘稱精美的藝術品,同時又色香味俱全,更勝過一般的珍饈佳餚。
君宇珩與小皇帝入了主座,示意站起相迎的衆人坐下,君宇珩淡淡地說道:“今日乃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轉眼酒過三巡,君宇珩舉目看了看這一桌上在座的各人,忽然間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感慨。
父皇一輩的到如今就只剩下了一個武親王,只是當年驍勇善戰的軍中戰神早已是眼花耳聾,垂垂老矣。膝下唯有一個獨子被封爲延平郡王,行軍打仗倒頗有其父之風。而先皇成武帝本共有皇子十一名,皇女十七名。皇長子被封爲太子,後遭揭發通敵篡位被迫於冷宮自殺身亡,而六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則作爲同謀被流放,後來不久便鬱郁死於流放之地。二皇子七歲病亡,三皇子楚王與九皇子漢王在成武帝駕崩之後起兵謀逆,失敗被殺。五皇子、八皇子出生即不幸夭折。此時看來竟是凋零如斯,衆多的兄弟之中如今也就只剩下了端王君宇琤與自己。
這便是帝王之家,在世人眼中雖是尊貴顯赫無比,但若非身在其中,又怎知父子相殘、兄弟鬩牆的殘酷與悲哀?
隨意地動了幾筷子,忽然間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君宇珩趁着衆人不在意之際,離席走出了後殿,王總管追上去想要隨侍在側,卻被他揮退。
“你不必跟來了,本王想要一個人靜一會兒。”君宇珩淡淡地說了一句,就轉身而去。
“是,殿下。”王總管追上前去,將手中的織錦披風披在了君宇珩的身上,“這細雨甚寒,殿下還是披上這個。”
他也知道此刻這宗廟的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有重兵嚴加防範,守得跟鐵桶似的密不透風,安全自是不用擔心,當下也就不再多說,站在那裡,看着君宇珩一個人慢慢地走遠。
君宇珩沿着道旁的一列松柏慢慢地走着,雨沒有轉大,卻也一直地下個不停,針尖牛毛似的迷濛蒙一片,象雨又象是霧,迷漫在天地間。
不過經了那似霧一樣的細雨潤澤,那些有着百年樹齡的蒼松古柏就益發顯得深翠欲滴,在迷濛着微微細雨的灰黯天地之間分外的鮮明醒目,而且雨中的清新空氣裡還浮動着一股子松柏的淡淡清香,教人聞之就不禁覺得心曠神怡、意境悠遠。
正隨意地緩步走着,忽然聽到了背後響起的細微腳步聲,君宇珩一下子轉過了身去。
在距離自己十幾步開外,端王君宇琤穿着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羽緞錦袍,眉如遠山,直飛入鬢,眸似墨玉,清朗寧遠,整個人靜靜地立在那裡,清逸如松柏。
靜靜地與君宇琤對視了一眼,象是早已料到他會跟來似的,並未現出絲毫的驚異,君宇珩微微向着他點頭示意,脣角輕揚,叫了一聲,“四皇兄。”
“七皇弟。”君宇琤微是頓了一頓,胸中卻是不禁生出幾分慨然。
這樣的稱謂,這樣的對話,這樣面對面靜靜地站在一起,竟是與多年前的情形一般無異。這一刻兒,就好象這當中那麼長的一段歲月都已是不復存在了似的,恍惚間倒象是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君宇琤緩緩地向着君宇珩走了過去,又停在了一步之遙。
這還是自碧涵山莊匆匆一別之後,他第一次這樣近地再見到君宇珩。
他忽然發現,在眼前這張絕美無瑕的臉容之上看不到一絲的病容,雖然有所清減,但卻更是平添了幾分飄然出塵的清逸風姿。玉瓷般的臉容上蒙着一層薄薄的水霧,益發顯出玉顏清泠,而因爲雨霧的溼潤,眉睫更是黑潤似鴉羽,如羽的眼睫之下,那雙眼眸望去淡定而清冽。
君宇琤深深地凝視着,似是想要看出在這沉靜淡定的神情之下還深掩着什麼。
然而他看不出來,君宇珩就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那濛濛雨霧之中的淡然面容忽然象是變得遙遠了起來。
“聽聞七皇弟近日來身體欠佳,不知如今可是康復了?”君宇琤修眉輕展,微笑着開口問道。
“多謝四皇兄關心,已是完全恢復了。”君宇珩也是微微一笑,笑容極是清冷,彷彿冰崖之上的雪蓮臨風而放,而且這笑意只在脣邊輕輕漾開,卻是未達眼底。
“都已恢復了?”君宇琤看着他,慢慢地,彷彿是在一字一字地斟酌着,“也包括你曾經失去的那部分記憶嗎?”
