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沈蝶生等聶遠征出門了,在人家的牀上抱着被子揉來揉去,無論如何不願起牀。剛纔答應聶遠征留下住固然有逗那孩子的意思,另外也有沈蝶生自己的思量。
如果回戲班住的話,且不說自有人會上門問罪,自己眼下的情況吃不吃得消還兩說,便是被師兄弟們發現自己受傷,吳老闆就難免不會知曉。想來他那裡即使不問爲何受傷,也必然會限制自己行動。沈湛那邊還一堆事呢,怎麼可以不出門?這個聶遠征雖然出現的巧合多了一些,但眸正神清;沈蝶生相信自己識人的眼光。
被子上有股陽光般好聞的味道,沈蝶生又磨蹭了好一會兒,終於捨得起牀,頗自覺的從聶遠征的衣櫃裡翻衣服穿。這時她纔不得不承認那人的身材還真是不錯,衣服是歐洲人的標準尺寸,沈蝶生穿在身上不用說都有些晃晃蕩蕩。只是她早幾年頗過過苦日子,有的穿了也不挑,收拾到差不多合適的地步就穿在身上出了門。
街上幾個緊要的十字路口處還有便裝的憲兵警惕地把守着。沈蝶生考慮到沈湛那裡並不好找,心下猶豫一路走去不知會不會另生枝節。事關重大,她頗躊躇了一番,又看了看現在的時間,便索性先坐電車去了徐先生的商行。
上次那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沒有搞清楚,何況也不曾當面道謝,沈蝶生心裡自是有些不安的。顧忌到徐先生商行恰好在鬧市,沈蝶生特意從不爲人所熟的後門處繞了過去。
“您怎麼來了?”沈蝶生還未進主樓,聞聲轉頭,卻是在後院打點東西的司機老王。
“昨晚行動,”沈蝶生四處環顧了一圈,壓低了聲音,“我想還是親自去沈大哥那裡看看才放得下心。”
“街上到處都是憲兵隊的人,明顯是成了的,小沈你也真是,誰能說清謹慎太過會不會反而給人瞧出破綻?”老王不管不顧地扯着她勸道,語氣有些發急。“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這當口,那麼多人該冒的險都已大多全冒過了,你可不敢在不相干的地方跌上一跤,功敗垂成!”
沈蝶生低下頭,抿了抿嘴脣。“我只是心裡擔憂,躺牀上也歇不踏實,再說……”
“想你也是關心則亂的緣故,”老王卻攔下了她的話頭,手在她臂上輕輕加了幾分力氣。“既是如此,您有什麼說的當面就告訴給徐先生罷,想來次次任務都是乘着先生的車反倒送您去了別處,徐先生現下見了您怕是多少也會覺得歡喜的。”
沈蝶生知道老王的一番暗示下,後面來的人怕就是徐先生了,便也不回頭,照舊改換了話題,和他聊着些有的沒的,及至徐先生走到近前,腳步聲穩穩傳來,這才轉身和老王一起迎了上去。
“沈老闆今天怎麼得了空?”徐秉彰遠遠地從背影並未敢認出,見一身男裝的沈蝶生並着老王一起迎了上來,這才走上近前來打招呼。
“最近忙得差不多了,我專程來看看您。上次的事可多虧……”
“那沒什麼的,廖仲愷想出其不意掩其不備,也不看看他***出的事兒都是些什麼成色,我偏讓他竹籃打水蝕米偷雞,看他下次還敢來我這兒找補你的便宜!” 徐秉彰不待他說完,利落地張口把廖仲愷一通數落。旁人若是看他說話這架勢,決猜不出這做派力量端和的徐先生其實是個頗懂生意經的油滑商人。
沈蝶生笑了笑,雖這常接觸的一圈周圍沒幾個不知情的,但有些事畢竟還剩着一層窗戶紙明面兒上攏着,也壓根不能擺到明面上來,說得直白,反倒讓她一陣尷尬之下,卻也不好接話。
老王便在一旁打哈哈。“說起來上次我送沈老闆一路去戲院的時候,若不是礙於行動將近,沈老闆實在是頗不願意讓先生獨自面對廖仲愷的,總是怕先生萬一吃虧,生意往來上也受了委屈;我那時好說歹說,終於才把她勸下了車……”
沈蝶生這也正色附和道:“蝶生素知徐先生平日爲人,心下不知有多仰羨先生的高義,現下不但不能報答萬一,反倒拖累先生一併受苦,實在是……實在是……”
