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細緻入微的給你講着瑣瑣碎碎,只是想把我人生每個瞬間的體驗都與你分享,讓我的生命彷彿和你有着關聯,從而不枉來世一遭。畢竟,我的生命只能與你相觸碰時才能發出光亮來。
你知道嗎,在晨鐘的餘音裊繞中,我無意間一扭頭竟然看到了你,只是你們是一家四口,而我們是一家三口。顯然,你沒有看到我,你最小的孩子手中舉着一個傘狀的椿樹枝,她把它舉過頭頂,茂密的葉子當做傘,興高采烈的走着,你在她身旁萬般守護,總擔心她望着頭頂樹葉傘的眼睛不注意看路而摔上一跤。
我從頭到腳裹着白色孝服,你也一定認不出我來。我迅速的轉回頭來,擔心引起你的注意,只是母親走路緩慢,沒一會兒你們超過了我們,這樣我可以從背後好好的看你。在我們並行時,我的餘光看到你們瞄了我們一眼,畢竟有些奇怪不是,但馬上就見怪不怪的接着向前走了,把我們甩的越來越遠。
雖然我不能看清楚你的臉,但是從後方你的背影中依然可以看出你生活的狀態。只見你步履已不再矯健有力,動作已有些緩慢但平添了幾分穩重,體態不再纖瘦而有了中年男人的臃腫,充滿光澤的滿頭烏髮已經變得稀薄,毫無生命氣的匍匐在頭上。不看你的臉,已經猜到,你已經滿臉的茫然,眼睛不再炯炯有神,神態不再堅定有力,生活磨碎你所有的朝氣和獨特氣質,還你一個和所有人一樣平庸的中年型男人。看着你的略顯蹣跚的腳步,我在想到底是不是你呢,但我仍堅定的告訴自己,他確實是你。
在家待到第三天,喪葬期算是過去,生活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平淡無奇,我看着院中那架已經腐朽掉的木質梯子感慨萬千,是什麼力量讓那麼單薄的一個女孩可以扛着如此沉重的梯子,一扛就是風雨無阻的五年,那個傻女孩轉眼已經爲人母,但是心依舊還少女。
傍晚,我漫步在小時候常去的溝坡,看到滿地的野花依舊色澤鮮豔,它們倒是數年如一日的保持着旺盛不減。還像小時候一樣,我只獨愛地丁。去河西后,平常無意間想起那漫山遍野的紫就會情不自禁的微笑,後來在山中見到了越來越多的花草,但到最後發現它依然是我無可替代的最愛,我想這就是真愛吧!
不知不覺我採了一大捧野花,有地丁、雛菊、蒲公英、二月蘭、大薊、薺菜、地黃,用茅草把他們分門別類的捆綁好,再把每捆固定在一起就成了一大束花了,我帶着滿心喜悅的收穫往回走,想着把它們插在哪裡纔好,轉瞬間我很想把它送給你,讓它們在你的書桌上瀰漫出野花的迷人香味來,那樣滿屋子都有我的愛意,也能讓我有無限的幻想,純粹的想象已經讓我激動不已,隨即決定實施行動。
我心情大好的踅到你窗戶後面,想確定一下屋內是否有人,於是慢慢站起身來向裡邊偷窺,發現你正站在窗戶邊向外看。你知道我擡起眼來和你四目對視那一秒的尷尬有多深嗎,我希望時間能倒流一分鐘從而讓我走掉,爲此我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此時,牆是沒有縫的,要不我會以轉瞬即逝的速度鑽進去的,那樣你就來不及看清楚我的臉從而認不出我來。
可是,事實是那樣的真實存在着,已經前後無路可走,我驚訝無措的看着你的眼睛而你也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兩秒鐘後你反應過來了,迅速向我一邊擺手一邊使眼色,意思是後邊有人讓我迅速離開,我愣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立即跑掉,在閃開的那瞬間我還不忘把花扔給了你,而且看到了你身後的師母正在背對着你忙着什麼,毫無察覺。
我一路慌張的跑回了家,氣喘吁吁的坐在牀上,激盪澎湃的心跳久久平復不下來,等到一切趨於平靜時纔來好好回味那驚險、奇特的一幕。我在想花是否扔進了你的家中,是否被師母發現而對你緊緊相逼,如果這樣可就得不償失了,這種可能性的猜測使我惴惴不安起來,愈是不安愈是後悔當時那隨手的一拋。
等到夜色降臨,一切不想放在陽光下的行爲都可以由夜來掩護時,我想到了樓頂,那個我站了五年的舊地方,那裡可以看到我的猜測是否準確,從而使我放下心來。但是樓梯呢,已經腐朽的稍一移動便會馬上四分五裂開來。
正在我一籌莫展時,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我去對弟弟說,你去東邊嬸子家把她的梯子借來,說明天還她,我那間老屋子裡的牆上掛了一箇舊東西太高,我想用用梯子。還好弟弟二話不說去把梯子借來,想幫我取東西,我說你有更重要的事去辦,去村裡代銷點幫家裡買袋子鹽吧,等着用呢,他便一溜煙的跑了!
