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鞭法,首先在山東全省試行。
桂萼拿到那本改革冊子,頓時驚訝無比,王淵把他的一條鞭法給改了!
“爲何要定額不變?時間越久,便越僵化!”桂萼皺眉道。
史道仔細思考:“見山公(桂萼),你制定這一條鞭法,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雖然能繞開裡甲長、糧長對小民的盤剝,卻將徵管權集中於州縣,且州縣官還能自行制定稅額。這會帶來什麼結果?”
桂萼說道:“州縣官每年制定額度,是根據田畝、人口和災異情況測算出來,又不是能夠隨意加徵。”
史道搖頭:“見山公此舉,只可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賦役徵管大權,集中於州縣長官,且能每年自定額度。這樣一來,督撫和御史稍微監管不力,州縣官就可做兩套賬。一套低稅額給朝廷看,一套高稅額給自己看。實際稅額定得越高,州縣官就撈得越多!”
桂萼目瞪口呆。
這是張居正變法的致命傷,都不需要政敵來反攻倒算,所有州縣官員都是破壞改革的急先鋒。
如此施政,等於全國的州縣官員,明面上是一條鞭法的瘋狂擁護者,暗地裡是一條鞭法的瘋狂破壞者。他們必須擁護一條鞭法,這樣才能撈得更多;他們想要撈得更多,又必須暗中破壞一條鞭法。
王淵一眼就看出其中漏洞,直接搞出定額徵收,不給州縣官加徵的權利。這樣一來,州縣官雖然不會擁戴變法,卻也不會故意破壞變法。
桂萼繼續往下看,表情越來越凝重,最終嘆息道:“王相果然有氣魄,吾難望其項背矣。”
史道也唏噓道:“此法更難推行了。”
桂萼、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難以針對大地主,只靠增加納稅人來平攤。越往後面,小民愈發艱難,真的只是個救時之法,頂多能起到三五十年的作用。
王淵自稱只定“百年之法”,卻儘量保持更長久的有效性,他在“一條鞭法”當中加入了弱化版的“攤丁入畝”。
即在分攤賦役時,不按人頭來平攤,田產擁有更高權重。用實際丈量出的田畝,乘以一定係數,再結合黃冊人口進行分攤賦役。
這等於保留人頭稅的同時,又攤了一部分人頭稅在田產裡面。地主擁有的田產越多,每年分攤的人頭稅就越多,但也沒有完全取消小民的人頭稅。
桂萼仔細思索道:“如此做法,恐怕地主會轉嫁賦役到佃戶頭上。”
“肯定會的,”史道點頭說,“但世上沒有萬全之法。”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地主肯定不會甘心分攤人頭稅,但又無法違抗官府政令。那就轉嫁給佃戶唄,提高田租即可,反正能推就推。就像徵收房租稅,轉嫁給租客便可,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當清朝的攤丁入畝,就沒有轉嫁給佃戶?
即便如此,也有其進步性。
糧食畝產就那麼多,再如何轉嫁人頭稅,也總有一個限度。把佃戶全餓死了,地主找誰來耕種?
桂萼和史道在吃透“王淵版一條鞭法”之後,立即招來左右參政和左右參議,讓他們跟山東各府官員接洽,再由各府朝全省州縣推行。
沒有立即徵稅,而是讓各州縣,上報田畝數量、人口數量和近十年的徭役花銷。
桂萼和史道,親自帶着一羣文吏,敲打算盤制定各州縣稅役定額和納稅係數,今後一直按照這個額度收取。山東每戶百姓,今後交稅數額爲:田產畝數乘以固定係數(1),再加,家中人口乘以固定係數(2)。
固定係數各地不同,是通過總稅額、人口、田畝計算的,這個計算由各省布政司進行。
按理每年都要計算,雖然總稅額不變,但人口卻在變化。真實情況是,人口也基本不變,因爲瞞報太多,州縣官員難以統計、也懶得統計。
但是,因爲王淵增加土地納稅權重,瞞報人口越多,大地主分攤的人頭稅就越多。因此,大地主會逼着州縣官員,儘量把隱匿人口統計在冊。
同時王淵更改政績審查標準,因爲農業賦稅額度不變,不再把增加田賦作爲衡量政績的內容。將人口增加提到前面,在冊人口增長越多,官員的政績考評就越優秀。
如此,地主爲了少攤人頭稅,官員爲了提高政績,都願意多多統計人口。
而統計出來的人口越多,總稅額又不變,分攤到每人身上的人頭稅就越少。這樣宣傳開來,鄰居可能主動舉報,某家隱瞞了人口云云。
若不出什麼差錯,一條鞭法推廣開來,大明的註冊人口會越來越多,百姓平攤的稅金會越來越少,實際達到攤丁入畝的部分效果。
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大地主肯定通過各種手段,隱瞞自己新獲得的土地。差吏也會瞞着州縣官員,悄悄隱報人口數量,卻按實際人口收取,多出來的那些揣到自己腰包。
只能靠大明君臣,定期清查田畝,定期清查人口。
國家是靠人來管理的,即便是現代社會,看似完美的法律制度,也會因爲執行者而走樣。
王淵只能變當世法,儘量做得靠譜一些,管不了百年之後的吏治問題。
至少,王淵給了地方官清查人口的動力,不像以前,地方官主動瞞報人口。
今年山東的秋糧(秋季賦役)收得很晚,而且剛開始徵收,就出現非常戲劇性的情況。
桂萼和史道面面相覷,隨即哈哈大笑。
史道說:“此爲意外收穫,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桂萼搖頭苦笑:“如此場面,不知王相有沒有料到。”
啥情況?
一條鞭法公佈之後,山東各州縣的大地主,竟然集體跑去找父母官申訴,說本州縣的人口數量不對。請求暫緩交稅,先清查人口再說,而且士紳豪強們幫着清查人口。
大地主的這個做法,純粹是想少攤賦役銀子。
桂萼說道:“給他們一個月時間清查人口,重新報上來計算。”
一個月後,山東各地報上新的人口數量,全省加起來竟有800多萬人,比之前的統計數量翻倍,比朱元璋時期增加200多萬人!
明代的人口瞞報有多嚴重?
拿朱元璋和朱厚照兩朝相比,全國只有貴州、廣西等省,因爲改土歸流而增加人口。大明開國上百年,南直隸人口銳減200多萬,浙江人口竟然銳減500多萬,朱元璋泉下有知估計想跳出棺材殺人。
而山東,元末明初戰亂不休,洪武二十六年都有525萬人,前幾年居然只剩400多萬。糊弄鬼呢?
桂萼和史道也沒刁難,仍按之前的定額測算係數,每人或每畝需要繳納的丁役錢下降一半。
地方士紳豪族還想少攤,聯名請求布政司:“再給我等兩月時間,定然幫助父母官,查出更多的瞞報人口!”
桂萼回覆道:“人口可以繼續清查,今年就按第二次審定的結果交稅。明年清理出的人口越多,你們需要交的丁役錢就越少。若敢虛假增添百姓人口,一旦查實,經手皁吏流放殷州、經手文吏流放天竺、經手佐官流放南洋、經手主官流放邊鎮!”
很扯淡,以前苦惱於人口不漲,現在害怕人口增長過快。
歷史上,終明一朝,巔峰人口也就7000萬。
恐怕王淵版的一條鞭法推行全國,紹豐朝的人口就會直接破億。