她說着,不知牽動起哪一處的心思來,眼眶竟微微泛起了紅。徐秉彰肯能爲她做到不惜挑、釁腥風血雨76號關鍵人物的地步,不待明說,見了她眼下的這幅樣子心中自然也是頗爲不忍的。他自知萬萬不該如此,也從未曾對誰表露過什麼,見狀也只是拍了拍沈蝶生的肩膀算作安慰;雖心裡難過,但世道如此,饒是他有些錢財積累,去風流些真正的伶人戲子倒未必不可,只是尤其對眼下這位,他無一絲權力在手,愛護之心有,話是一句也不敢多說的。
不過即使敢說,眼下平和安寧的關係,想來依徐秉彰平素的追求來講,也未必會當真把那些說出口來。他歸根到底,畢竟是個亂世發家的生意人,追求的遠不如沈廖二人各走極端,眼看着廖仲愷的沈蝶生糾纏如此,他最會清算的自然從不過是本錢利潤。
同着老王安慰了一番,沈蝶生定下神來,也自覺失態,略多說了幾句便匆匆告辭。想來時間還早,她看了看身上不若十分合體的衣服,若是未把長髮全束進帽子裡,一路下來也是頗爲引人矚目,少不得還要往戲班去一趟。
只是廖仲愷現下未必不會派人等着她算賬。這也是沈蝶生遲遲不願回戲班的原因。累極而嘆,身上的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她只求能安穩度過現下的這兩三天,好歹等傷口結了痂再由着那人不講情義地折騰罷。
她這麼懷着僥倖,照舊從後門偷偷溜進院子。孫尚興正從前堂過來,看見她不由得皺了皺眉,眼光掃過她的房間,輕輕搖了搖頭。沈蝶生會意,立即轉身就走,卻不料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兩人攔住去路,仔細一瞧,正是上次接沈蝶生去廖宅的兩位不好惹的嘍囉。
“次長是半夜起身來這裡等您的;天剛亮的時辰,二少爺便也一併過來了。”
開口的還是上次那人,只是就連口氣竟也全然不帶任何商量的意味,只是直挺挺的回報,大有讓沈蝶生看着辦的意思。
以一敵二,還是在不驚動屋裡的情況下,沈蝶生自然毫無勝算,說不定反而白白又加一項罪名。她只好衝二人點了點頭,又看了顯然焦灼不已的孫尚興一眼,默然地走了過去。
從未覺得推開自己的房門原也會是如此艱難。沈蝶生咬着牙進屋,卻已有人自裡間迎了出來。
“蝶生,好久未見,本色不改,竟還是一派風姿如玉啊。”廖語冰夾着根菸,斜倚着門柱,上下打量了一圈沈蝶生。他話說得頗爲正經,臉上仍舊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配着那身敞開了風紀扣的軍服,顯得既紈絝而又嬉皮,任誰也難得猜出這人奉職的恰好就是人聞色變的憲兵大隊。
沈蝶生聞言也只是笑笑。面前雖沒鏡子,她卻十分清楚現下自己的臉色定然不可能好到哪兒去,什麼一派風姿,虧眼前這人也扯得出來。若是平日裡這般情景,想她若不找一句“二少爺也還是這麼端雅清正,儀表堂堂”來回他,心裡也一定憋得難受。可是擱在眼下,自是說什麼也要嚥下這口氣的。
廖語冰倒也自覺難得碰上沈蝶生如此不張生息的時候,胸中新奇,自然覺得既難得又有趣,正想多尋幾句說的來好好撩、撥他一回,裡間聽見聲響的廖仲愷便發了話:“既然總算是來了,何不進來說話。”
沈蝶生便垂了頭,自顧自邁步往裡走。廖語冰站在原地,見她磨蹭地頗爲辛苦,好氣又好笑:“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沈老闆是個懂得大道理的人,豈不知早死早昇天。”
沈蝶生怔了怔,沒回頭,仍舊不搭理他。廖語冰見她一絲反應全無,咋了咋舌,也不好發作。自知接下來的事自己未必方便在場,廖語冰於是索性徑自出門往外間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