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人拿出一根手指來,捅了他兩下,“喂,活着麼,喂,喂……”沒反應,不過人的確是活的,死人戳上去不是這個彈性,蔡中人也幫忙搬過死人,知道。
他又把泥巴人臉上的泥巴擦拭擦拭,露出來一張俊臉,脣紅齒白,細皮嫩肉的,更坐實了他的猜測,這一定是個官家的奴才,一定是私逃出來的,這個年紀,又這麼個樣子,拐帶了丫鬟,或者誘哄了小姐,然後懷孕了,沒法交代,着了主人的打罵,但是主人愛面子,不好送官查辦,於是被他鑽了空子逃跑出來,慌不擇路,
掉河裡了。
就這戳兩手指頭的工夫,他把戲文裡能聯繫上的情節,都給聯繫了一遍,這疑案算給審完了。接下來該下判詞了,要不要管他呢,蔡中人東看看,西看看,周圍也沒個別人,回頭一漲潮,又浸水裡了,再下一次水,那就真死透了,這會兒也許還救得活。
可是,帶他回去嗎,跟老爺怎麼說呢?蔡中人琢磨着,老爺平時就行善積德,不是個刻薄的人,何況救人是好事情,可能會換取老爺的好印象,被表揚,然後升職,說不定升我當個二掌櫃,因爲我良心好,幫我家老爺積德了。哈哈……
這樣一想,他又把手上拿着的沾滿泥巴的衣裳褲子穿起來了,現在連衣服上爲啥都是泥巴,“也不用編詞兒解釋了,他比我泥巴還多呢,我救的他,大家兩個泥巴人,誰都不會覺得奇怪的。”
蔡中人這會兒一點都不再煩惱了,他又推了泥巴人兩次,還是沒反應,他一使勁,把他給扛了起來,搬到驢子背上,讓臉衝下,這麼牽回去,顛吧顛吧,能把嗆的水顛吧些出來,等到家,再讓老爺找郎中看怎麼救吧。
……
白楊鎮最大的一間蔡慶豐堂是慶豐堂正字一號店,在府城老街最繁華的路段,大開八字門面,招待十方買家,雖然也做零售,但其實主要還是旗艦展覽性質的門面,大多數做的是對分號配送和對其他小米號的批發生意。
正字一號店的旁邊是慶豐堂藥號,做藥材生意的。藥字一號店的另一邊,挨着的是慶豐錢莊,規模不大,雖然也對外做些存貸生意,但是主要做的還是各地慶豐
堂分號與總號之間的現金週轉和管理的工作,好比財務部,因爲慶豐每年流轉的現金規模很龐大,所以這個生意,就一併開號做掉了。
正字一號店的另一邊,是慶豐商號,做雜貨生意,商號邊上,是慶豐書館,給蔡家家生的奴才們讀書學習,也接濟鎮上貧窮人家想學習的子弟來讀書,不收學費,但是有條件,學習的業餘時間,必須簽定協約,給慶豐堂打工,以勞動換取知識。
考中秀才可以停工,打工打的好的,也可能升職,由臨時工轉爲長工,做長工就有工錢拿,同時也可以在學館裡繼續讀書。
整整一條府城街,綿綿延延,就幾乎都是蔡慶豐堂的產業,或者是產業鏈上掛鉤的關係產業,足見蔡家在當地的勢力之大。
便是州縣老爺們,來了白楊鎮訓政、訓學、訓農、訓商,也一定要請當地第一大鄉紳蔡大老爺出來接待的,而這一條街麪店的身後,便是佔地一百三十畝的蔡府豪宅。
府城街每個店面都有小門通到蔡府裡面,但蔡府的正大門,卻並不開在府城街,而是開在與府城街相交的廟南街,平時大門從來不開的,人們進出也都是走府城街的鋪面或者其他幾個街上的角門,只有極其重要的達官貴人來訪時,才大開正門迎接。
蔡中人回去是走廟南街與府城街相交處的角門,那看門的小廝看到他髒巴巴的回來,小毛驢還馱了另一個髒巴巴的人,頗顯驚愕,“老中,這個什麼人啊。”
“河灘上揀的,挺可憐的,還沒死,我就揀回來了。”
“這個要告訴老爺嗎,你揀了個人回來,你真敢做主,老爺罵哩。”那小廝叫蔡安,也是個家生子。
“胡說,救人一命,積善行德的事情,老爺怎麼會罵哩,你趕緊去藥鋪請盧先生來,我先把人安置到我房裡去,先把人救活了,別的再說。”
蔡中人是個有地位的奴才,或者他總是喜歡錶現自己是個有地位的奴才,用指揮命令的口吻使喚蔡安去請大夫呢。
“我這會兒去,就沒人看門了,我等小六回來。”蔡安膽子小,又怕耽誤救人,又怕擔責任。
正說話,小六就出現了,他是另一個看門的小廝,這個角門是個重要的角門,一般由兩個小廝看門房,這樣一個去通報事情的時候,還有一個輪值的頂着。
“哇,哇,哇,哇,哇,老中,你揀了個兒子回來,還是你哪裡跟人生個兒子,那麼大了,找上門被你打暈了不肯相認?”小六大呼小叫的,爲有個新鮮事情,他很開心。