其實話剛一出口,他便已有些後悔。但不知爲什麼,此刻他的心中彷彿有種無法抑制的衝動,驅使着他並未顧及任何後果地將這句話慢慢說完。
他口中說着,目光則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對面的君宇珩。
此言一出,他就看到君宇珩的眼中,那雙總是淡定清冷有如冰泉、沉靜不變有如深海的眼眸之中,一時間竟是閃過了痛苦、悲傷、悔恨、驚疑還有憤怒等等的諸般神情。
君宇琤看着,心忽然跳快了一些,他的臉上雖然還保持着如常的平靜,但心中卻是隱約生出了一些莫名的熱切,象是在期待着什麼。
那種種從未如此鮮明地在君宇珩眼中出現過的情緒波動,竟是讓他那張總是完美無缺、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臉容變得異常的生動而絕美不可方物。
然而,只一瞬,一切就歸於了平靜。就如同是浩瀚的大海將一切都深深的掩盡,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君宇珩又很快恢復成了那個總是遠在雲端,永遠沉靜淡定、永遠無法企及,也永遠無法捉摸的睿王。
看着這樣的君宇珩,君宇琤說不出此刻自己的心中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過去?”君宇珩微微揚起的脣角形成了一個極爲美好的弧度,脣邊帶上了一個風清雲淡的笑意,“過去早已經成爲過去,就算全都記起來了,那又怎樣?”
君宇珩的語聲是那樣的風清雲淡,彷彿毫不在意,這淡然至極的語聲,卻是讓君宇琤的心在這一刻,突然緊緊地縮成了一團,然後就象是石頭一般重重地沉到了底。
原來,自己將近六載的漫長等待以及費盡心力,竟是毫無意義的。
原來,自己視若珍寶,努力想要回復的過去,在君宇珩的眼中卻是視如敝屐!
他可以毫不在意,也可以如此淡然地對自己說出,過去已然成爲過去,已經毫無意義。
君宇琤看向君宇珩,此刻,他就那樣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近得彷彿可以感覺到他輕輕吐出的呼吸。
這一次,君宇珩的目光並沒有投向別處,而是在望着自己的。
但是他卻寧願君宇珩的眼睛沒有望向自己。
因爲,君宇珩雖然在望着自己,但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眸之中,卻是那樣的平靜、深澈與淡定,看不到有任何其它的神情,甚至沒有痛恨、憤怒或是鄙夷不屑,什麼也沒有,那眼神就象是在望着一個素不相識、漠不關心的陌生人一樣。
他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這樣的一個人,從來就沒有在君宇珩的眼中存在過。
在君宇珩失去記憶前還有失去了記憶時是這樣,現在,仍然如此。
也許自己早就明瞭這一點,但卻只是一直不願承認罷了。
這樣的認知,令君宇琤的心一時間苦澀無比。
“我想要告誡四皇兄一句,無論四皇兄此舉究竟是何意圖,最好都不要再輕舉妄動。”君宇珩靜靜地看着在這一刻沉默不語的君宇琤,那靜默之下似乎有着什麼,讓他生出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忽然拂衣而去,離去前留下的一句話,聲音雖輕緩,但語調之中卻是帶着寒刃的冰冷、無情與決絕,“六年前我沒有殺了你,並不代表六年後我也不會殺你!”
君宇琤沒有說話,他就直直地立在那裡,就這樣看着君宇珩揮了揮衣袖,不顧地轉身而去。
直到如霧的朦朦細雨之中那條清逸似修竹的身影已將消失不見之時,他方纔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那時候你就該殺了我的……”
彷彿從喉底發出的極低聲音,帶着些暗沉嘶啞,在這悽風冷雨之中一片片地破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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