晚飯後,活躍的村子漸漸平靜下來,人們不再出門活動,只能聽到門口白楊樹葉子婆娑舞動的沙沙聲和門口那片荒廢的菜園裡一陣高過一陣的蟲子奏鳴聲,仲夏的夜晚有種特別的靜和清,我愛這夜的朦朧和幽深的淒涼。此刻我想你了,怎麼不是孩子和我的愛人呢,有些慚愧的落寞,任由思緒亂飛!
我熟練的登上這個幾米高的一層樓頂,房屋開始有了老的痕跡,一道道瀝青像黑色的烏梢蛇蜿蜒着前行,不遠處樹上烏鴉的巢依然還在,只是沒了撲棱棱飛走的驚嚇。人是物有非了。
你家還有人影晃動,但是看不到具體的情況,我望眼欲穿的努力望着,期待着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確定。我在樓頂焦急的來回徘徊,擔心你的燈“啪噔”一下一切都歸於黑暗,窺探就該結束了,但是今晚我不能沒有結果,要不會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在我踱着步子再次擡眼望去時,發現你的窗戶前有人在盯着我看,我站在黑色的夜裡而你們在明處是看不見我的,十分好奇,想再次確定那人是不是在看我,於是招了招手,而你也向我揮揮手。我一下子嚇得驚出一身冷汗來,馬上坐下來側着腰挪到一處欄杆的下面,現在誰也看不到我了,即使上面有飛機飛過,我被嚴嚴實實的欄子包圍着有了幾絲安全感,此刻我像一個小偷似的心驚不安。
十分鐘後,當我認爲一切可能都歸於平靜準備起身離開時,發覺梯子有些晃動,我慢慢的把頭從岸邊伸出去向下瞧,發現你正在向上爬,帶着謹慎小心的專注,慢慢的向上挪動着手腳,我立即把頭收了回來,拍了拍跳動的心,立刻想到要調整好儀態,不能顯得這樣慌亂,得保持從容不迫的鎮靜,以不顯得那樣尷尬。我在中間一處沒有瀝青的空白處坐下,擡頭佯裝着陶醉於天空的美中,眼看着飛速移動的雲心卻在向背後望,耳朵機警的聽着背後每一輕微的聲響,我特意把背給你,是免得我先看到你而不知如何打招呼的尷尬,而這樣你就得先 開口了,我可以順着你的話向下接去。
聽到你爬上來了,慢慢的向我走來,一聲不吭的在我旁邊坐下,也擡着頭看向我看的那處天空:
“你在看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該回過頭來表示很震驚的剛發現了你,還是以什麼都知道的默認狀態回過頭來和你攀談,時間不允許我好好的去想該怎麼辦,只能本能的回過頭來看着你毫無驚奇的說道:
“看天!”
然後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免得我的假裝被你看穿。而你也沒有接着向下進行着問答,只是擡眼望着你的屋子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着什麼。過了好久,你自言自語的說道:
“這個角度看我家挺清楚的哈!”
我一下子臉被漲得通紅,不好意思的雙手抱着小腿繼續看着地面,不去接你的話,裝作沒有聽見。
過了一會你回過頭來看着我說:
“你知道嗎,從你第一次站上這個房頂我就發現了你,那年你十一歲,還是個孩子!”
