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走了

就在我被濃烈的幸福包圍着時,突然命運一下子把我打到了底谷,這是上天和地獄的瞬間切換,我的王傑走了!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晚上,那天的夜色格外的黑,我把女兒哄睡後,自己在院子的燈下給孩子納着鞋底等他回來,這些年已經習慣了他在周圍,所以漸漸的等他下礦回來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飛蟲在燈周圍一羣一羣的來回疾飛,地上斑斑駁駁的小黑影不停晃動,我感覺有些乏困,同時也感覺夜好像已經很深了,但是他還沒有回來,只是想着他可能又被事情耽擱了,上次之後,在我心裡礦難好像永遠不會出在我家,不知道,只是憑空的感覺王傑將會一直陪我到老。

在老黃狗發出一陣哀鳴的聲響時,我感覺到了被不詳的籠罩,因爲它一向是歡快、開心的,從未如此悲沉的叫過,像是人一樣的嘶喊,又像是很沉重的哀嚎,隨着那瘮人的叫聲我感覺到了害怕,多麼希望王傑就在我身邊呀!後來才知道,那時他的魂魄就在我的周圍,老黃狗能看到他靈魂的存在,從而向着我嚎。

在我被恐懼、焦灼壓迫的心情很低落時,門外遠遠的傳來了張偉的喊聲,張偉是王傑最好的工友,是山西人,長期在這裡打工,他和王傑經常在一起聊天吹牛很是要好,有時也來我家小聚,我們相互很是熟悉。只聽見他慌慌忙忙的喊着:

“嫂子,嫂子。。。”

我預感到了大事不好,扔下手中的針線馬上向門口奔去,當我到了門口他已經喘的直不起腰來,雙手扶着膝蓋,低着頭,喘着粗氣說道:

“嫂子,快走!哥出事了!”

還沒等他站起身,我便丟下所有不顧朝煤礦方向疾奔而去,風呼呼的在耳邊作響,淚止不住的向外涌,地面黑乎乎一片也顧不得看,只是機械的、用力的挪動雙腳,此時不管前邊是山崖亦或是河流我都已經不在乎,我只知道向前方跑,就會離王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彷彿他在前方等着我去救他般拼命與不顧。

夜從未如此的靜過,甚至經常害怕聽到的狼嚎聲此時也絕了蹤跡,我多麼想聽出點什麼聲響,以至於讓我知道天地之間還有其他活物,但是沒有,只有呼呼的風聲和我的大口喘息聲。

中途,不知道我摔倒又爬起來幾次,只知道有一次嚴重些,一腳踩空一陣頭暈目眩的滾呀滾,被一棵樹截獲停止下來的同時又撞到了一個硬物,以後便什麼也不知了。直到,耳邊有了鳥的嘰嘰喳喳聲才把我喚醒,但此時天已微明。我感覺臉上有被什麼板結的難受,用手去摸,觸到了乾的痂子和未凝固的潤潤的血,之後隨手抓起一把細土去揉搓糊滿骯髒血污的臉,之後張偉的那句“王傑出事了!”又回到了耳邊,我彷彿一下子被驚醒,翻轉起身上坡繼續往前飛跑。這次,有晨光鋪路,也有睡了一覺的滿滿力量,一口氣跑進了煤礦。

在礦井不遠處,有幾個人正在忙碌着,地上躺着幾具滿是煤灰分不出鼻眼的人,哦,他們此時不能稱爲人,準確的說叫屍體,從頭到腳黑乎乎一片的屍體,他們都是爲這層黑而來到這裡,又是被這層黑所帶走,至此他們的世界永遠漆黑一片了,再也了無光明。

雖然,一條條似乎一樣的黑泥鰍,但我相信不用細看,只憑感覺我能認出王傑來,我的感覺一向是很敏銳的。我從一具具屍體旁走過,尋找着我的王傑,但是我在八具屍體旁徘徊了許久,最後確定沒有他。他還活着的希望瞬間讓我無比激動起來,我立刻抓住了不遠處一個正在奔走的男人,說道:

“王傑去哪裡了?”我可能情緒激動又異常興奮,把那人差點扯倒,他穩了穩身體指了指地下。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抹初發的希望瞬間破滅,一下子全身無力癱倒在地,我沒有淚也不想哭,只是大腦混沌模糊,眼睛呆望着卻什麼也映射不進腦中,怔怔的望着,望着,這就是我此時最好的狀態,請不要來打擾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偉帶着女兒來了,他問我晚上去了哪裡,這個世界彷彿對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吸引力,因此我不在乎面前的晃動和聲響,它們都打亂不了我的呆癡,我說了請不要打擾我,但是這句話因爲懶得說出口而只在體內凝固了。

後來聽說,張偉借來了一個拉板車把我和孩子送到了家。從此,張偉再也沒離開過我們母女倆。到了家,我時時刻刻處於一種譫妄狀態,不能自理更不能照顧孩子,他一邊照顧我們一邊辦理王傑的後事。我偶爾會想象王傑最後的樣子和他的葬禮,但是無論如何努力的回想卻毫無印象,他像是一隻蝴蝶慢慢的飄進我的生命中,但又突然又飛走了,來的那般美好,走的又那般失落。

在張偉的耐心照料下,我漸漸的恢復了正常,可以照顧自己和孩子,再後來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我想張偉可以退出我們家去過自己的生活了,但是他沒有。他每天下班依然會來家幫忙,過年過節依然會陪我們,彷彿他就是王傑的替代,不讓我們和以前有任何的異常,而他也是那樣誠心正義、謹慎小心、無微不至的堅持了一生。

後來,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餘暉灑在滿院的薔薇上,溫和又溫馨,大黃狗、女兒、棗樹一切還照舊,我突然想到了繼父去世回河西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溫馨幸福。這時,我突然又看見了王傑那對我充滿疼愛、滿足又幸福的笑容,還聽到他喊我,很清晰的聲音,我應了一聲“哎!”立刻起身,但是他卻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我着急的心慌起來,但在打了一個激靈清醒後,知道自己又幻聽幻想了。

張偉看着我問:

“你應和誰呢!”

“王傑!”他聽到後一臉驚詫,不過瞬間又消失,他懂我!

“你想聽聽王傑遇難的前後嗎?我覺得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好!”我看着圓潤的落了一半的夕陽,淡淡的應道。我想此時我也可以很平靜的聽那個遙遠的故事了。

張偉看了我一眼,也望着那正在沉下山的太陽餘光緩緩的講到:

“那天他們那班十二人,全部遇難。王傑和其他三人早到在做爆破工作,由於礦內瓦斯濃度太高,在火星炸開的那刻空氣瞬間變作了惡魔,吞噬掉了四個人,一點痕跡都沒留。其餘八人由於晚到,還沒深入井內但也窒息而死。所以後來你看到了八個人的屍體,爲啥沒有王傑,那是找不到,到現在依然沒有發現一點遺留,那怕是隻鞋子也好,但是沒有。”說到這裡,張偉低下頭彷彿在思索着什麼,過了一會接着又講到:

“做這種拿命換錢工作的人,早對死亡有了充分的心裡準備,沒有什麼可遺憾或悲哀的了,只是還是走得有些突然,我當時也是無法接受,不過很快就坦然了,這不就是我們預料的死亡方式,這就是煤工的壽終正寢。”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但是我們都沒有起身去開燈的打算,女兒一個人在院中的涼蓆上睡着了,也不想去管她,任由她四仰八叉的躺着。狗呢和遠處的母雞們在逗樂。我看看張偉,他也看了看我,然後他嘴脣蠕動着想說什麼但又咽了下去,不過最後終究還是囁嚅的說道:

“王傑很愛你!”