老中敲了他腦袋一個響篤,“要是就好了,知道中爺沒兒子,揀個披麻戴孝的人給我送終。”
“小六,你去藥鋪把坐堂的盧先生請來,我去通報給二掌櫃,老中你別自作主張把外人往裡面帶,你要麼帶兒子一起去藥鋪找盧先生,要麼在門房呆着,等我進去把二掌櫃叫出來。讓二掌櫃拿主意,再看要不要告訴老爺。”蔡安說道,然後沒等蔡中人給意見,一溜小跑,進去了。
這邊小六跑去藥鋪請大夫,中人就沒辦法走開了,他把泥巴兒子從驢子上抱下來,又不知道放哪裡合適,看門房有個條凳,就把他先放條凳上躺着了。
……
段慕章終於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郎中盧文傑,蔡中人也在屋子裡,揹着手來回走着,房門“嘎吱”被推開,一個婆子走進來,是來送盧文傑讓熱的生薑水,段慕章還不是很明白自己身處何地,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一片晃眼的白光之中。
不過看這些人都面無惡意,又環顧屋內陳設,大致知道自己是讓人救了,心下少許安生了一些。
“醒了,醒了。”一聽盧大夫說人醒了,中人趕緊走過來,六目相對,段慕章腦子裡亂哄哄的,突然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又身處在陌生的環境中,他也沒想好該說啥,只是問道,“這是哪裡?我怎會在這裡?”
於是中人把自己河邊相救的經過,給他說了一遍,又大讚蔡老爺的恩澤,允許他在府裡暫住,又說了自己許多辛苦的話,說了盧大夫怎麼醫術高明施針相救,慕章一邊聽,一邊恩恩的點頭,面露感激之色,其實心裡正在琢磨怎麼編排自己的故事。
中人說的唾沫橫飛,慕章何等機靈之人,就這短短時間,他已經琢磨了好多事情,想好怎麼應對,自己如今也只有先設法投靠這家人家,得個安身之處,再做別的打算吧。
於是故做動情之態,既而淚眼迷離,既而涕肆滂沱,支撐起病身來,翻身牀上,那中人正說的激動的時候,慕章也不管,附身便拜,庫通庫通亂磕頭,嘴裡一個盡地嘟囔“恩人,恩公,恩爺爺,……”
一個勁亂說,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盧大夫和老中頭兩個好生安慰,叫他別傷心,又問他是怎麼身落河灘的。
慕章剋制下情緒,擦擦眼淚,開始杜撰自己的身世。
“不瞞恩公說,我本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廝,我家老爺姓陳,在京城裡做大官的,後來退休了,回祖籍福建老家休養,因爲京城裡留的財物多,我跟着我們的二管家兩個收拾東西,遲走幾天。
“我們給老爺把剩下沒帶走的東西整理整理,主要是一些古玩書籍,和老爺喜歡的花花草草,僱個船打算走水路運送回福建去。
“沒想到二管家是個賭鬼,欠了人家好多錢財,被人追債,他就和他的姘頭合謀,搞了一條黑船,那船主人原來是他姘頭的孃家舅舅,一向只幹壞事,不幹好事,他們想搶劫陳老爺的東西逃跑,不打算去福建。”
邊說邊嗚嗚亂哭。
“等船出了京輔,駛進了西蘇,逐漸僻靜了。二管家就跟我攤了老底,說分我點東西,讓我也得些好處,我要不跟他們合夥,他們就把我扔河裡餵魚,然後私分財產,再去官府舉報我,去老爺那裡告狀,說我勾結強盜搶劫老爺的家當。”
“我害怕,就權且答應了,想穩住他們,等到了岸上,比他們先報官。可是那婊子的孃舅說我不可靠,留着是禍害,還是把我綁在袋子裡,填了石頭扔河裡了,我怎麼求饒都沒用。”
“到了河裡我吃多了水,想是沒救了,亂掙扎也掙扎不開手腳,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多虧了幾位大老爺救我,真沒想到還能活過來,我是死裡逃生的人,只不知道怎麼感激老爺們,便是一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過來的。”
說着又亂哭亂磕頭。慕章心中暗暗琢磨,這就是怎樣的一家人家呢?自己落身於此究竟算不算的是機緣造化所致?難道自己就是要從這裡開始二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