我內心一顫接着一陣異樣的感覺四處奔涌,像是偷了你的東西被發現了確鑿無疑的證據,無話可說。
“後來聽說你結了婚,過的也不錯。”他繼續像是對自己說一樣喃喃自語道。聽你帶着那股莫有的氣息和像是講述着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似的風淡雲輕態度,漸漸的我沒有了被發現隱私似的羞怯感,轉而心裡異樣的溫暖起來。因爲這一切能夠證明,你愛我呀!我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幸福感傾斜而下,向我迎面撲來,瞬間被幸福緊緊的裹挾着想去擁進你的懷中。
這世上,你喜歡的人也正好喜歡你,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斜過身看着你,眼中一定充滿了柔情蜜意,一定是無形的磁場把你看向遠方的目光緩緩的吸引到我身上,繼而你伸出雙臂向我擁了過來。我感覺到了夢想實現的喜悅,這可是幾年前我夢中都期望的時刻啊,我激動的顫抖着身子也緊緊的抱着了你。久久的,久久的,我們一言不發,就這樣靜靜的相擁着,彷彿稍一鬆手彼此就要遠離似的抱得越來越緊。
夜是那樣的沉重、靜謐,我能聽到你輕微的呼吸聲在我耳邊規律的交替着,感知到你一擴一縮的胸腔有節奏的浮貼着我的胸膛,但同時也有了中年人的油膩味來,我不在乎,我愛的是你的靈魂,即使你肢體殘缺不全或者醜陋無比,我都接受,愛是不夾帶條件的,如若夾帶就不再純粹。
我在你的懷中,靜靜的享受着讓人羨慕的愛的時刻,那樣陶醉、沉溺於其中,久久的不願拔出來。恍惚間又感覺像是一場夢,恍如隔世。我充分的吸收你帶給我愛意中的溫暖、幸福,想把這種美好一股腦的全拿過來,以備可以供養我靈魂的下半生不再寂寞。
我盡情的吸收着這種到處瀰漫的愛,當餵飽了靈魂,便開始清醒起來,我的腦海中一剎那滑過了我的女兒,不,可以說是我們的女兒還有我的愛人的影子,他們像是不合時宜出現的人讓人想擺脫掉,但又那麼緊緊的跟隨着我,使我無法忽略掉他們的存在。此時,我被拉回到了現實,足能敲醒你我的現實。我畢竟大了不再純粹的不摻一點現實了,我想此時的你和我一樣吧,我不得而知。
你見我稍微動了動身體,輕輕的在我耳邊軟軟的說到:
“我們在鬧離婚!”
我的心又被一驚,瞬間想到的是我破壞了你家庭的幸福,羞愧之感彌散進身體的每一處角落,我開始陷入深深的自責中。我爲小時候那些海市蜃樓的虛幻感情感到不可思議,爲我這幾次神不知鬼不覺的莫名行爲感到後悔,我想此時,我是一個獨立的、健全的正常人了吧!
我不敢向下接你的話,如果放在幾年前,我可能立刻的告訴你,你離吧,我們結婚,會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但此時我猶豫不決,甚至相信即使你離婚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這是我的直覺冥冥之中告訴我的結果。
我沒了嫁你的勇氣,也許這就是歲月的威力,可以讓一腔熱血的執拗倔強慢慢的疲軟下來,變的不再那麼鋒芒畢露,也不再爲了什麼而孤注一擲的果斷乾脆,成熟夾雜了現實和利弊的權衡,我們都學會了計算榮辱得失,雖然還有愛,但是它成了蠢蠢欲動的想象,而現實終會把它的騷動打壓下去,也許就此永遠沉寂,也許深深埋在心底有朝一日還會復燃,我當屬於後者。
你見我沉默着久久不言語,用手輕撫了一下我的頭髮停頓着繼續說道:
“她懷疑我和別的老師有染,整天神神叨叨的數落、抱怨,還莫名的查我的各種行蹤、言行,我有了深深的不被信任和束縛感,我徹底失去了自由。”你停下來,手又一遍從我的發間穿過。之後看了一下你的家又平緩的如說着別人家的事:
“我們之初一年感覺婚姻是幸福、甜蜜的,慢慢有了孩子,各種瑣碎的雜事越來越多,令我們應接不暇、疲於應對,同時也慢慢對彼此失去了耐心,漸漸的爭吵越來越頻繁。後來我累了就開始用沉默對待她的一切無理取鬧,希望風煙可以快速飄過,但是事與願違。我不吵也不對,她反而鬧得更兇了,我莫名其妙的絕望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生活。愁腸百結的苦悶了很久,期間我不再關心身邊的一切人和事,我只想活在自己封閉的一個人世界中,靜靜的活着。直到有一天,碰到了一個我多年不見的老師,把酒言歡之後我對他講了我的苦惱生活,他給了我很多建議。夜裡,我決定開始和她溝通,希望能解開我們之間的結子,但是發現一切都爲時已晚,我們已經沒有了溝通的能力,話鋒一觸碰就是硝煙瀰漫的戰場。我開始徹底絕望,但是有孩子,不能隨便放棄這段婚姻,於是我整天早出晚歸,希望大家少碰面,這樣會少激發點矛盾。可是,她最近一口咬定我是和某位老師有了糾纏,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像,我也是無語了。既然她想離婚,我也考慮考慮吧,人的一生總不能就這樣相互消耗、折磨一生吧,也許重新啓動會別有一番天地也未知,我再好好想想吧!”
你就這樣娓娓道來着自己的婚姻,我像是一個聽故事的人那樣默默聽着別人的故事,從中找不出自己的影子。令我欣慰的是我知道不是因爲我的緣故而你們有離婚的打算,這樣我後半生不用揹負着沉重的十字架爲自己贖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