就這一句,之後又陷入了無限的沉默、沉默中。後來,我覺得我得說點什麼來打破這種寂靜,於是看着他說:

“是的,我能感受到!”顯然他沒想到我會接他的話,笑了笑看着我重新有了力氣似的精神抖擻似的說道:

“你知道他愛你,但是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你!在你來到河西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把你託付給我了,說是我們的命朝不保夕,擔心你突然沒了他可怎麼辦,怕給自己留有遺憾,所以要儘早給我交代好。我告訴他,一切都沒問題,如若我不在他代我給父母養老送終,若他不在你們母女由我來照應。真沒想到,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啊,哈哈!”他揚起頭來看着夜空大笑了起來,能聽得出他的笑是發自肺腑的對上天的嘲笑和無所畏懼的坦然接受。他們這種人整天和生死離別打交道,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有時也是一時有感而發,不會長久的沉浸在離別的悲哀中,這刻鐘死人,下一刻可以開懷暢飲談笑。人間灑脫、恣意,只如煤工!

笑後,他看着我神秘的說:

“冰妹,知道嗎,你這輩子不用愁吃穿,王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可真是個有福之人呀!”我茫然的看着他,等着他接着向下講,看着我滿臉的疑問,微微一笑說道:

“王傑這一輩子掙了不少錢,大約有十萬,是他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積攢下來的!”聽到這個數字我大吃一驚,在我們村萬元戶都是有錢人家了,只是不知道王傑竟然這樣有錢!他只是經常告訴我‘不要節儉,咱家錢夠你花。’我震驚之後,看到張偉用誇張的表情說道:

“這就夠你驚的了?後邊還有,他死亡賠償款八萬!!”

我明白這十八萬確實夠我和女兒一輩子衣食無憂,但是我除了吃驚並沒有異常的開心,錢於我而言真的沒有那麼重要,在我看來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飯一樣美味。我需要的是靈魂的食糧,它們可以提高我的幸福感,可以讓我開心快樂,是世間唯一可以引誘我的東西,這種東西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和購買,因而彌足珍貴。

看着他兩眼放光的說着八萬,我知道錢對於他有多重要,我一點也不鄙視他的世俗,反而理解他。畢竟,娶妻生子、贍養老人都需要錢,沒有錢這個工具,都將無從談起。有時候,當我一個人靜坐着對一切無所欲求時,特羨慕那些紙醉金迷、貪婪無度,只爭朝夕的享受人生浮華的大俗之人,甚至覺得比起看透人生的大道大仙,他們的行爲更顯得是大徹大悟的至上模範,他們的一生纔是極其燃盡的燈芯,繁華着每一天。可是,我做不了。於是,纔有無限的孤獨、寂寞有空可入。

但是,我也享受着我的孤單,那無可替代的孤獨之自由。

稍停頓了一下,張偉接着嚴肅的說道:

“冰妹,錢都在我這,是以你的名字存的定期,爲了預防萬一哪家銀行倒閉損失太大,我分了兩個銀行存,一個裡邊八萬、一個十萬!現在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是時候把錢給你了!”說着,他擡了一下屁股,從後兜裡摸摸索索的掏出兩張存款單來。

我看了一下存款單,遞給他一張,說道:

“這張你留着,我們娘倆一張就夠用了,王傑賠償款的事你沒少跑,還有這一年多你對我的照顧,估計給我看病也花了不少錢,還有別的花銷,和你一直的精力付出,八萬不多,有機會還是回去娶個媳婦,好好過正常人的生活吧,煤礦不適合久待!”

他伸出手來準備接,但是猶豫了一下又縮了回去,之後堅決不肯要了。我是誠意給他,但又無法,想着以後他回老家時偷偷塞給他吧,於是我看着他說道:

“那好,就先放我這,我替你存着,不過任何時候這錢都是你的!”

他見我不再逼他收錢,附和着打哈哈說道:“好的,好的,你先幫我存着!”便起身準備回去。

“一起在這吃了飯吧,今天有些晚了!”說着我去抱席子上的女兒,他去廚房做飯了。

你不相信吧,我們以這種說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相敬如賓的過了十年,像是都在遵守着一種無形的合同或者良心的契約,這種無形的限制比實際的章程規則更是有用。我們都心照不宣的不去說明那看不見的約束力到底是什麼,那種東西只有重情重義又極有原則性的人才能明白,其他人說了也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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