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解心中意
四、怎解心中意
此時,月已至中天,君宇琤的居所“綺蘭居”中一片靜謐無聲。
月霜匝地,林葉森森,草木幽絕,庭園深寂,滿園的蘭草也因爲夜寒月清、靜寂無人而益發顯得格外的清香幽遠、沁人心脾。
而就在那花木扶蘇之中,是幾間精緻小巧的敞軒,重重珠簾深垂,裡面透出淡而朦朧的瑩瑩燈光。從那重重的珠簾之間望進去,隱約可見有兩條人影一坐一立。
敞軒之中,楚依依青衣窄袖,只用素簪挽着一個簡單的髮髻,席地而坐,面前是一隻紅泥小爐,一把紫砂茶壺,一柄象牙小扇和一套精美華貴的茶具。
此刻爐上的茶水已沸,楚依依玉手輕擡,手法嫺熟地燙壺、置茶,再高提水壺,讓沸水自高點下衝,直注入紫砂壺中。頓時一股有如蘭馨之香撲鼻而起,輕輕地縈繞於室。又見那壺中茶葉朵朵,垂直下沉,白毫翻滾,如雪飛舞,且一縷綠霧般的香氣猶如祥雲升騰,嫋嫋地結於壺口,久久亦不散去。
這來自於敬亭山的名茶“綠雪”,果然是不負盛名,當真是馥馥如花乳,湛湛如雲液,恰似綠樹叢中大雪紛飛。
“鳳,你剛纔走神了。”一直背對着楚依依,靜靜立於珠簾之前,似在看着外面,又似在沉思的君宇琤忽然開口說道。
小爐中的紅紅火光不住地躍動着,映在楚依依那張脂粉不染的素顏之上,光彩流轉,比起盛妝之時,更覺嬌妍天生、明麗不可方物。聽了君宇琤此言,她的手上不覺微微一凝,卻也並未停頓,而是手中輕點,以極爲嫺熟優美的手勢,將沏好的茶緩緩傾注入上好官窯所制的玉瓷杯中,再盈盈起身,端着茶托將茶遞到了君宇琤的手邊。
在那通透脆薄如玉的白瓷杯中,全身白毫的茶葉形如雀舌,挺直飽潤,色澤翠綠,茶湯清澈如碧,醇香如蘭。
君宇琤接過來,慢慢地輕啜了一口。
“香馨若蘭,色純如玉,品靜似天,的確是好茶。”君宇琤微微闔上雙眼,彷彿在凝神細細地品味着,只是接下來的話鋒卻是輕輕一轉,“鳳剛纔應該是想到了敬亭碧涵山莊吧?”
“主上明鑑。”楚依依盈盈立於君宇琤的身邊,斂袂垂頭,緩緩而言,“鳳剛纔的確是在想,自碧涵山莊一役之後,蘇楊兩家的官商結盟已告全面瓦解。蘇幕遠目前告老在家,蘇幕遠一派的官員也是陸陸續續或遭罷黜,或被降職閒置,其勢力早已是去了十之七八。而碧涵山莊突遭湮滅,楊景天身亡,楊晉之亦是逃亡不知所蹤,各地的楊家商鋪蛇無頭而不行,如今在睿王的逐步打壓之下,恐怕已是無力反抗。”
她微是一頓之後,又接着說下去,“鳳只是有些擔心,在掃除了這些障礙之後,睿王的下一步舉措應該就會是針對主上您的了。”
自碧涵山莊一役之後,朝野之間的局勢在轉瞬之間已然是風雲遽變。
之前還是極其微妙地相互制約平衡着的形勢,已是整個開始一邊倒地傾向了睿王君宇珩。
原本,以蘇幕遠一派在朝堂之上的根深蒂固,再加上掌控全國經濟命脈的碧涵山莊,兩者互爲犄角之勢,對於整個政局的影響可謂是舉足輕重。然而到底還是睿王棋高一着,一直以來雖然隱忍不動,但一旦發動,卻是勢若雷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將之一舉擊潰。
那麼接下來,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表面閒散風流、一向不理朝政的端王君宇琤。
誠然,這些的確是她的心中所想,然而在她烹煮着這敬亭名茶之時,突然之間就在她的心頭浮現的,卻是君宇琤曾經在碧涵山莊所說過的一句話。
“忘卻,纔是最痛苦的事”。
這句話想必是君宇琤那時候在內心激盪之下無意間所說出來的,從那時起便盤桓在她心底的最深處,並時不時地在心頭浮現。每一思及,眼前便會不自禁地浮現出那時候君宇琤那挺得筆直但卻無比蕭索,又彷彿壓抑着說不出的痛苦的沉默背影。
只是不知道,主上所說的忘卻,究竟說的是誰忘卻了?又究竟是忘卻了什麼?
她不敢去多想,亦不敢去多問。
有的時候,也不知道是爲什麼,她甚至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個彷彿一直漠然身處於局外觀望着的、又時不時去推波助瀾一番的端王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心中所想的,還有他心中真正想要的,又究竟是什麼呢?
楚依依低垂着頭,耳邊傳來君宇琤那淡淡的語聲,“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真正掃除這些障礙,只怕還早着呢。”
楚依依不覺擡頭看向君宇琤。
“碧涵山莊雖然已覆滅,但楊家苦心經營數十年的勢力又豈是這麼容易被剷除的?”君宇琤緩緩地說道,“日前在江南一帶,有人以高於市價三倍的高價大肆收購稻米,一時造成市面上糧食短缺,此際又正值青黃不接之時,當地米價一路上揚,民心惶恐不定。這樣大的手筆,也只有以碧涵山莊的雄厚財力和舊日人脈方能在暗中操控。”
“這個消息本王也是剛剛收到,這就夠睿王忙上一陣子的了。”見鳳的臉上現出了驚異之色,君宇琤淡淡一笑。
“是,這是鳳失慮了。”楚依依躬身答道。
“另外,本王讓你多加留意的,蘇幕遠那邊近來可有什麼舉動?” 君宇琤並不置可否,又淡淡地問道。
“蘇幕遠自從告老之後,就將府中之人散去了一半有餘,我們之前好不容易安□□去的人手大多數都被遣散出府了。”一提起這個,楚依依就不禁有些恨恨不已,蘇幕遠當真是個老狐狸,他的此番舉動不僅是向朝野上下,尤其是向睿王表明了自己退隱收斂之意,同時也藉機去除了府中各方面的暗樁,“不過從各種跡象看來,倒也看不出有任何可疑之處。蘇幕遠幾乎從不外出,府中也無訪客。每日通常就是賞花品茶,讀書下棋,完全是一副頤養天年的模樣。”
“他給你看到的,只不過是他想讓你看到的。”君宇琤冷冷一笑,語聲卻是平淡的陳述,並無指責之意,“蘇幕遠能歷經兩朝而屹立不倒,自是已修練成精的老狐狸,不到最後關頭,又怎肯放棄他蘇家三代經營的一切,心甘情願地頤養天年呢?”
他的聲音又是一冷,“再說,時至今日,就算他肯,別人又怎肯放過他呢?”
“主上所言極是。”楚依依的聲音恭敬,“鳳絕不敢有絲毫鬆懈,一定會嚴督手下加緊監視,請主上放心。”
君宇琤微微頷首,對於鳳的辦事能力他一向都是極爲放心的。
他慢慢地飲了一口茶,發現茶已將冷,他將茶杯輕輕放下。又忽然伸出手去撥弄面前的珠簾,珠玉相擊,發出了一陣“叮叮咚咚”的清脆之聲,聲音輕越動聽,縈繞而不絕於耳。
“怎麼龍還沒有到?”君宇琤擡眼向外看了看天色,不禁微微皺起了眉。
“主上,讓我去看一看吧。”得到君宇琤的首肯之後,楚依依當下蓮步輕移,分開珠簾,走了出去。
此時的夜色已是更濃,細細傾聽遠處的更聲,發現已是三更過了。
楚依依俏然立在月下風中,心下也不禁有些奇怪,主上召喚,龍竟然也會拖延遲到,這可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正這樣想着,耳邊就聽到一陣急風掠過,一條黑影迅快地閃過,緊接着一個臉帶鐵製面具的夜行人就立在了她的面前。
“龍,你可是來了。”楚依依看清了來人之後,方纔將全身提起的內勁卸去,笑意盈盈地看向龍,聲音輕柔宛轉,“好久不見了。”
楚依依口中的這句話倒也並非是見面的客套之言。他們倆人同門習藝,又同爲端王座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並稱爲龍鳳雙殺。只不過因爲近日分赴各地掌管不同的任務,的確是已有不少時日未曾見面了。
而龍聽了,卻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可真是個無趣的人啊。”楚依依如水的目光在龍的身上轉動着,那張被黝黑的鐵製面具完全掩蓋的臉上當然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但就連聲音也是同樣的。儘管此刻龍已不用內力控制聲帶發聲,而是恢復了本身的聲音,只不過這聲音之中亦是平淡無波,生象是不帶有任何的情感,聽不出其中有任何的意味。
楚依依說話的聲音雖然輕,但卻也是輕到恰好能讓龍聽見,不過他卻絲毫不加以理會,而是徑自走入了那燈光明亮的敞軒之中。
龍從自己面前走過的時候,楚依依的鼻端聞到了新浴之後的清新氣息,還有洗浴過後亦無法掩蓋掉的一股濃濃酒氣,一時間更是訝然不已,她知道,龍一向極有自制,很少喝酒,更不用說竟會喝了這麼多的酒。
龍在走入敞軒之時,已是伸手取下了臉上覆着的面具。
軒中明亮的燈光就照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臉容極爲清秀,但此際卻是異常的蒼白,一雙微微細長的眼眸之中總是冷冷淡淡的。
這身爲端王座下的第一殺手,竟然是曾子豫。
“龍參見主上。”曾子豫上前叩拜在地,從他穩健從容的動作之中,竟是完全看不出帶有絲毫的酒意,“今晚同僚相邀飲酒,一時間無法脫身,還望主上恕屬下來遲失儀。”
“可是韓廷軒回來了?”君宇琤並不在意,略一揮手讓曾子豫起身。韓廷軒今日午後入宮覲見睿王的消息,他之前就已是得到了。
“正是。”曾子豫靜靜地回答。
“他不是一直在追剿楊晉之及其餘黨嗎?”君宇琤輕輕轉動着手中的空杯,沉吟着,“莫非那邊有什麼變數?”
“是,韓廷軒目前已追蹤楊晉之等人於渭水一帶。但據屬下猜測,韓廷軒此番迴轉皇都,卻是爲了寧世臣被劫一事而來的。”
曾子豫的聲音明明依然平靜而沒有起伏,但是楚依依不知怎地,卻還是敏感地覺出了這語聲之中含着一絲不尋常的意味,而且她發現君宇琤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怎麼?你將寧世臣劫走一事,韓廷軒已有生疑?”君宇琤略帶着些審視的目光極快地掃過了曾子豫,微一停頓之後,又轉回到了手中的瓷杯上,似是若有所思。
“是,我當時中了韓廷軒的一掌截玉掌。”曾子豫垂下頭來。
“截玉掌?”君宇琤有些不解,微一皺眉。
“這截玉掌聽說是韓家的獨門掌法,其它倒無特別,就是中掌者在最初三日之內會氣血逆行,只有三日過後才能通過調息慢慢恢復。”一旁的楚依依開口解釋,不過想到龍受傷之後竟還又喝了不少的酒,心下不覺有些擔心。
“他已有些疑我,”想到那個時候抓向自己腕間的那一握,曾子豫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不過那時我已服食了轉龍丹,他並未起疑。”
楚依依不禁又是一驚,帶些責備的目光已是投向了曾子豫,這個龍,怎麼還是象從前一樣不會照顧自己。身爲武者,她當然知道這轉龍丹有何作用,它的強烈藥性可在短時間內強行令血脈逆流,只是血脈逆行那是何等的痛苦難言,若是受傷之後服用,就更是傷上加傷。
“即便如此,他既然已經對你生了疑心,難保日後不會生變。”君宇琤語聲淡然地說道,“你的身份何等重要,本王卻是不能冒這個險,韓廷軒此人已是留不得了。”
他的語聲雖然極是淡然,但他的一語既出,卻已是決定了一個人的生死,跟隨君宇琤已久,曾子豫又怎會不知道這一點?
“不要,他應該已對我釋疑了,請主上收回成命。”曾子豫突然直直地跪了下來,他的臉色在明亮燈光下顯得尤爲的蒼白無色,但聲音卻是毅然決然的。
楚依依聞言,俏顏上已是掩不住滿面的驚異之色。就她所知,龍從未違抗過主上的命令,她更是從未看到龍有過這般決烈的言行舉動,一向對人冷淡,對自己也冷淡的龍,何時有過這樣衝動的行止?
她不禁又有些擔心地看向了君宇琤,她當然也知道主上既然言已出口,那就是無論發生什麼都絕不會更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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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君宇琤的神色已是在瞬間暗沉了下來,暗如此刻的夜色。他從未有過狂亂與暴怒,但是象這樣暗沉不豫的神色已是極爲少見,昭示了他此刻已到了怒極的邊緣。
“龍,你竟爲了這麼一個人,膽敢違抗本王的命令?”
曾子豫一時間沒有說話,象是有什麼生生地哽在了喉頭,他說不出來。
他只知道,當他包紮着自己親手留下的傷口的時候,在那一刻,心中竟是痛得無以復加的。
而當韓廷軒試探地握向自己的脈門之時,那時候心卻是一下沉到了底,因爲在那一刻,他忽然無比苦澀地意識到,他們這樣的相處只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事實上他們倆人早已是背道而馳了。
所以,今晚的洗塵宴他最終還是去了,因爲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讓他們以朋友的方式相處的機會。
所以,從不飲酒的他,竟是杯來不拒,到底喝了多少的酒,連他自己也並不清楚。
“我只爲了自己的心,”曾子豫似乎緊緊咬了咬牙,斷然地道,“儘管我們倆人各爲其主,立場不同,但也總不能教他死在我的手裡。”
龍這個不知委婉的傢伙,這般強硬頂撞的態度只怕會更加惹起主上的怒氣發作,一旁的楚依依不由得在心底連嘆數聲,卻也只能乾着急,不知該如何排解。
誰知,聽了此言的君宇琤彷彿被觸及到了什麼,忽然轉過了身去,背向了他們,靜默了許久之後,方纔緩緩地道:“好了,這事且待以後再說吧。”
雖然看不到君宇琤此刻的神情,但聽他的聲音輕緩平靜,竟象是忽然已是怒氣全無,但卻又象是帶上了另一種更爲無法捉摸的情緒。
這突然的巨大轉變令他們倆人都驚異不已,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說不出話來。
“寧世臣此人甚爲重要,龍你要嚴加看管,待他傷好後,就將他放了。”頓了頓之後,君宇琤緩緩道出了今夜急召龍前來的目的。
“放了?”曾子豫忍不住問。
“寧世臣此人要他開口實爲不易,但本王卻是要他真心爲我所用。”君宇琤緩緩地道,“本王倒要看看,蘇幕遠可是還敢信他用他?”
曾子豫微微點頭,已是有些明白了。
“寧世臣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他應該知道如何選擇。”君宇琤的語聲忽地轉爲決斷冷硬如鐵,“若是他果真執迷不悟,本王也絕不會讓他爲他人所用,到那時,龍,你務必將他殺了!”
“是,屬下遵命。” 曾子豫應道。
“就這樣吧,你們且先退下。”
“是。”倆人悄然退了下去。
君宇琤卻還是久久地凝立在那裡,隔着重重的珠簾,向外看着。
長達將近六年的等待,如今已是漸漸臨近了終點,但他卻還是如同開始時一樣,完全看不到最終的結局。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等待得太久了,他的所有耐性已將被磨失殆盡,還是因爲一切將要終結,他將要面對未可知的結局,最近的他漸漸變得有些焦躁不定。
只爲了自己的心。
他忽然想起了龍說過的這句話,臉上現出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此的深夜,自己所爲着的那個人,不知是已經安眠了?或是還未曾入睡?
也不知道那個人此時此刻,心心念念想着、爲着的,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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